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之间

                                                                               第一章     老唐

  B市的清晨总是井然有序的,街上矩阵般排列着等公交的人,等红灯的车和等着被清扫的垃圾,说不上快的节奏,说不上繁华的城市,安静的仿佛被叫了家长的孩子,本本分分的做自己该做的事,不敢声张,更不敢犯错。

 出门遛弯的大爷提着鸟笼,拎着刚买的油条,悠哉的在楼下和生活了半辈子的邻居打招呼:赶着上班的职员拖着漆黑的眼袋,一手拨弄还带着水珠的头发,一手拿着刚买的煎饼,快步的迎接从来不会迟到的地铁:学生拿着牛奶看着手机经过一个个路口,减速瞩目的车流,还有睡眼惺忪的超市老板,他伸了个懒腰,望向门口每天将他吵醒的早餐摊,低声的咒骂了一句:“这老唐属鸡的吧,没他妈一天迟到的。”

 老唐当然没听见咒骂,他正规规矩矩的给一位衣着光鲜带着墨镜的女人做一份加蛋的煎饼,那女人正抱着肩膀打着电话,叽里咕噜的中文夹杂着英文,老唐是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是偶尔听到言语中蹦出的三五百万,总觉得这煎饼蛋加少了。

  “姐们儿,放葱吗?”

  打电话的女人听到这称呼,怔怔的愣了一下,赶忙把电话藏到身后,另一只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手指,从包里掏出10块钱放到桌上,拿着刚做好的煎饼扬长而去。

  “三五百万还吃这个?老唐你这煎饼行啊。”

   身边的一个民工打扮的汉子打趣着老唐,老唐也并不在意,微微一笑,扬起左手看了下表,上班的高峰基本已经过了,于是拿起围裙擦了擦手,熄灭了煤气罐,把传统早餐的牌子从前面摘下去,再从三轮车的底盘上面抽出了一张寻子的条幅。

  “有消息没?”

  老唐摇了摇头,但脸上的表情丝毫没变。

  “要我说,冲冲这孩子就是命不好,都这么多年了,估计找到你也认不出来了,你这都五张了,就一直做这个活着?”

  老唐专心致志的掸去条幅上的灰尘,抚平上面的褶皱,又小心翼翼的挂在三轮车最醒目的车顶。

  “海鸭蛋,你看条幅歪了没?”

  绰号叫海鸭蛋的秃顶男人皱起眉头,头向后仰看了一眼“没,挺正道的。”

  他知道劝老唐是没用的,他要犟起来,别说十头牛,就算老婆加孩子都拉不回来,何况现在孩子丢了,老婆跑了,要不是他还欠着钱,自己这最后一个朋友估计都没了。看着老唐蹬着三轮车渐渐远去,记忆中那个身强力壮,喝完酒大吼一声全楼宿舍都起来骂街的老唐,现在只剩下名字了。

  老唐,H市人,大名唐大伟,五十二岁,个子不算高,黝黑的皮肤和粗糙开裂的双手,加上小臂成片的烟花,都是钢厂工人的标配,略跛的左脚便是早年工作失误的结果,现在蹬起三轮却也丝毫不费力,微微眯起的右眼几乎就要闭合,不知是风沙还是反光,老唐的眼中竟时不时的闪过几滴晶莹,尤其是挂起条幅的时候。

  十一年前,老唐像往常一样送唐冲上学,出门买包烟的工夫,儿子就不见了,他疯了一样问周围的邻居有谁看到他儿子了,结果当场没有一个人确切的说看到,他找遍了周围的每个公园广场,唐冲的学校,补课班以及每一个他可能在的地方,结果却都不见踪影。倒是报了警悬赏五万元之后,各色的线索倒才纷纷出现,有说看到冲冲去追小狗到公园的,有说冲冲被一个班的小朋友拉去玩的,当然更多的也是老唐最不愿听到的,冲冲被人贩子拐走了。

  9月9日,那个在夜里梦里被重现了无数遍的日子,在那天,老唐失去了他生活的方向,自责,后悔,恐惧,不安,无助,这些以前几乎不会出现的情绪在那天后一直萦绕于老唐的脑海,他从派出所回到家后,一言不发,任凭妻子发疯似的厮打唾骂,老唐只是呆呆的坐在那里,像一尊流拍的雕塑,生命与灵魂随着那声落锤,消失不见。

  谁也不知道老唐是怎么度过那漫长的一夜,第二天当他来到厂里辞职的时候,所有看到他的工友都愣了,当时还在厂子里上班的海鸭蛋差点没认出来他,在所有人的印象里,老唐都是一个力气大的像牛,脾气倔的像驴,喝起酒来能撂倒半个厂的牲口,可现在的他,通红的双眼,昨天还不见的斑驳白发,满是烟花的双手,谁都不敢相信这是那个老唐,从厂门口走到二楼办公室,老唐整整走了十多分钟,中间还几次差点撞到了人,武侠小说里的一夜白头,该是如此了。

  辞职的过程本应很快,海鸭蛋和几个平时不错的小兄弟都等在门外,想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老唐的地方,可五分钟之后,办公室里竟传出了打骂声和厂长的求救声,大家赶紧破门而入,只见老唐正骑在副厂长的身上,按着脖子发疯的挥拳,边打嘴里还边喊“你他妈还我儿子,我弄死你!”副厂长倒在地上,满脸是血。

  整整四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才把发了疯的老唐拉住,副厂长挣扎着被扶起,狰狞的脸上恐惧多于愤怒,他指着老唐大喊:“老子就拿你包烟,谁他妈动你儿子了,自己把儿子弄丢了怪老子?你他妈疯狗啊!你别走,咱俩这事没完”说完后急忙像后退了两步,看着那双仿佛要吃了自己的双瞳,最后两句话声音压得极低。

  当然,最后的结果还是他白白挨了顿打,没人想在这个时候去招惹一条刚刚丢了孩子的疯狗,咬一口深可见骨不说,满腔的怨愤与怒火,可是几针狂犬都免疫不了的。

  从那以后,老唐便再也没在厂子里出现过,最后两个月的工资也是让海鸭蛋给送去,从前的工友大多也不愿和他有太多交集,毕竟从前在厂子里挨过他欺负的不少,不敢公开议论,可茶余饭后的谈资却少不了老唐这号人物,好像多年的委屈媳妇终于盼成了当家主母,又好像卧薪尝胆的复国新帝,急急忙忙的去给刚刚推翻的暴君盖棺定论,其中的是非对错,便没人在乎了。

  类似的案件每年说不上多,但也绝对不少,派出所那边因为缺少证据,只能以失踪人口立案,老唐读的书不多,但失踪和被拐卖的区别他还是知道的,他有胆子去警察局闹,但他知道那样做并没有什么意义,七十多岁的老娘听到消息心脏病犯了好几次,老爷子还算镇定,可总归也年过古稀,这样的打击对老人来说无疑太过残忍了,妻子没日没夜的哭泣和难听到极点的责骂,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老唐即将崩溃的理智与坚持,骄傲,自尊,执拗,在这个时候尤为的脆弱甚至可笑,被视为罪魁祸首的老唐就这样每天穿梭于他内心的炼狱,丝毫无间,整整两年。

  两年间,偌大的城市没有一个空白的墙面躲过了那2毛一张的寻人启事,各大网站关于冲冲的网页也不知被刷新了多少次,但关于冲冲的消息却依旧少得可怜,倒是冲着悬赏的李鬼来了不少,有说在某个餐厅看到冲冲在刷盘子,有说看见有个乞讨的小孩和冲冲长得一样,让老唐先汇点钱过来给冲冲当路费,尽管多问几句就会知道这全是为了那五万块甚至几百块的所谓路费,老唐还是忍不住对万一的可能抱有期待,从开始激动地握着电话不断地感谢甚至汇款询问地址,到最后只平静的问冲冲带不带眼睛和带什么样的眼睛这两个问题,老唐越来越害怕也越来越麻木,他不敢多问,因为两年间没人对这两个问题有任何一次正确的答复,是的,正确的答复,那是关于冲冲他尚未公开的秘密,也是他寄希望于社会的最后一根稻草,冲冲患有严重的弱视,不带着厚重的眼镜,他甚至看不清自己面前的双手。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九年前的一天。




  “哟,今儿来得早啊老唐。”尖利的女声中带着几分打趣和嘲讽,霞姐每次都会这样和他打招呼。

  “嗯,人少,这不想着早点来多干点嘛!”老唐将三轮车停到了一座仓库前,脱下磨出了棉絮的外套扔倒车把上,扬起一阵灰尘。

  “给你留着呢,东边两件货,拉到北郊仓库去,老价格”

   老唐熟练的来到仓库里,跟里面正在卸货的工人打了个招呼,便径直走向仓库的东边,拎着包装袋扛起一个一米见方的集装箱,小跑着扛到车旁,小心翼翼的放在比它大不了多少的轮车上,反复两次,满是铁锈的车架发出吱呀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那个,霞姐,上次让你问的事…….”老唐麻利的捆好了货物,罩上两层厚厚的麻料布,黝黑粗糙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颧骨上的肌肉连着眼角不自然的抽动,反复搓动的双手正反映出此时内心的波澜。

  “都说你几次了,别叫霞姐,叫小霞.”略带嗔怪的语气加上玩味的眼神,霞姐的右手下意识地拢了拢鬓角的头发。

  四十来岁的年纪,略胖应当被解读为丰满,霞姐的身材正当适用于这种,白皙的皮肤映衬出不应属于这个年纪的性感,妖艳的大红唇釉,精心打理过的一肩波浪卷,让原本普通的长相中透出了成熟女人独有的魅力,尤其对涉世未深的男孩,还有老唐这种大龄的单身汉子。

  “那事跟你四哥说了,照片也给他了,四哥有路子,只要孩子在咱们这,肯定能找到”

  “谢谢谢谢……这货我马上送过去!”不住弯腰满脸堆笑的老唐眼中不免闪过一丝失望,四哥的路子他知道很灵,但绝不是心诚才灵的,要么有帽子,要么有银子,要么就没路子。

  “别着急走啊,晚上没事去玉霞坐坐?”霞姐戏谑的说。

  老唐听了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和掩饰不住的尴尬,连忙摇了摇头,玉霞洗浴中心可是闻名全B市的“娱乐”场所,老板正是这位霞姐,她丈夫大家都叫四哥,十多年前从外地过来的富商,做什么生意不清楚,但这手腕背景很不一般,黑白两道都吃的开,玉霞挂羊头卖狗肉便不足为奇了。里面的小姐多半都是从外地找来的,据说还有几个外国妞,素质身材摸样都没得挑,但进去消费一次没个万八千难能囫囵出来,就算出来魂儿多半都留在里面了,说是风流井,销金窟,吃人不吐骨头。

  “呵呵呵,身板不错就不想女人?”霞姐问他。

  “孩子还没信呢,别的顾不上了,小冲那事您多费费心……”

  “霞姐,黑子来了,找您过去”仓库里传来个声音。

  “两点前送到,老规矩。”说完这句话,霞姐转身便回了仓库。老唐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和力工有点不同的工人而已,无聊时打趣两句也不过是早年间下海的习惯,身份地位的悬殊,让她觉得给他的尊重便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老唐骑上三轮车,驮着两大件摞在一起快比他高的货物,站起来用力地蹬向十几公里外的北郊仓库,他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也不清楚明明有车为什么要用三轮车拉过去,介绍他来干活的海鸭蛋只告诉他两件事,这家的老板说不定有能力帮你找到孩子,这第二就是千万别对里面的东西好奇,一路上有人跟着你,能走小路就别上主路,一次500,够你卖上半个月早餐的。

  他能感觉到里面的东西见不得光,自己跟着做这个有很大的风险,万一有一天出了事,没人会在乎他一个蹬车的力工,但对他来说,这也是最快能赚到钱的方法,他需要钱,更需要这份有可能找到孩子的工作。

九年前,他还没有来到B市,两年的折磨让他几乎绝望,烟戒了,就只能用酒来麻醉脆弱不堪的神经,但效果却并不理想,本来已经对他怨念极深的老婆也不再对他抱有期望,怨恨的冷眼和夜不归宿代替了斥责与埋怨,他心知肚明妻子已经出轨,但此时的自己已经没有精力和心气去追究,他的底线,仅仅剩下了小冲。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的男人打开了他家的房门,给倒在马桶上宿醉未醒的老唐丢下了一张离婚协议,老唐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彻底的爆发了出来,他没法向父母抱怨,没法向妻子发泄,尽管她已经触碰到了他最为男人应是最后的底线,作为家人他们可以对他指责和埋怨,但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可以轻蔑他的理由,更何况自己的绿帽子就是这个狗日的带上的,两年的压抑让他丧失了仅剩不多的理智,仿佛一只红了眼的野狗,发疯似的扑上去对挑衅的敌人撕咬,拳头击打在脸上身上,尽管喝醉的他战斗力极度锐减,但这时的他并不知道疼痛,眼中只有对面的男人。

“哐!”

“砰!”

酒瓶破碎的声音之后是男人倒地的闷响,宁静取代了扭打与嘶吼,房间里只剩下老唐一个人的喘息,他看着手上的鲜血,看着杂乱肮脏堆满酒瓶的房间,紧闭的窗帘不知何时露出一丝缝隙,久违的阳光洒在老唐的脸上,他扔掉酒瓶,怔怔的看着那道刺眼的阳光,恍惚间看到冲冲在阳光中蹦跳着向他招手,手里拿着他四岁生日时自己买给他的风车兴奋地叫着爸爸,妻子站在冲冲身后,拎着刚买的菜向他挥手,两个人在门口等他下班,和从前无数个日子一样。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涌出,但他不想眨眼,不想再次失去冲冲和这个他曾深爱的家,他又想沉沉的睡去,他祈求醒来之后冲冲会站在床边笑他赖床,如果这一切是场该死的梦,现在该到了醒来的时候吧。

脚步声,嘈杂喧闹,敲门声,救护车与警笛的奏鸣,问询,拍打,无数个片段不断的闪现,疼痛和疲惫袭来,他终于昏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冲冲,有妻子,他们一家在冲冲最喜欢的游乐园,冲冲开心的坐在自己肩膀上,指着远处的米老鼠对自己说爸爸快过去,妻子一边叮嘱小心一边跟在他们后面奔跑,阳光和煦,微风清凉,老唐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没有焦虑,没有恐惧,在那一刻,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老唐终于醒来,但眼前并没有冲冲,只有一双冰冷的手铐和几十万的赔偿书。

那天以后,老唐彻底失去了他的家庭和他的生活,老婆和他离婚后离开了H市,期间只在签署离婚协议书时来监狱看望过他一次,对她,老唐没有责怪也没有挽留,只是走程序一样办完了手续,从始至终老唐都很平静。他似乎已经决定要和曾经的自己妥协,除了寻找冲冲的这份执念,其他一切他都可以放下,这是他留给自己最后也是唯一的选择,无论救赎还是毁灭,老唐的身后已然是陡峭悬崖。

在监狱里,他得到了两年来唯一一则让他动容的消息,一个来自B市的犯人告诉他,一年前曾在B市的一个人贩子手里见过一个和冲冲极为相像的孩子,而且戴着一副厚厚的圆边眼镜。那一刻,老唐只觉得头皮发麻,脑中一片空白,冲冲还在,冲冲没有死,他的手不住的颤抖起来,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如同刽子手在行刑前发下的一道赦旨,在短暂的空白后,他竟抱住那个犯人跪了下来,不住的问那个人现在在哪,还能不能联系到,可他只知道人贩子当时在B市,他们那种人不会带着孩子走的,拐来到一个地方就会脱手,所以冲冲有很大的可能现在还在B市。

B市,B市,B市……老唐在心里不断地默念这个名字,这是行走在地狱的老唐第一次看到的希望,尽管它并不清晰,但在漆黑冰冷的世界里任何的一点光亮都是无比耀眼的,尤其对当时的他来说。






  B市,同扬医院南边有片砖瓦房,老唐就住在那里。

  每天干完活,老唐都要推着车到北边的市场买完菜回家,如果接了霞姐的活,一般回来的要晚些,便在医院对面的面馆解决晚餐,一碗牛肉面,一碟免费的小菜,两瓶小二,一瓶自己喝,一瓶给刘瞎子。

  刘瞎子是他在这个城市里为数不多的朋友,六十出头的年纪,在医院门口摆摊算命,山羊胡八字眉,精瘦的脸上刮不出二两肉,常年带着一副圆框墨镜,仙风道骨和他全然没有关系,配上短褂布衫和布鞋,一杆盘的发亮的竹制导盲棍,让他好像民国走出来的人物,老唐甚至问过他会不会拉二胡,毕竟这身打扮和印象里那个会拉二胡的瞎子太像了。

   据说这刘瞎子从几十年前就摆摊在这算命,当时还没有同扬医院,这条路也冷清偏僻,每天来往的几乎都是砖瓦房的原住民,加起来就那么百十来号人,在这摆摊算命,一天连饭钱都赚不回来。当时有人劝他换个地方,树挪死人挪活,可瞎子就是不走,还说什么两三年之后就指着这个地界吃饭,大家都当个笑话听,直到三年之后,政府要在那条街的对面建个医院时,大家才觉得这个瞎子有点东西,来这算命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关于瞎子的身世背景,有人说是原来哪个老板养的先生,出了事躲到B市,还有的说是某山某派的第十八代传人,从小接上山修行,总之越传越神,生意也越来越好。直到有一天,一个当地老板的女儿到同扬医院生孩子,过来问他孩子是男是女,瞎子支支吾吾说了半天,还没等说完,医院传来消息说他女儿大出血死了,老板一气之下砸了瞎子的卦摊,还打折了他一条腿,在家养了两年,再出来的时候,刘瞎子的名号也大概被忘得差不多了。

  老唐之所以能和刘瞎子成为朋友,当然不是瞎子算的准,只因他是唯一一个告诉他能再遇到冲冲的人。尽管这句话在一个算命的嘴里说出来没什么分量,人嘴两张皮,捡好听的说总落不着埋怨,可就算是安慰,对在B市找了九年的老唐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而且他也不认为瞎子的话全是信口胡诌,冥冥中总觉得有一天自己还真能再见到冲冲,对这个瞎子,他总怀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刘哥,你说冲冲还在B市吗?”老唐这几年不知问了多少次这个问题。

  “咂!”刘瞎子喝了口小二,摸索着拿起筷子,夹起一口萝卜丝放进嘴里。

  “在,也不在。”

  “你又整这玄的,这都七八年了,在也不在的,咋就找不着呢”老唐已经习惯了瞎子这种玄而又玄的答话,他也没指望能在这老瞎子嘴里得到什么准确的答复,喝点酒发发牢骚,谁也不会在乎。

  “时机还没到,不过我看,快了。”瞎子“看”了他一眼说。

  “慢慢找吧,只要别说孩子没了,我就接着找。”老唐喝了口面汤,拿起眼前的酒瓶。

  “走一个”

  二两的瓶,按老唐的喝法,三口基本就见底了。

  “你别不信我这话,瞎子眼瞎心明,你们看人我看命,冲冲出的事我看不真切,但时机到了,找不找的到,也就一眨眼的事。”

  “呵呵,成,我就信你老哥这句话了!”老唐拿起酒又喝了一口。

  “你那孩子命不错,放心吧。”瞎子把头扭向门外,今天是农历二十二,小吉。

  老唐也望向门外,平铺的下弦月像一块去了籽的柠檬,剥去心头的酸涩,却终究还要跑到酒里,半生辛苦,一饮而尽。

  走在回家的路上,老唐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看着对面医院闪烁的灯光,偌大的城市,忙忙碌碌,熙熙攘攘,无数的悲欢离合在同时上演,追逐打闹的情侣,满怀心事的路人,还有医院门口的欢笑与哀嚎,这一切似乎都与老唐无关,他是这个城市的异类,是无间炼狱中的旅人,他把自己放逐到了这里,只为寻找自己生命中的唯一救赎,他相信冲冲一定会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等他,他一直相信。

  寰宇茏苁,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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