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闷子哦乖乖,长大了千万莫和你爸一样去赌,手指都要被人砍断啊。”
襁褓里的闷子听不懂这句话,但他能听懂抽泣声,能尝到空气中有股熟悉的味道。
当饿得哇哇叫,母亲的奶头延迟凑上来时,他使劲咬上去,除了醇厚的奶甜味,就是这股熟悉的味道,把独属他的甘露冲得腥辛并杂。
那附属的疼痛,能把母亲眼角碎出泪珠来。
现在母亲的眼中也掉出泪珠来,那么多,湿漉漉的一片,就像乳汁不断。
闷子抬起莲藕似的小胖手,拍在了母亲的脸上,说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词:“妈妈。”
这声妈妈点了暂停,母亲脑子里不停回放的骨头轧碎声音停住了,又为以后的生活开启了播放,她紧紧抱住娃娃,停住哭泣,门外传来不停的踢打声,她把嘴唇咬出血来。
“闷子哦不淘,以后莫去赌哦,你看你爸的脚杆都被打断了。”
闷子带着懵懂的邪恶,想借给桌子边的苹果一个力,让它顺利摔在地上,溅出碎汁。
听到母亲的前一句话,他停住了手,爬下板凳坐在地上,后两句话残余在他的眼前。
眼前是大门前,不亲他不抱他的父亲拖着腿倚在门上,张牙舞手地干嚎。
“输个五十万又怎么了?这么点钱,本来赢了一百万!拖三就是三百万,就差那么一点点,把‘庄’压成了‘闲’,三百万下次赢回来,把这五十万还了是分分钟的事!”
从电视来到了现实,生气的唐老鸭正在眼前嘎嘎乱叫,闷子笑起来,伏在桌上的母亲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并把手中的白纸黑字给了唐老鸭。
“离婚,离婚,就知道离婚!”唐老鸭一把撕碎了脆弱又沉重的协议书,散向天花板。
“我把三百万赢回来看你还离不离!”唐老鸭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他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
2
“闷子哦好好读书,看到赌厅千万莫进去。”
“晓得了妈。”闷子背起书包,跑了出去。
闷子跟在驮大包的妈背后,在黑黢黢的夜离开家时,闷子爸就被他们甩在了那些浮沉趸船中的赌厅里。
协议书办不到的事情,脚杆办得到。
闷子从不向妈问爸的事,但妈主动给他讲,爸早就被赌厅的黑社会丢进江里去了,江里的鱼虾饿得很,把你爸的脚脚手手嘎嘎肉冒皮皮吸溜得安逸惨了。
中午学校食堂的饭菜又是鱼,闷子推开钢盘,到小卖部排队买面包。
蹲在榕树下的几个彩脑壳朝闷子喊了几声,喊不动,闷子像个聋子。
“装啥子聋,喊你听不到啊?”闷子被推了一踉跄,跟着一个红色脑壳走到树下蹲下去。
另外两个黄蓝脑壳指着教学楼门口,说:“闷子,说下个走过门口的是男是女?”
闷子干脆又聋又哑。
“龟儿!”黄脑壳举起手想敲闷子一响栗。
蓝脑壳摆摆手,笑嘻嘻地:“不说话那就恁个,是男的你买三个面包给我们,是女的你买三个面包加包烟给我们。”
红黄蓝你扯我我拍你,像三个得意兮兮的猴儿终于想出类人的主意。
闷子扣着腿的痂子,这是上周红黄蓝在寝室楼背后的杰作。
赌博从来都是单边协议,只有赌徒才相信公平。
他吊着眼睛死盯远处的教学楼门口。
身上有十元,三个面包十元五角,一包朝天门十元,明天中午能不能吃饭,就取决于那个他妈的门口走出的他妈的到底是男是女。
闷子空空的胃里翻滚空空的浪潮,吃喝被决定在和吃喝完全无关的地方,生出一种无力,无力被注意力牢牢抓在门口处,造成短暂又外实内空的掌握力。
至少在牌翻起来的前一瞬间,牌在手上。
是女的,穿裙子,几个一起,正要走出门口。
闷子的胃像被打了一拳,他要拿自己的饿换红黄蓝的饱和爽一把。
红黄蓝却不嘻哈了,几个女生还没走出门口前,就停下脚步埋下头,像在被骂。
一双皮鞋露在后面,一只手对女生的裙子指指点点,那几条本应该长至膝盖的裙子短到了大腿根部。
唾沫星子在空中喷洒完毕,一个男人从门口走出。
“不男不女!”闷子突然大声地宣布把红黄蓝吓一跳。
是他们学校的教导主任,一贯走路妖艳,嗓子尖细,学生背地叫他“人妖”。
闷子浑身爆发一场舒爽,艳阳天里热汗从每个张开的毛孔倾淋而下,一场枯木逢春般的赢局。
他不知这场舒爽和他爸推庄推到三百万的舒爽一模一样。
也不知他爸下把推闲后债筑高台。
红黄蓝互相瞅对眼,蓝脑壳把嘴一斜:“不男不女,那就是六个面包加包烟啊。”
他们爆发一阵大笑,闷子的热汗换成了冷汗。
不公平,若公平的话,应该是我有六个面包和一包烟,闷子第二天扯着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咸菜饿狠狠地想,是我赢了。
哪个地方有公平的输和赢,闷子从骨子里知道,这骨子遗传自他的父亲。
心理学有个说法,想控制自己不做某事,千万不要用“不要去干嘛”的句式给自己树起抵抗的壁垒。
因为人的潜意识不接受判断句,它只接受实词,“不要去干嘛”在它那儿只剩了“干嘛”,这个“干嘛”潜伏在潜意识里,在壁垒下打着一个个老鼠地洞偷摸溜出去。
莫去赌在妈口中出现多少遍,赌字就在生活中出现多少遍。
妈带着闷子逃脱了差点把妈和他都赌出去的爸,但逃不脱赌厅,哪里都有赌厅,哪点都可以赌。
3
高中的闷子在教室睡个午觉,骨节都拔得桌子板凳咔咔响,他在校外遇到改成一个个飞机头的红黄蓝时,能看见他们带着一个旋两个旋的头顶。
肌肉附着闷子的筋骨疯狂生长,隔绝了飞机头们的骚扰。
闷子越长越像他爸,高个小脸,不过他爸被赌博掏空了身体剩个竹竿,闷子被妈的汗水换回来的牛奶鸡蛋喂得像头小牛犊。
闷子妈在厂里是唯一的女工,天天抹蹭机油而乌黑的手套戴在手上大了点,她的工作是和其他男工一起把一张张雪亮的铝板抬进纵剪机,把扳子变成条,变成块,变成更薄的片。
逃离丈夫之前她也做这工作,力气换来的钱,被骗被偷进了丈夫的腰包,变不成其他东西,只变成了债。
她不知瘦弱的闷子爸在赌桌上怎会如此有力气,眼睛赌红了,平时推一下就倒的竹竿插在了赌桌上,和赌桌的根缠绕在一起,任她怎么拉都拉不动,就算拿赌厅里的陶瓷茶壶砸破他的脑袋,恐怕也要把下一注压上去再晕。
离开了闷子爸,但他的赌魂还时时刻刻萦绕在闷子妈身边,在睡梦中惊醒时,闷子爸那双赌到三天不睡的沤红眼睛仿佛就在眼前,那根红通通在地上蹦跳的食指还指着她。
指着她可以,但指着闷子绝对不行。
闷子妈下定决心帮闷子洗清他爸的不良遗传不良血脉,哪怕带一点嫌疑,哪怕杀一儆百。
就算绕路,上学放学路上不能经过一家麻将馆。
禁止打扑克,玩魔术也不行。
禁止去赌厅所在的那片区域。
禁止交往涉及赌博的朋友。
“莫去赌。”
“赌不得。”
“你如果赌了你妈就去死。”
堵上所有通往赌博的路,放上荆棘,甚至把自己横尸路上。
严令下掩盖的是恐惧,连闷子也感受得到。
“英语第一,142分。”英语老师兼班主任在讲台上念着闷子的英语考试分数。
闷子的成绩让他上了重点高中,妈把他送到偌大的名校门口,舒了口气,像一场恐怖片终于有了间隙。
闷子拿下自己的试卷,但耳朵还竖着,一个挨一个听过去,等着一个名字。
“姜水涵,89分,差一分及格,有进步。”
一个女孩从最后一排懒洋洋站起,懒洋洋拿上试卷转身,连和闷子的对视都显得懒洋洋的。
闷子慌忙垂下脑袋,检查起自己的错题,几分作文扣分,一道完形填空,就这么点错误,被女孩那一眼盯得像是犯了满篇大错。
闷子不再是厌恶女生从教学楼门口走出坏他午饭的小孩,他是一个血气方刚勃勃雄性,他是少女一个眼神一个抬手都可以撩拨他的少男了。
下课,闷子走到女孩课桌边,要她的英语试卷,帮她分析错题。
班主任在班上实行一对一帮扶,闷子帮了那女孩。
这里头当然有女孩爸爸的叮嘱,“英语成绩第一那个,刚好可以帮我家水涵看一下英文嘛。”这句叮嘱成了闷子面红耳赤的导火索。
女孩嚼口香糖,绕着头上的小辫子,看着闷子通红的耳朵和他时有勇气时又飘忽的眼神。
交了太多男朋友,太多未来的男朋友还在追她的女孩托着腮,把卷子放在闷子手上的同时问他:“放学一起去玩吗?”
“额不,我还要回家做作业。”紧张致使拒绝脱口而出。
这句话说得太快,超过了闷子的反应。
女孩点点头,一副失望的样子。
剩下的课,闷子嚼烂了女孩懒散问句中的随意,嚼烂了上翘语音里的期待,嚼烂了自己心中的后悔。
放学铃声响起,闷子再次走到女孩桌边,把写满错误重点的试卷还给她,用很顺便的语气说:“今天作业很少,可以一起去玩一会儿。”
女孩说和闷子出去玩,但没说多少人一起,浑身僵硬的闷子走到拐路口,才发现有五六人等着他们。
“哟,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优等生。”一个骑在摩托后面上的碎发女生对女孩说着。
闷子带着点恼怒在高兴,不礼貌,但是女孩向她提过自己。
坐在摩托车上,闷子感到浑身别扭,所有女生都坐在男生身后,只有他坐在女孩的后面,下滑的座椅将他往女孩身上挤,自己的胸膛不时抵在了她的背上。
头盔下传来女孩的发香,她太小,像只小猫,显出自己的身躯大得笨拙,闷子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问道:“我们去哪儿?”
“永……”后面个字淹没在轰鸣声里。
“哪儿?”
“永胜!”
“什么永胜?”
“赌厅啊!”
闷子愣住了,听到这个禁忌的词从女孩嘴里喊出,像看见踩霓虹的仙女嘴里喷出最毒的毒液。
下车吗,闷子当然做不出来,高中男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无智的赤诚,为了爱情连毒液也吞得下去。
这条路的目的不是赌博,闷子在心里默想。
只是赌博无意间成为了路,通往一个名叫爱情的地方。
4
闷子爸第一次进赌厅也不是为了赌博。
他汗夹双腋,急急促促地赶到这个名叫“汇富”的赌厅,在绿台子红蓝条间看见无数张狂热的脸,再在这些狂热的脸中找一个微秃的头顶。
只有几个人围着的桌边,他找到了满脸油光,头发塌下贴在额头上的杨老板,喊一声老板,不应,再喊一声,还是不应。
拍一下,杨老板才把脸转过来,眼睛像看不到闷子爸,里面还装着红桃方块梅花五点六点七点,嘴里只吐出三个字:“钱拿来。”
闷子爸挺出自己大腹便便的肚子,扯开衣服,大腹就变成了用丝袜装着缠了一圈一圈的百元大钞,再从五条丝袜里抖出一垛一垛粉红玩意,放出了严谨保护了一天一夜的50万现金。
杨老板瞥了闷子爸的丝袜。
闷子爸说:“老板,火车上偷儿多得很,我……”
杨老板挥挥手,示意闷子爸去换筹码。
闷子爸贴近杨老板,轻声说:“老板,这是公司最后50万,要不留点吧。”
杨老板用他的小眼睛剐了闷子爸一眼,以前这眼睛透出的精光能让闷子爸心惊胆颤半天,现在它带上了两天没睡的浑浊,闷子爸还是认出了它的意思:“关你卵逑事。”
闷子爸跟着杨老板做了三年,能干忠诚,短短时间搏得了老板的极大信任,但忠心到了赌桌上就成了卵逑事。
闷子爸取出最后50万时,公司还人头济济,上下忙碌,他看着两千多万的赤字,感觉这个写字楼就是一个空心的地壳,当裂缝最终导致崩塌,所有的蚂蚁都会掉入深渊。
那个跨市不能转账的年代,把闷子爸召进了更深的深渊。
闷子爸立在原地,遥望牌场中心的杨老板紧压着最后一张牌,将左侧的边微微翻起,再翻右侧,上下,搞清楚了是红红的花纹,还搞不清楚到底是几点。
姓杨的赌徒眼中牌下点数还在不停变换,等一个好运的契机,翻开就能赢一场。
灯光散漫,油光满面,个个眼睛突出盯着牌底,忠诚的信徒,点数是他们的耶稣。
杨老板终于翻开了最后一张牌,他的眼神跟着灯光黯淡,信仰失去得太快,转眼他就成了犹大。
绝路上反倒笑出来,杨老板亲和地招招手,像每次为闷子爸升职时那样亲和:“怀民,你来一把。”
最后的5万,杨老板为自己寻一个同盟的安慰。
20年后,闷子也被这样招到了赌桌之上,坐在心动的女孩身边,以一个好学生的素养认真听着她讲21点的规则。
拿到那几张陌生的滑溜溜的牌,它像蛇一般溜出了闷子的手,引起了周围的笑声。
红着脸,在丢脸和自尊竞相吹鼓起的勇气之外,闷子在看牌、拿牌、翻牌上感到了一种年久却不衰的熟悉。
妈牵着他去过赌厅,企图以血脉家庭的重量称一称爸手中的几张牌。
小时眼中那几张父亲手中花花绿绿的牌现在就在闷子的手上,爸的魂亲热地跟过来,以久违的父爱,帮助他飞快熟悉赌厅的种种花样。
闷子爸的魂忙着飞过牌官,忙着飞过桌底,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全知着整个赌厅,他是另外一个世界永远无法再赢的游魂,忙得自己心痒痒。
如果他不这么忙的话,倒是可以跟闷子讲讲他第一次赌博就赢到金盆钵满的雄姿。
杨老板把他按在牌桌上,他腿还闪得厉害,全公司最后五万就在他手中,他随意说出的庄闲就是判死文。
第一把,赢了,第二把,赢了。
杨老板气定神闲,淡淡笑,叫他继续。
第三把,赢了,闯三关成功,五万变成了四十万。
杨老板喊来旁边一个背腰包的胖子,低低说了两字,拖三。
台面上输赢多少钱,台下他和这个胖子就赌同样数额的三倍。
四十万变成了两百万,两百万变成了一千万。
杨老板的红眼睛染红了闷子爸的双眼,杨老板高亢的笑声后跟着闷子爸的傻笑。
闷子爸就是杨老板的手,杨老板的赌运翻红了。
赢到两千万五百万的时候,闷子爸的手自己动了,他心下有感,颤颤巍巍推出一百万,似乎已有预感这四百万有去无回。
输掉之后,闷子爸在杨老板的下注吼声下岿然不动,似乎在思忖一个老板变成赌徒之后,他的命令还是不是主子的声音。
闷子爸站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从赌桌边站了起来。
五万才成功地变成了两千万。
但爸肯定不会给闷子讲,公司最后还是被杨老板赌垮了,似乎从来没有过他爸枯木逢春般的赌场救援。
闷子屁股坐痛了,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他站不起来,身旁的女孩一边拉着他的手贴在脸上,一边咋咋呼呼地下注。
他的钱早输完了,可怜的一点,女孩在他佯装摸钱的时候接上了他的一方,让他松了口气。
他和她坐在一块,同看着牌,同下着注,像一条贼船上了一对贼夫妻,肮脏污水中甜蜜的油渍织出一层罗琦,这本不该是初恋有的味道,但闷子也甘之如饴。
爸的魂要是看见了闷子这没出息的样子,肯定气得跺脚,赌桌上有千重万重的钱堆出的锦绣江山,这痴儿却被女色耽了发迹的征途。
可闷子爸的魂早就不知何时无影无踪地飘回污浊江水底下,因为他察觉到有个冤家急冲冲地在路上赶来,生前避不开,死后得逃得早。
那魂嘀咕:“生个儿咋这么笨,打个电话给他妈撒个谎都忘了。”
闷子一米八的个子一百五十斤的体重被闷子妈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一屁股坐碎了爱情的温巢,闷子十七年来没见过妈如此疯狂。
巴掌打在闷子脸上,打在女孩脸上,留下两个短暂的情侣纹身,还不够,粗大的指节要将赌厅里的一切都捏碎撕碎,这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沉默的暴力,闷子妈早就知道在赌厅所有的言语没有丝毫作用。
女孩他们早就逃之夭夭。
被骂着“神经病”的安保踢出来时,闷子妈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死命喘气,闷子跑去扶起妈,却感觉妈的手软绵绵的,原来已被安保给打断了。
“你如果赌了妈就去死。”这句话妈早早说过。
闷子才明白妈刚才的疯狂不单单是对他的愤怒,而是行以践言,把自己的命拿去和赌厅换他的儿子。
是什么样的恐惧,才把第一次浅尝的违矩就当做生死的决战?
闷子泪流满面,趴下去邦邦地磕头。
“妈,我错了,我错了,我该死。”
闷子妈看着儿子,多少年前,他爸也这样跪着,对着她磕到头破血流,说着那些已逝水的誓言。
果然一个是爹一个是儿,磕头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她突然感到没了心里那股力的支撑,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5
2012年,闷子高考结束,无恋爱无赌博,没失常没超常,考上了上海交大。
闷子妈轻轻摸着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像在摸闷子初生时的脸蛋。
闷子拖着崭新的行李箱,和妈一起确定了一遍时间又确定了一遍时间,准备提前一点打车去飞机场。
妈刚才就踱来踱去,现在终于想好,从里屋拿出一把榔头。
闷子震了一下,腿肚子发软,但还撑着墙,反应过来:“妈,飞机不让拿这东西上去。”
妈愣住点点头,有点别扭的右手把那东西放下,说:“走吧。”
走了。
闷子东张西望,学着别人把行李箱塞进头顶的空舱里,坐下来鼓捣了半天安全带才成功栓上,
一切新奇,一切是全新开始。
他努力想让新事物的印象掩盖住那把榔头。
妈让他带上那把榔头,一定是让他日日放在桌上,提醒自己,“莫去赌”,不在她身边的儿子,在她的想象里,赌厅就离他更近了些。
妈与赌博的战争永远不会结束,从这把榔头开始,妈和它立下生死仇恨,这个最像故事的故事是去年惨烈的赌厅战斗后妈告诉他的。
机翼、信号灯、空姐、免费发的毛毯,代表未来将至的事物一股股刮过他的背脊骨,带来一阵阵的紧张和激动。
未来压制住过去的过去,闷子小心翼翼地让这样的压制严丝合缝。
不让被情人抛弃的少男时代,不让纷杂芜乱的童年时代,更不让那个没有他在场的黑夜悄悄漏出来。
窗外缓慢变幻的庞大云朵千篇一律,隔壁座位歪脑袋乘客的睡意不合时宜地勾引了闷子的瞌睡。
我们梦见的往往不是现在居住的房子、工作学习娱乐的地点,梦境是个缅怀者,它更喜欢从陈旧的过去描出新鲜感,让其成为陌生又熟悉的幻境。
闷子梦见爸在无月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江边小路上,两天没下赌桌,腿软无力,但他必须不停走下去。
第一次赌博时五万变两千万的壮举永远变成了他赌场上未来高楼大厦的基石,就算高楼一次次变成了海市蜃楼,但他相信有这个基石在,输不过是暂时的。
刚开始还是杨老板带着他去赌,后来是他自己去。
每个扎根在赌桌上的人都相信输是暂时的,赢是永恒的,因为时间里总有赢的那份,不管赢的多么少,都塞满了赌徒的眼睛。
闷子爸相信自己正走在赢的路上。
他刚才在赌厅输了三百万,又是拖三,带腰包的胖子把他从赌桌上拖了下来,和一群小子把他踢到门口,说还不上债就打死他。
闷子爸吐出一口带血唾沫,呸,赌场的狗,吃着赌客和赌厅中间的剩菜剩饭,有钱喊爷,没钱就滚。
带腰包的胖子做个叠码仔的营生,招揽赌客去赌厅,吃赌桌上码数的抽成,也和赌客在桌下赌桌上的倍数,赌客赢他们就输,赌客输他们就赢。
闷子爸用杨老板的钱在胖子手里赢过一千多万,现在输到一分不剩,人生成负数。
他从众多踢他的脚中躲出来,他得回家,回家取钱。
闷子爸知道老婆那儿还有个存折,存着不少钱,但被她藏了起来,怎么找也找不到,这次他下定决心要找出来,再把欠的钱都赢回来,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思忖着点数的规律,闷子爸没听到身后有人靠近。
等脚步声近到身后几步,闷子爸才听声儿回头望去,黑糊糊的夜里有个更黑的身影,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朝他赶来。
死胖子真的派人来打死他了。
闷子爸脚塌下去,身子比刚下赌桌时还软,随即他挣扎起来,吁吁地跑,边喊:“我要还钱,我是回家取钱,不是跑路啊!”
身后那影子更快地追了上来,不言语,这是一个沉默的杀手。
被赌厅糟蹋的身子现在救不了闷子爸的命,羸弱且残废的双腿被身后的人绊倒,在挣扎之际,闷子爸发现这是个女人,力气大得出奇。
两人滚进江边的深草里,细密的菖蒲遮住了最后一点光,让蒲杆子抖动的痕迹遁入夜里。
最后,什么都不动了,静悄悄。
竖起耳朵,还听得到的是江滩上细微的拖动声音。
闷子爸头上的血流到垫在他身下的肥料口袋上,一块大鹅卵石突起,撞到了他头上,让陷入昏迷的他微微醒来。
月光出来了,一地的鹅卵石像一地斑斓的宝石。
他看清了女人的脸。
“娃儿……妈啊?”
女人停了一下,又不言语地继续拖动。
是啊,胖子怎么可能让他死,死了谁还债。
闷子爸无力动弹,呼吸一次小过一次,他快睡去。
拖到两股江水对流,水波激荡的地方,闷子爸终于来到了他的葬身之处。
还在做梦的闷子脚抽动了一下,这是他梦魇发动的迹象。
梦境变幻了颜色,月亮发散着诡异的紫红光线。
快死的闷子爸在头浸入水中之时,突然睁大双眼,那双眼布满血丝,如同一个恶魔的红瞳。
本软弱无力的上半身瞬间坐起来,直瞪着杀掉他的女人。
“我还要赌最后一次!我赌儿子以后绝对会和我一样赌,我赌他一定比我输得惨!”
脸融化下来,合着血水化成了另一张脸,顾盼兮兮的,闷子魂牵梦绕的女孩。
男女混合的狰狞笑声刺耳,女人也不禁胆颤。
但她高高举起手中的榔头,对这个不愿离去的孤魂说:“如果儿子赌,那我一样杀了他。”
“嘭!”
闷子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6
飞机遇上了乱流,在颠簸中狠狠震了一下,将旁位的水杯震落在地,旁位的大哥不好意思地扯出纸巾帮闷子擦着裤子,边道歉:“不好意思小伙子,把你弄醒了还洒你一身水。”
闷子吞吞口水,自己还坐在飞机上,离梦中的江滩起码有几百公里。
乱流过去了,飞机安全降落,闷子跟着人群走出机场,面对着一个极大极大的新城市,尾气和人气组成了更新的空气。
他想起来般拿出手机,长按开机键,要给妈发条平安到达的短信。
信箱里早躺着妈算着降落时间发来的信息。
“闷子,到上海没有?好好上大学,千万莫去赌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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