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莘夕

天楚等表哥过来,问他:

    “怎么不来跟小娜招呼一下?她可能是专门来看你的。”

    海建反问她:

    “你觉得她很好,是吗?”

    天楚不大明白,看着浓眉星眼的表哥笑笑,也不答,也不问了。

    林海建想:这个表妹的优点就是不向人寻根问底,所以,自己才能对她甚至于比对海琪还更关心、更具好感。只可惜她还没能找到一个如意的男朋友,心里很为她忧着。看她表面似乎并无愁烦,可往往也会因一句话就呆想下去,变得忧郁不已。她怎么想的呢?

    表兄妹两个进屋。海琪又跑下来,向哥哥数说小娜的可厌。

    “她呀,听见夸奖就高兴,说她人好也好,说她长得漂亮也好,总之,听不见半句批评的话。她最怕人家提她姐姐,我早看出来了。我偏要赞叹莘夕,让她回去多照几遍镜子!本来嘛,她哪一点比得上莘夕?如果嫉妒也算优点的话,那她确实比莘夕强些儿。天楚姐姐,你不信就试试看,当面浇浇她的气焰,看她还当不当你是好朋友。”

    “哪里就像你说的了,”天楚说,“小娜还是蛮不错的一个人。缺点嘛,人人难免。”

    “唉!”海琪故意高声叹了一口气,说,“你真单纯!你看不出她最惯于‘笑里藏刀’吗?”

    海建粗鲁地喝骂道:

    “住嘴!你学的哪个的?她就算有一万个缺点又怎样,关你屁事?你以为你比她好到哪里去?我看,她就没你这么罗嗦!没人比你更罗嗦。”

    海琪早吓得哭了起来。她抱着小猫跑回湾里去了。天楚呆着也不便,自回家去。海建倒觉得清闲自在了些,躺在床上听流行歌曲,心里却盘算着今后的道路,脑子里不断浮现着一个曾经给予他帮助的人。

    她要是再等上一年,唉——可能是我错了。他这么想。

    小娜不紧不慢地骑了近二十分钟就到了永福村。

    永福村只一个永福湾独立而成,人口多到近柳西的两倍,名属K市第一大湾。永福人多,姓却不杂,清清一个单姓“薛”,可由族谱追溯而知,他们于千百年前同属一支的某位祖先曾为国建立勋业,功名千秋。历年业为官作宰者不乏数十人,都是声名大振的。到今天,谱上有记可查的,为官者最上为国家副部长级,况为省厅级,其余豆品麻官多得很,倒也最实惠,常能为村中解决些燃眉之急。例如,轰动汾镇的永福、同寿两村群殴一事,大致因为永福的霸道而起,永福村村长薛新桥不但不予制止,反而大肆鼓动,导致二死七伤,被旁观者谑为“二、七事件”。薛新桥虽然呆了几天班房,除了小乌纱,可永福在K市公安局的二位人士略施影响,就使“二、七事件”不了了之。汾镇镇政府落昨一身轻松,伤者不理,死者各一,持平,各自认了倒霉,由各湾组自行集资抚恤。薛新桥出了班房,就像凯旋的英雄,受到了村民们的隆重欢迎。方圆里的人都明白了,永福村是名符其实的龙头老大了。永福人不管走到哪里,也没人敢给他亏吃的。然而永福也不过是偏离镇中心的一个村湾而已,湾中土屋陋房遍是,根本无法跟柳西那样的湾子作比较去。永福的女人无不泼辣有加,掌管家事大权。男人则显得外厉内荏,与外人好斗争胜,对老婆却恭敬服从,被外人引为奇谈。湾大,风气不太好,偷情挂私的人占了多半以上,就像连锁反应,一个人动了头,十个人跟着走。

    发展到后来,一旦骂架,你偷人养汉的,我搭棚卖X的,倒像是真正的正经女人没有用,吸引不了男人。也有丈夫帮骂的,耀武扬威,出言臊,大有“美丽妻子人人要”之豁达。小娜对此早有耳闻,冷哼着想:泥巴沾不上荷花,灰尘却沾得上;莘夕来这是非之地有四五年之久,谁知道她能否洁身自好?莘夕呀莘夕,别叫我失望!

    莘夕家在湾中偏西,是间朴实的青瓦民房。房后不宽整,几乎与别家前檐搭后檐。房前却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里角植着一棵绿油油的栀子花树,边外角支撑了一架葡萄藤,藤下错落的阳光里扔着几只小板凳。树藤的另一边则扯了一根铁丝,上面挂着几件小衣服。屋门开着,一眼可见堂上悬挂的新式玻璃中堂,是一副黄山松泉图,对联是:

    青松不老春常秀

    流水堪继秋犹浓

    堂下自然是台桌,台上摆满器皿,诸如香坛烛台之类。桌上无它,桌底放了五六张方凳。堂屋两侧各有凳椅,壁上贴了几张字,一为“忍”字并释文,谓“小不忍则乱大谋,退一步海阔天空”;一为“学”并诗一首,字体都为浮凸式,有几分别致新颖之处。堂屋两边各有一房,一边为莘夕的睡房,一边隔为两段,前段为厨房,后半作为杂物间。对于小三口之家,这样的房子多少也够用了。

    小娜环视了屋里,并没听见动静,心里说:她去打麻将了吗?推开房门,却见薛天蹲在沙发边玩积木。小娜故意发出声响。薛天抬头望了望小姨,表现得既不高兴也不在意,好像只是看见一件晃动的物体一样,毫无兴趣。

    小娜心里冷了半截儿,仍微笑着说:

    “薛天,怎么不喊小姨呀?不喜欢小姨,是吗?——你一个人在家,你妈妈呢?她打麻将去了吧?跟小姨去柳西好不好?”

    薛天置若罔闻,又聋又哑似的。他忽地哼唱起来,左右瞧着手下堆积出的一个奇形怪状的城堡,好像很为自己的杰作自豪。小娜尴尬地看着这个才三岁的男孩儿,自己的小外甥,很奇怪他的麻木怪诞。想了一会儿,她得了个结论:薛天反应迟钝,呆头呆脑,跟他妈一样让人生厌!她并不想和孩子生气,所以原谅地笑了笑,到书柜边翻起书来。

    书柜很简易,玻璃门内摆放着半新不旧的平装书籍,一共才两层,书还没放满。书柜上端有一盆假吊兰,除此别无它物。书大半是文学类的,也有二本破损的经文和好像总没翻开过的美学论著。小娜取了一本许地山的书。这本书她是记得很清楚的,莘夕买这书时还没出嫁,为买书她被妈妈骂了一顿,说她不务正事,看书都看得迷糊了。小娜从来不买书,她只看借来的书,所以妈妈也并不骂她不务正事。小娜的理解是:买书太费钱了,看过一扔可惜;既然不是很有钱,买它做什么呢?不如借书看实在些。但莘夕现在有钱了,她怎么反而不见买什么新书了呢?可见她也是变了,爱书也只是年轻时的一时冲动。

    小娜不料在书中夹着一张字纸,上面是一阙词,名为《一丛花——骆山行》,且冷笑,且看:

    欲挥却青丝百缕,一时心折曲。异地或可平心事,远山影,残照徐徐。大道行人,往来不识,风送悔怎拒?

    应于当初聚会时,毋作深无趣。凄凉最数桃子心,表似坚,实空苦剧。忆往不及,看鹭飞向,寂寂寂寞处。

    落款日期是她出嫁那年。小娜也便明白她嫁人的委屈和悲伤。呀!小娜想,她果然不愿嫁给薛平,甚至想过到骆山去出家呢!可她为什么不反抗呢?她从没表示过反抗的意思啊!只是一味地闷着,真活该她自作自受!不过,现在看来,她倒是很如意了,没人比她过得更舒服、更自在的。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还那么恨柳西娘家,难道以为理当过上更好的生活?我倒巴不得她变做明珍,去守着个穷鬼过穷开心的日子,看她是更美呢,还是更傲气,死不求人!

    小娜放下书,还想看看有没有其它写下的东西,最好是一封情书。然而,她失望了。转头一看,薛天正敌意地望着自己。

    “怎么啦?”她笑着问道。

    薛天瞟了她一眼,又去堆积木了。

    “小混蛋!”小娜咬牙切齿地说着,走到床边去。

    她看见床头柜上搁着一本硬皮书,翻开第一页,她却住手了。

    “我怎么了?”她自问,“为什么偷看别人的东西?这是她写的日记,不管写了什么,我都没必要偷看。”

    想至些,她放下了日记本。忽听见门外有调笑声,仔细听,一个男的轻狂地在说:

    “怎么样,我晚上来?”

    “小心兰欣一刀剁了你!”

    女人的声音,竟是莘夕!

    “你以为我真怕她?我只是没心思和她闹罢了!我一门心思都在你这儿,看见你我就想——”

    “再胡说!你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儿!兰欣身上有刺吗?没让你拢过身?”

    “我对那个肥婆娘早就没兴趣啦!”

    “我和兰欣整天在一起,你也不怕我跟她说了?我不会怜惜你种东西的。”

    “只要能和你来一次真的,怎样我都不怕。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嘛!”

    “少让人恶心好不好?也不怕短命!”

    那个男人哈哈大笑着走了,似乎不无满足。莘夕半笑半恼地进了屋。看见小娜,她愣了愣。

    “有什么事吗?”她冷冷地问小娜,似乎并不为刚才那些粗鲁言语感到羞耻。

    小娜不料莘夕竟变得这样轻浮,而且能马上换出一副傲然不群的清高样儿来,以泰然自若的表情面对娘家人。——呸!小娜心里骂道,太不要脸了!一个典型的假正经!

    “非得有事才能来吗?”小娜坐到沙发上,轻蔑地望着姐姐,“我专门来玩的,怎么,看来你们母子两个都不大欢迎我?”

    “我吗?”莘夕笑笑,脱下外套,摇着头说,“我无所谓欢迎不欢迎。我只是意外,这蓬门荜户的,怕进不了你的眼!至于天儿,他是有可能的,他可不懂得什么叫忍让为上。”

    “我总以为是我在没完没了地忍让你呢!不成是我的误觉?”

    “那何必又要来自讨忍让?”莘夕慢慢地回过头来轻声问,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来,“我就比你聪明得多,决不会去柳西,该省了彼此多少的不快!”

    “说白了吧,不是爸爸逼着我来,我宁愿睡一大觉!”

    “你不是说没事吗?爸爸叫你来做什么?”

    小娜故意顿了一会儿,才说:

    “谁知道有什么好事?我没兴趣了解。”

    莘夕想了想,看看薛天,问他:

    “天儿,要不要去柳西?”

    天儿漫不经心地说,“我不去。”

    “听见了?”莘夕说,“他不愿意去。我也是。你告诉爸爸,他想见天儿的话,就来我家,对爸爸我还是欢迎的。”

    “妈妈呢?她也想看看外孙?”小娜乜斜着眼说。

    莘夕放下梳子,没有做声。

    “我真不明白,”小娜看着莘夕说;仔细看看,她觉得莘夕似乎真比自己漂亮,不由得苦涩地扯了扯衣角,“妈妈那么迁就你,你还当她是仇人一样!”

    “你该高兴才是。我和妈妈的关系要是太好了,你怎么办?你受得了吗?”

    “别人没你想的那样小气。”

    “肯定也不如你自己以为的那样大度!”

    “得了,我不想吵了。为什么见面就要吵?也不想,哪个是做姐姐的,连——”

    “我还不知道我是做姐姐的呢!”莘夕辛辣地说,“那么,做妹妹的,做姐姐的是不是应该原谅你,丝毫也不必再责怪你?”

    小娜叫起来:

    “原谅我?原谅我什么?难道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可从来没想过要被谁原谅过!”

    莘夕忽然变得平静了,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这个唯一的妹妹,说:

    “你当然用不着再承认了。我只是奇怪,你拆开了我们,为什么又对他弃之不顾了呢?听说你走了大运,有望成为汾镇首富家的儿媳妇!”

    小娜的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

    “你以为怎样?不是每个人都会觉得林海建是王子的。我为什么非要和他纠缠在一起?你当作宝贝的东西,我未必瞧得上眼!”

    看着焦躁的妹妹,莘夕心里说:你以为我猜不出你的心思?你太自作聪明了。

    “你走吧,”莘夕隐忍着脾气,仍然很是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想回去。你告诉爸爸,我知道他帮我交人头税的事。你走,免得我发火。”

    “我马上走!我只是顺便告诉你,小雨快要生了,你横竖把薛天穿得不要的小衣裳给她几件,算是可怜她好了。”

    “我没你那么好的心肠,习惯于可怜他人。我向来只可怜我自己罢了。家里不是还有个喜欢可怜别人的妈妈吗?你去找她才合适呀!”

    小娜掷了句“对牛弹琴”,头也不回地气走了。

    莘夕躺下来。她极不愿意想刚才的画面场景,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妹妹那极端蔑视的一张脸似乎已经把她跟最不堪的事联系在了一起。若是传入柳西,必会是头条新闻。在柳西,私情的事是不存在的,故而反倒是能够引起人们的追问兴趣。莘夕忽儿想:我问心无愧,怕什么来?一忽儿又想:小娜要是成心出我的丑,我就真不能再回柳西了,哪怕只是一年三两次的节日。她便渐渐想到柳西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的古怪表情,象可怕的浪潮,一层层盖头扑来。她吓得清醒过来,自笑道:“她没那么傻,丢我的丑,还不是丢她自己一家人的丑?更何况,我一清二白,何惧之有?”

    真不希望和自己妹妹形成这样的关系呀!可是,没见面时总想得好好的,要怎样怎样调停和解,怎样怎样善待姐妹感情,一见面,什么都飞了,只有厌烦,只须憎恨,没完没了的口角争吵——回想来是多么无趣啊!但是能够在下一次完全改变这僵化的局面吗?我果真没有错的地方?我若是那么好,妈妈和妹妹怎么都不能理解和爱护呢?

    翻开枕边的一本诗集,随揭到一页,是涅克拉索夫的《沉闷啊!没有幸福和自由》,她轻轻吟诵起来:

    沉闷啊!没有幸福和自由,

    漫长的黑夜没有尽头。

    暴风雨快来吧,难道不吗?

    痛苦的酒快要漫出杯口!

    在大海的上空轰鸣吧,

    在田野、在森林尽情地呼啸,

    快把盛满人间痛苦的酒杯推翻,

    把苦酒泼掉!——

    等会儿有人喊她去坐坐。她没精神。她感觉很疲倦,所以拒绝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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