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阅读时代的读书姿势

大部分情况下,我买书都遵循两个原则。

一是作者已经过世的书。因为作者的肉身既然已经远离尘世,精神尚能不断刊印与世长存,显然说明肉身虽已过世,精神并未过时。

二是老头子们写的书。因为所谓写作,无外乎将读书、生活的历练融会贯通,杂糅成自己独特的创新。而这历练,当然是阅历更广的老人家的话语更值得买来品读。

第一类书,往往由于年代已久,读来未免生涩顿挫,需要批量的时间和不小的勇气。可是自忖之下,这勇气有时候与写书的人比起来,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

比如说明代晋江人李贽写的《焚书》,十分震撼。在中国思想史上,李贽可说是唯一一个因学术问题被迫害致死的思想家。他生活在独尊孔子的封建时代,却越老越激进、越老越反动、越老越勇敢,以一个异类的角色不遗余力地批评孔子一直到70多岁。李贽在为自己写的书作序时说,我估计我写的书必遭“焚而弃之,不可留也”,咱干脆取名叫《焚书》得了。真是一条汉子。

除了勇气,有的写书人直接展露出一派霸气。十年前,我在中关村海淀图书城的野草书屋看到一本书,名字叫《书读完了》。书读完了!当时的我直接僵住,久久翻不开那素色封面。感觉就像一位武林高手杀出重围,收剑入鞘,稳稳站定,捋一捋须,衣袍飘起,背后的千军万马瞬间崩塌,化为乌有。这本书的作者是金克木先生。书中介绍了一种武林绝学“格式塔”读书法,几乎可以杀敌于无形,直通东方朔所谓“三冬,文史足用”的境界。我曾想,这本书应该很不适合摆在书架的显要位置,因为装逼指数已经爆表。但后来,这本书竟成为我除了教材和专业书以外读过遍数最多的书。

金克木先生将书分了五类:一是跪着读的书——神圣经典;二是站着读的书——权威讲话;三是坐着读的书——为某种目的而读的书;四是躺着读的书——比如文艺读物;五是走着读的书——读者可以和作者对话的书。

这是先生在二十年前的分类。二十年后的今天,市面上走红的基本上都是蹲着读的书了——适合打发如厕时光。

当年学贯中西、霸气十足的大师还有一位——梁漱溟先生。在我的书架上,这二位先生是邻居。梁先生的书中有大量关于人生、世界的大思考。1918年11月7日,梁漱溟的父亲出门时向他问道,世界会好吗?梁漱溟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三天后,父亲投湖自尽。

年轻时,梁漱溟先生曾在北京、南京两次因厌弃自己欲自杀,后来,他深切地了解到自杀是一种无效、糊涂、错误的行为,孜孜不倦治学一生,活到95岁。

人难免身陷困境逆境,先贤的精神思考,往往是我们继续前行的镜鉴。

至于已经过世的外国作者写的书,那更是汗牛充栋。对一般的阅读爱好者而言,只能是浮光掠影中的浮光掠影。爱德华•吉本著名的史学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全译本,厚厚的精装六大本,一度让人陷入阅读的焦虑。大部分的时间,我都用躺着读的姿势对付它;大部分的结局,都是我歪倒一旁昏昏睡去。

偶然有一日,朋友介绍一部美剧《斯巴达克斯》,讲的正是罗马时代的故事。在剧组的苦心孤诣之下,该剧彪悍的剧情加上暴力、裸露、肉感的镜头,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男性观众欲罢不能。我一口气看完了所有的剧集。而这时,那本《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一册还翻了不到100页。

读书的姿势无论多么正确,还是无法与影像的视听刺激相匹敌。看来,阅读的姿势本身,并不是问题。

第二类是老头子们写的书。

有一天在图书馆,屏幕滚动广告推荐了一本书《宗教简史》。买来一读之下发现通俗易懂,无法释手,一气呵成读完。这书的作者李申教授,生于1946年,师承任继愈先生。枯燥的宗教史能让读者感受出趣味,也是一绝。

后来,迫不及待继续买来同一系列的《儒教简史》、《道教简史》。李申先生在《道教简史》的序言中,开门见山提出道家就是道教的观点,而这一观点推翻了近代以来中国哲学对道家与道教的区分,为学界所难以接受。年近古稀的先生此处用了八个字来表达自己的态度:“事实如此,难以改变。”不禁让人拍案叫绝。

还有一位老头更加有趣。那就是1924年出生的著名艺术家黄永玉先生。他的画中充满了顽童趣味,书中充满了顽童趣味,90多年的人生都充满了顽童趣味。两年前我曾经对他那本《不太像学术报告》写过一篇漫谈式的读后感,想来还历历在目。

东瀛日本有个老头子,名叫妹尾河童,出生于1930年的神户,职业是舞台设计师。他以一个设计师的观察视角,写了一系列轻松有趣的书。

说他有趣,是因为他的书中都有大量的临场素描。比如写一本游记,他会在书中画出景点或者酒店的结构图,这比起摄影来,技术含量要高得多。比如他的“窥视”系列——《窥视日本》、《窥视印度》、《窥视欧洲》、《窥视工作间》、《窥视厕所》……而他也往往充分利用自己的特长,旅途中不时画幅画来混一顿吃喝,一边旅行,一边画画,一边写书,有时还拿着日本政府的补贴。这简直是所有文艺青年的梦想生活。

第一次读到妹尾河童的书是那本《窥视日本》,读罢我立即买了一套他的全集。当不了这样的文艺青年(老年),拿来膜拜一下也好。2013年,他那本自传体小说《少年H》被改编成电影,在中国虽属于冷门片一部,豆瓣打分却高达8.2分。

妹尾河童曾在《窥视厕所》中抱怨说,自己花甲之年了还是总感觉像个小萝卜头。在我辈读来,这分明是一种文艺老年的精神炫耀。活出趣味,当如河童。

意大利有一个老头,美学家翁贝托•艾柯,出生于1932年,是当今世界罕有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人送外号“当代达芬奇”。他写了很多书,其中有本叫《无限的清单》,可能是我买过最贵的单本书:定价人民币198元一本。

这本书将古今中外的文学史、艺术史以“清单”的形式进行提炼和串联,穿插大量彩印高清图片。简单形容一下读这本书的感觉:站在图书馆的上空俯瞰茫茫书海。

虽然艾柯还写了更有名的《美的历史》、《丑的历史》(价格一样贵得要命),这本书还是相对更加有趣,装帧也更加精美。既然读图时代已经到来,作为畅销书作者,为什么不顺势而为呢?

艾柯的神奇之处在于,读过那么多的书,也写过140多部书,横跨多个领域并有经典建树,居然没有成为书奴一枚,而是处处透露出风趣潇洒、神气活现。

可见,读书多并不难,难的是避免读书死。做人如同读书一样,最重要的是不要搞错了方法,弄错了姿势,误了一生。

写到这里,你可能要问,为什么题目明明有“手机阅读时代”几个字,全文却通篇未提?答案是:我并不认为手机信息的碎片式浏览可以妄称为“读书”。

最后,给本文的读者附赠一颗彩蛋——李贽的一首诗《书能误人》:

年年岁岁笑书奴

生世无端同处女

世上何人不读书

书奴却以读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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