【一】
我又一次在深夜醒来，床边空荡荡的。
环顾了一圈，在阳台边看到了那抹熟悉的黑影。
男人侧身倚着，在夜幕中看不清神色。指间的烟被钳着一下一下吸入口中，闷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圈烟雾。
他明明从不吸烟，我蹙眉，小心地开口，“康一？”
男人夹着烟的手指顿在了半空中，又很快垂下将其灭入了烟灰缸，“抱歉，吵到你了。”说着替我掩上被角，在侧旁躺下。
我背过身，望着书桌上已经黑屏的手机，有些出神。
就在两天前，我意外看到了康一的百度搜索记录。
“车祸身亡属于天使意外险的赔付范畴吗？”
天使保险公司是我工作的单位，半年前我为了完成绩效拉着他一起办理了这个保险。印象里康一对于保险没有任何兴趣。
可是现在，他为什么要搜索这个？
“嗯哼…嗯哼…”还没等我深想，耳边突然传来了男人急促的呼吸声，听着像是做了噩梦。
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看着蜷缩在床沿的男人，试探着环上了他精瘦的腰，轻轻安抚。
每一个这样的夜晚，我都像那地下水道见不得光的蟑螂，隐匿而卑微。
我一直很清楚，康一并不爱我。
是我以不愿生育，应付父母为由提出与他假结婚，而他同意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能爱上他。
结婚三年，他虽然没碰过我，但在生活细节上做到了处处周到，我偶尔的小脾气他也皆数包容，所以我们的相处一直还算和谐。
我信任于康一的人品，但内心的不安全感依旧与日俱增。
【二】
我开始频繁偷看康一的聊天记录。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迅速在某个角落生根、发芽。
我发现他常在深夜和一个微信名为媛的女人聊天。只是等我去查看记录的时候，聊天痕迹已经被删的一干二净。
可是，康一分明并不是个习惯删除聊天记录的人。
媛是谁？好耳熟的名字。
“雨薇？”我还没来得及回忆，康一已经从客厅往里走了进来。
我忙慌乱地把手机放回原位，大声应道，“诶！”
男人一边往房内走，一边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袖扣，“我待会要去机场接两个人。”
我应了声，抬头望向眼前的男人，岁月似乎从未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性感的喉结因无意的吞咽而滚动，紧跟着精致的下巴抬起，男人开始整理起领结，但上上下下拉扯了几次仍不满意。
我忙上前，调整间才注意到男人身上的灰色西装，这件西装一直被他珍藏在衣柜深处，有好几次看到他盯着它愣神，今天似乎是他第一次穿出来，“是很重要的人吗？”
康一顺搓衣角的手明显一顿，“是。”
“那我能一起去吗？”
可能是我的眼神过于迫切，男人反而蹙起了眉，“你感冒还没好全，今天冷。”
“我没事了，我……”还没等我说完，男人已经打断道，“雨薇，下次吧。”
不容反驳的语气，我只能悻悻作罢。
【三】
“叮——叮——”客厅的钟摆从数字十摆到了十一。
秋夜的风顺着宽松的衣领蹿进了我的脖颈，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康一还没有回来。
坐在这里的两小时，我把和康一的这三年反反复复回忆了个遍，除了平淡如水的柴米油盐，竟找不出一丝甜蜜的痕迹。
我是个失败的暗恋者，明明所爱之人就在触手可得的位置，而我却只能生生站在原地观望，可现在我好像连观望的资格也要失去了。
“咔嚓—”门外突然的动静把我拉回了思绪。
门缝微开，伴随一股酒气，康一被一个男人架了进来。此时的康一看上去已是烂醉，一米九的高个，整个人的重量压在男人身上，男人的额间渐渐溢出了薄汗。
“雨薇，别愣着了。”我这才注意到，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一袭红色复古长裙，微卷的黑发慵懒地搭在肩头，此时那双盛着盈盈秋水的大眼正微挑着看向我。
“萧媛？”
“是我，快帮帮我哥，把这人卸下来。”萧媛拉过我，猛得把两个男人往房里推。
一番大汗淋漓之后，我叉着腰喘气，“康一很少喝得那么醉。”
萧正一边为他掖被角，一边轻笑出声，“他年轻时候喝酒就喜欢把自己喝到烂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收敛了。”
眼前的萧正，是和康一不同的温润如玉，微微圆润的下颚，到了下巴的位置又收敛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此时，男人清俊的眉眼正弯下，挑起了唇边浅浅的酒窝，
“好久不见，雨薇。”
我闻言愣了几秒，直到萧正的食指轻扣上我的脑门，宛如三年前，“在想什么呢？”
“你们这次回国还走吗？”
“不走了。”萧媛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抢先回答，“我俩都学成归来，准备报效祖国了。”
“媛媛，你这样子哪像个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萧正看着自家妹妹的“豪气”坐姿，无奈地摇了摇头。
“哥，人不可貌相。对了雨薇，”萧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我，“你现在是在做保险吗？”
听到保险，我心头升起一丝戒备，“怎么了？”
“不要紧张，我就是之前听康一提起过，随口一问。”
看我不打算搭话，萧媛也没有再追问，向一旁的萧正使了个眼色，“这么晚了，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我们先回去了。”
“路上小心。”我目送着二人离开，心里却百感交集。
【四】
三年没有联系，我差点忘了萧媛的微信名就是媛。
那么，和康一深夜彻聊的人就是萧媛，康一今天盛装打扮想见的人也是萧媛。
大学时期，康一和萧家兄妹就已经是学校的风流人物，颜值高，成绩好，康一和萧媛更是被戏称为学院金童玉女。只是这段传闻中的感情被萧家兄妹的突然出国打破，而同年我和康一结婚了。
我仰头将自己陷入沙发，窗外是四通八达的立交桥，人来车往间，和记忆中老家蜿蜒曲折的巷子重合。
其实我和康一幼时就相识，那时候他母亲刚改嫁，成了我的邻居，他的继父脾气并不好，动辄打骂，小小年纪的康一经常浑身是伤，我母亲看不下去，找着借口就把康一往家里带，我也因此成了康一童年时期唯一的玩伴。只是初中之后我就搬家了，再见到康一已经是在大学，因着小时候的情谊，大学里康一总是格外照顾我，旁人常常艳羡于他对我的特殊，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做的这些也只是停留在了照顾而已。我在他生命中缺失的那六年是萧家兄妹填补的，而这六年，也成了我们俩之间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
只是我想不通，如果康一喜欢的是萧媛，为什么要同意与我假结婚。又是为什么都对我的保险这么感兴趣。手边的抱枕被我越攥越紧，我不敢再往下深想。
……
【五】
正午的阳光混着秋风溜进了屋内，我是在这阵温热中被唤醒。
抬头瞥了眼时钟，已是下午一点。脖颈处火辣辣，我艰难地从沙发上坐起，身上的被褥顺势跟着滑了下去，我盯着这团熟悉的粉色，下意识地喊了声，“康一？”
无人应答。
我单手扶起脖颈，艰难转动，另一只手摸索到了陷在沙发夹缝的手机，刚打开，弹窗的记录把我惊得跳了起来，七条未接来电，均是来自公安局。
我忙回拨了过去，“你好，我是白雨薇。”
电话那头是沉重的男声，“这里是A城公安局，白雨薇，请问康一是你的丈夫吗？”
我一怔，“是。”
“白女士，一个小时前，康先生在开车途中为躲避一辆电瓶车，意外翻下了护栏，连人带车坠入了蓝海海域，目前……生死不明。”
车祸？生死不明？
我愣在原地，话筒里的男声继续传出，“喂，白女士，喂……”
手机在指间颠簸，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已是止不住的颤抖，“在……哪里？”
得到了具体位置，我顾不得自己是否一身狼狈，扯起茶几上的大衣就向门口冲去。
等我打的赶到事故现场时，车辆的碎渣已被收拾干净，周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萧正早早换上了救生衣，混在救援队中，淌着海水一刻不停地搜寻着。
我傻傻地望向底下深不可测的大海，一旁的车鸣声、议论声裹着海风的咸味灌入了我的耳内，而我却什么也听不到，只能任由警方牵引着我从这到那。
“白女士，这片海域比较深，打捞起来不容易，但我们会尽力的。”
我没有应声，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车祸影像，康一的车躲开电瓶车后，没有一丝减速，直直冲下了护栏。
为什么不刹车，康一的车技明明很好，那个情况完全可以刹住车的。
为什么。
【六】
我在警局等了一夜，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中。
浑浑噩噩间，在黑暗中意外触倒了一个相框。
家中所有的相框明明都已经被我整理了起来，这个是什么时候被翻出来的。
借着稀疏的月光，我小心地拿起，是康一和萧正大学露营时留下的合照。
那一次露营，康一滚落了半山坡，差点丢了半条命。是萧正，拖着受伤的右腿，一瘸一拐硬是咬着牙把他扛下了山。也因为那次，萧正的腿彻底落下了病根，等我去看望他的时候，小腿已经肿胀得吓人，但当时的他依然只是温柔地扣了扣我的脑门，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我想起那个已经混在搜救队一天一夜的萧正，这一次他还能像之前一样把康一安全地带回来吗？
我把相框摆回原位，撑扶间摸到了相框下的信。
端正的行楷，是康一的字迹。
“雨薇，没能把我们这场戏演到最后，是我食言了，抱歉。
我一直在想，这个世上，还有能为我死了而真正难过的人，除了萧正、萧媛，只有你和你妈妈了。
我会死于意外，所以我死了以后，一定要记得去申领那笔天使意外险。未来遇到喜欢的人，无论你嫁与不嫁，这笔钱足够成为你的底气了。
我永远感恩，小时候能遇到你和你妈妈。
好好活着。”
……
康一是自杀的。
我瘫向床沿，可是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定要去自杀。
“叮咚——”手机突然跳出弹窗，我回过神，是萧媛的信息，
“雨薇，A城美丽咖啡店，我有话跟你说，关于康一的。”
【七】
(A城美丽咖啡店)
“我今天去了警察局。”萧媛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身素衣，苍白着脸，“他们说现在还没消息，怕是九死一生。”
我捏着杯沿的手一颤，没有搭话。女人没有看我，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们是假结婚，但看得出你是真的喜欢他。”
“他连这也告诉你……”我头垂得更低，嘴角硬是扯出笑意，“我一直好奇，你们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在一起。”
“我知道是因为我是他的心理医生。”萧媛把视线从窗外挪向了我，“至于为什么不在一起，因为我们并不相爱。”
“心理医生，他为什么会看心理医生？”
“对不起，患者的隐私，我没办法透露。”萧媛把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递给了我，“这是康一的，前天回国他喝得烂醉，把整个包都落在了我车里。无论如何，你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这个应该给你。”
我接过包，将其压入大腿窝处，食指落在了包的侧边，轻轻挤压间，包皮的纹路与指尖的摩擦愈发清晰。
“有些人一生被童年治愈，有些人用一生也治愈不了童年。雨薇，他是自杀的对吧，你应该也看了车祸的影像，以他的车技当时不可能就这么让自己直直翻下护栏。我回国前的日子他突然特别关注起骗保的新闻，当我知道你们俩一起保了意外险的时候，就隐隐感觉不对，我当时该多关注他的。”萧媛把侧发撩到耳后，手中的小勺不停搅拌着咖啡，“算了，现在说这个也不重要了。”
“我哥还在海里救援，一天一夜了，怎么也不听劝。当年他的腿就是为了救康一落了病根，现如今再这样在海水里泡下去怕是要彻底废了。”萧媛站起身，转身的瞬间又突然顿住，直直地看向我，“雨薇，你爱康一，能爱到为他不要腿不要命吗？”
我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呆愣在原地，她也像是没打算听到我的回复，径直走出了咖啡馆。
【八】
萧媛走后，我从康一包中的内置隔层处翻出了一本泛黄的日记本。
本子看上去年限已久，纸张间有着不同程度的破损，上面的笔墨淡漠到只隐约能辨认出字体。
2008年3月7日
“那个叫萧正的男孩天天吵着让我好好学习，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这样管过我。”
2009年5月1日
“萧正那个笨蛋，这么重的木棍打下来，也敢替我挨着。”
2010年4月25日
“今天打断了王正那小子的腿，这群小混混，欺负我就算了，竟然敢打萧正的主意。”
2010年5月2日
“萧正又跑来给我补课了，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块内容我早会了。”
2012年7月10日
“听说，在C国，同性之间可以领证结婚。”
2013年7月1日
“我的母亲死了，我竟然还为她流了一滴泪。”
2013年8月17日
“又做噩梦了，又回到了那个恶心的家，那个恶心的继父，一遍一遍在我身体里穿插。我又洗了好几遍澡，我洗不干净了。”
2015年6月3日
“今天我生日，萧正送了我一套西装。他说成年男人都该有一套好西装。”
2016年6月5日
“萧正为救我伤了腿。他越是表现得毫不在乎，我越是恨我自己。”
2016年8月1日
“医生说，他的腿落下了病根，以后逢雨季都会疼痛难忍。我妈说的对，我就是个害人精，我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2016年11月3日
“萧正的妹妹萧媛跟我告白了，她问我是不是爱她哥哥，我不敢承认。”
2017年2月1日
“我越爱萧正，越会想起那个恶心的男人。”
2017年2月10
“我不配爱任何人，”
2017年7月2日
“最近又开始失眠，一闭眼总能想起那个恶心的男人，恶心他丑陋的嘴脸，恶心他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我更恶心自己。”
2018年3月8日
“雨薇说，想要和我假结婚，我同意了。也好，只要不是萧正，是谁都可以。”
2018年5月20日
“萧正出国了。”
2018年5月21日
“才一天，我就想他了。”
……
2021年10月5日
“再过两个月，萧正就回国了，”
2021年10月20日
“萧媛说我该直面自己的内心，可是这么肮脏的我怎么配得上我爱的人。”
2021年11月20日
“三年了，萧正我真的好想你。”
2021年12月31日
“我是那夏日最惹人厌的蝇蚊，我是臭水沟里最肮脏的蛆虫。”
2022年1月5日
“我熬不下去了。”
2022年1月7日
“。”
2022年1月8日
“下辈子，我要干干净净地，来爱你。”
……
我想起康一每一次看到萧正时的欲言又止，想起他在萧正出国后，一遍一遍盯着那件灰色西装发呆。
桩桩件件，像迷失的碎片，终于拼合在一起。
【九】
我去见了萧正，他身上还是两天前那件藏青的衬衣，该是几夜未睡，虽有准备但男人抬眼的瞬间我仍被吓了一跳，眼前的男人眼圈灰青，眼周布满了血丝，唇上的胡渣杂乱地生长着，完全不复曾经温润俊逸的模样。
“萧正，已经这么多天了，康一可能已经……”
“不可能。”萧正猛的起身，难有的激动，“康一的车找到了，被冲到了C国边境的沙滩上，但没找到尸体，所以康一很有可能是被人救了。那个地方人员混杂，每年都有很多人偷渡，所以警方才会查不到他的信息。他一定还活着……”
我垂下了头，没有再说话，只是把手中的日记本递了过去。
男人颤抖着接过，翻页的手逐渐僵硬，眼中的红血丝更甚，他就那样木木地坐着，手中死死捏着那本日记本，任海风打过他干涩的脸颊，殷红色的夕阳从云边落下，直至将那抹微驼的背影完全掩盖。
那之后，萧正也消失了，我问遍了所有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很多年后，我去往了C国。那个素有浪漫开放之称的国家。
正逢雨季，我坐在静谧的咖啡厅内，窗外是热闹的街道，车辆行人在雨帘中来回穿梭。
隐约中，我好似看到了他们。
两道干净修长的背影，在人来人往中，旁若无人地十指紧扣着。
我没有冲上前，只是想起很多年前萧媛问过我的那个问题，“你能爱到为他不要腿不要命吗？”
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