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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青色的古巷里,一抹墨绿色的倩影逐渐消失在朦胧烟雨里。曲径通幽处,暗红的油纸伞被骤雨打落在地,只剩下石子路上点点斑驳痕迹。
她叫方钰,字韫笙,是姑苏城中最有名的玉器铺子“玉熹坊”的千金小姐。初来姑苏,无意中和韫笙小姐的相识让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有了处谋生之地。
“先生文采斐然,何苦困于这小小的玉器铺子中打杂?上次听爹爹说,城西那家谢老板家的茶铺正少一个能说会道的说书人呢,先生若是不嫌弃,我这便向爹爹替你谋了这门差事。”
韫笙小姐的声音,属于那种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娇柔,我抬头看她,映入眼眶的,是那双绣工精致,绣有蓝色蝶恋花花纹的绣花鞋,鞋头尖锐上翘形如凤嘴,墨绿色的襦裙轻摆,衬她如大院中娇贵欲滴的兰,腰间系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质地轻柔的玉佩,玉佩上隐隐露出韫笙二字。
“韫笙小姐。”
我惊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连忙从牌匾上放下,将手里的布往身后塞,深怕那块污迹斑驳的布沾染到眼前这个如兰花般淡雅的江南姑娘。
眼前的姑娘连忙摆手,“先生是读书人,怎可对我行此大礼。”
“我只是上次在账房帮爹爹拿账本的时候刚好看到了先生的字迹,才知道先生颇有文采,那份《戏道五侠客》可是先生杰作?”只见韫笙小姐连忙蹲下,双手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向我询问道。
“无聊时打发时间罢了,不值得小姐如此称道。”我退了一步,心中隐隐发难,未曾想到无聊时闲写的话本子会让正值芳华的韫笙小姐感兴趣。
起初,我以为韫笙小姐不过是随口一提,直到那天,方老爷忽然让我过去结算帐钱,我才知道,韫笙小姐并不是说说而已。
那天之后,城西的“四时春”茶铺馆多了位说书人,江湖阅历,鬼神故事,爱情传说,无不不在他的涉猎范围之内,民间都称呼我为“长春先生”。
他们都说长春先生说书时一个神态,下了说书台又一个神态,一年过去了,除了说书时那种酣畅淋漓的快乐,我体会不到集市里的那种喧闹。
每天夜里我都习惯于在桌台上深思,一台油灯,可以从夜间点到晨时,偶尔思绪间飘过一抹绿,我就会立刻停下,去窗前凝望,妄想夜间凉风能彻底冰冻住内心深处传来的那份炽热。
离开玉熹坊之后,我时常在茶馆话台子最中间那处看到韫笙小姐,她眼神炯亮,每当看到她满怀期待的眼神时,我都不由得失神半响。我知道,或许从那天她唤住我时,我的心里就种下了一颗难以磨灭的种子。
一日, 我要采写新的话本,第一次去集市上采购油灯。
还未将银两付给小贩,就被一双洁白如玉的纤纤玉手匆匆打断。
“先生若是用这些油灯,怕是眼睛迟早得熬坏,先生先回去吧,韫笙改天去先生屋舍处送上上好的玉灯,还请先生不要嫌弃韫笙。”姑娘明媚的笑容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那笑容就缓缓离开了我的视线,那抹墨绿色的倩影也缓缓消失在街市处。
路经一家饰品铺子,透过铜镜我才知晓,自己的脸色有多憔悴,说书人,是很难勾芡一位笔者内心悲喜。我望着铺子上那个兰花发簪,样式简单淡雅,那簪子通体碧绿,簪身像是精心打造过般,雕刻叠叠缠绕的深色花纹,这深色倒是像她,灿如星眸的眼神深处是一种如空谷幽兰般的温婉雅致,簪头一朵洁白如玉雪色兰花悄然绽放,包裹着中间那块犹如羊脂般圆润光泽的玉石。心头一阵触动,我鬼使神差地将它带回了住处。
三日后,我如往常一样去茶馆说书,这次接着上回,应该说到了红楼中的惜春,“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那日看台中间,没有那抹墨绿色的悠悠倩影。
话罢,在收拾东西的间隙中,身后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
“先生今日讲的不好,可是因为没有见到韫笙?”
我侧着脸,墨绿色的香气似是飘到了我心里最深处,和韫笙小姐有七八尺的距离,我的心却着实变得滚烫。
“那日韫笙允诺先生,今日特来奉上小礼。”
姑娘玉手轻捻,通体雪白如兔状的玉壶被她轻轻托着,她似在做世上最大的壮举,眼神诚挚而坚韧,蜡烛在玉壶中静静躺着,这般庄重,仿佛在月光下接受洗礼。
“先生,这可是韫笙花了三日亲手制作的玉灯,是爹爹特意托人从新疆运来的和田玉制成的,那烛心更是韫笙寻遍姑苏城最好的烛铺做的,先生再不要在昏暗的油灯下写话本了。”
“先生可喜欢?”
接过姑娘手中的玉灯,我将藏匿在袖中那块簪子放在了韫笙小姐的手中。
“这亦是鄙人的回礼。”
指尖交错的瞬间,姑娘眼神里的错乱像是一幅弥足珍贵的画,值得我在心里珍藏上一个久远的年岁。那时我想,若是和那发簪交换魂魄,日日留在韫笙姑娘的发丝上,倒也是不错的。
时间终是不会在美好的时光中停留太久,又过了一个冬季,我已经很久没看到韫笙小姐了。
那日话台中间做了个身穿月牙色长袍的男子,男子衣着雍雅,面容温俊,一双眼睛直直盯在我身上,话罢,在我身后的,不是韫笙小姐,而是他。
“姑苏城也就长春先生的话本最受大家喜爱了,小人滞留于此便是想问问长春先生对刚刚讲述的西厢记有没有别的看法?”
“长春在话台已讲述完。”
我不善于交际,在这话台之下更是想着避开俗世之人。更何况我在这话台说书已有半年之久,面前这人属实面生。
“西厢记的张生功成名就后就抛弃了曾经花前月下的崔莺莺,您说,这话本子里的故事有几分可能发生在这姑苏城中?”
不同于他的矜贵,这般难缠的秉性倒真让他输了几分性情。他这一问我便了然,这人怕是在有意刁难于我。
“长春先生是读书人,他只说书,公子不必把世俗之事拿来叨扰先生。”
是韫笙。
我心头一动,转身便看见她清瘦淡雅的身影,两月不见,韫笙小姐消瘦不少。
“这不是听伯父说,你最爱来这听书,我便想来瞧瞧这长春先生的风姿。”
男人望向韫笙,眼神透露出几分讨好。和刚才在屋内的咄咄逼人恰恰相反。
“先生可是等久了,都怪家父,这两个月硬是把我关在家里制作绣品,您看,韫笙是不是都消瘦了。”
是消瘦了,不过依然温婉中透露一丝娇憨。
“怎么突然要作绣品了?”
想起那抹月牙色矜贵的身影,我心中略感不安。
“爹爹说,长西侯府的大夫人过几日过寿,让我送上好礼,刚好韫笙最善于刺绣,爹爹就让我在家绣了一幅百鸟朝凤。”
“说到底也是奇怪,我们玉熹坊向来不跟长西侯府有所交情,爹爹这次也不免落俗,攀附权贵。”
我看着面前这般生气模样的韫笙,心头竟察觉到了些许不妙。
“莫不是你爹爹有求于人,经商之人总需打点,韫笙可别太过于责怪他。”
韫笙点了点头,露出像小孩子一般的天真笑意。
“这我是知晓的,只是心疼爹爹又要受那些达官贵人的气罢了。对了先生,方才听那公子说您这几天在说西厢记呀,可否给韫笙开个小灶解解馋。”
看着面前姑娘恳求的表情,我心底一乱,转身拿起话本子远远掩在面上。
“后来张生高中,最后抛弃了原配崔莺莺,这结局果真是悲哀的。”
“这世界本就是悲大于乐,天色不早了,韫笙小姐快回去吧。”
我不敢看那双眼睛流露出来的情感,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我心中五味杂陈,总觉得一些东西要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未曾想到我的预料这么快就会发生。
几日后韫笙匆匆来到我这间屋舍,发丝凌乱,双眼红肿,手中拿着那日我赠予她的发簪。
“韫笙要嫁人了……许是爹爹糊涂了,竟妄想攀附权贵到这般地步,甚至不惜让韫笙做妾,只要先生允诺韫笙,韫笙愿意用一生一赌。”
我瞧着姑娘昔日姣好的面容已消残成这般地步,不愿她再承受世俗杂语。
“韫笙小姐多虑了,那只是鄙人回礼,韫笙小姐于我有恩,一支发簪不足以聊表心意。”
我背对着她,不愿让她看见我心中隐忍,话本子里的故事,是不能当真的。
“先生……可是有所顾虑。”
韫笙的语调,带着些许暗哑和试探,我从未见过这般的她,我忍住心中泪意,固执的摇了摇头,这一摇头便是好几年的光景。
韫笙把手中的发簪塞到我手里,语气悲凉而伤情,“原以为韫笙能等到先生亲手为我戴上它,终究是韫笙自作多情罢了。”
我已经有四年没见过韫笙了,我日日坐在书台之下,那玉壶里的烛芯已经烧尽很久了,我不愿再换新的。
恰好一日我前去寺庙祈福。
“愿韫笙小姐平安顺遂,健康快乐。”
我跪在菩萨身前,愿用一生孤独去守护。
身后钟声响起,我回头看。
“没有先生,韫笙怎能顺遂?”
面前女子衣着素雅,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一如既往娇憨温婉。
“我在这庙里赎完了罪,先生何时向韫笙赎罪?”
我泪雨如下,身体慌乱犹如在梦中,我拿起袖中珍藏已久的发簪,为她绾上青丝。
“玉熹坊的方钰已不再,以后你只是我一人的韫笙。”
回到屋舍,韫笙将那已然熄灭的玉灯重新点燃.
“先生为何不重置烛芯?”
我淡笑为她披上嫁衣,即是陋室,亦是明媒正娶。玉灯为和田玉所制,君子之德不可失,韫笙将灯点上,燃起的是一对新人对爱情的忠守,是坎坷人生的一份亮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