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我跟着考察团来了一趟可可西里。
这里挺冷的,考察条件有限,团里没几个人真的想来。
“你一大小伙子,没事跑这儿地来受罪,”老张递给我一支烟,“抽根,暖和暖和。”
“我不会抽。”我笑笑,“为了理想嘛……你知道的,我们这当记者的,城市拍腻了。”
老张点头,吐出一口烟。他指着更远的地方:“那边,无人区,我们过几天要去那儿。海拔挺高的,可能要下雪。”
“但是还好,已经联系到人带我们去了,”他站起来,朝我身后挥手,“他们来了。”
我回头看,一辆灰不溜秋的牧马人停在营地外面。
车上下来了四个人。瘦子,阿杰,骆驼,还有“老八”。
老张说他们几个是保护区巡查队的,在这边呆的久,对这块很熟。我有几次往后备箱看了眼,都是枪。
被老张说中了,去无人区那天果然下了雪。
雪不大,都穿了冲锋衣戴了帽子口罩,倒也不是很冷,只是行动不便。再加上我脖子上挂了一个相机,很快我就累了。
老八拍了下我肩膀。
“相机给我。”
我摆手,他看了我一眼:“那你记得逃命的时候把这玩意儿给我丢了,要不没人来救你。”
“逃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我注意到了他的手,掌心宽厚,肤色均匀,指肚上有厚厚的茧。然后轻轻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摁灭指头的烟。
“戒烟。”他低头用鞋黏了下。
我恍惚地点头,他却没再说下去。
“走吧。”他把我拉起来,往前走。
奇怪的是,那天明明下了雪,太阳却很大。他往前走着,地上投下的影子在雪地里慢慢消融着,在他周身镀上一层亮亮的光圈。
我用手机拍了下来。
后来调队休整准备离开,瘦子说要带我们去羌塘走走看。考察团点头,离上面规定回去的时间还有几天。
“你对这儿熟?”我问,“有什么好吃的推荐一下。”
“糌杷,酥油茶,血肠,奶渣,面疙瘩,奶酪。”老八坐下来,要了一碗茶,又将右手伸进口袋。
他刚把烟掏出来就被我抢了过去。我说,你不是要戒烟吗。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才认识几天阿,就敢动手动脚的。”
我有些慌,从夹克口袋拿出一包薄荷糖给他:“喏,想抽的时候嘴巴里吃点这个。我就这么戒掉的。”
“谢谢。”老八接过来放手里掂了掂,浅绿色的薄荷糖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瘦子正好过来。
“哟,八哥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给我呗。”说着他伸手就去拿。
老八看都没看他一眼,把那包糖揣进口袋:“吃你妈。”
我笑笑:“瘦子,下次来我再给你带。”
羌塘算是在西部,临近无人区。条件不好,客栈房间也不多,两个人挤一挤也就睡了。
我睡不好,拿着相机出了房间,坐在窗台上一张张看着拍的照片。无人区无人区,可这张......
我从床下的背包拿出电脑。
“瘦子,你来看这是什么。”我招手,指着屏幕里面一辆黑色的越野,放大数倍的后备箱里掉出一只白色的什么,是一只藏羚羊角。
瘦子的脸瞬间就白了。“他妈的。”
我将照片放大到车窗,黑色的车窗半降,里面的男人戴黑色口罩,目光直直地盯着镜头方向。
像是看到了熟人。
“是这个畜生,”瘦子眼睛没移开过。
“大概是零几年的时候吧,那时候我、小杰,还有骆驼,我们都是保护站的老人了。那天夜里雪特别大,有个跟你差不大的男孩来敲门,问我们能不能在这住一晚。他说他拍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今晚雪一停他就回去洗照片,等照片和新闻都出来了,他就成了一个大记者,他哥哥就不会拦着他干这行了。”
“我们说要送送他,结果第二天一大早人就不见了。”
“都以为是他自己走了,直到后来,他哥哥来了。”瘦子蹲下来撑住脑袋,手有些发抖,“后来我们一起去找,就在一个斜坡上面,我们看着那男孩被抓着衣领开了一枪,然后从坡上面滚了下去。就隔着几百米,不远。”
“枪装了消音器,没声音。等我们过去的时候那辆车已经开走了,他弟弟就躺在那,睁着的眼睛怎么闭也闭不上。相机被拿走了,手机里的没被发现。”
“那个人叫河童,一个很大的盗猎者团伙头目。老八他弟弟应该是拍到了点什么死证据,或者是露了脸,这种照片一旦被带回去洗出来,他就完了。”瘦子闭上眼,“老八在这呆了这么些年,就是为了他,这个畜生的脸就算化成了灰,我们也认得。”
第二天我就跟着考察团回了北京。
我把那张照片打印下来,寄了出去。有时候呆在家里我常常回想起来,也不知道他如愿报仇没有,也没问他哪里人,更没留个联系方式。可也许正是这样的相逢,我才更难忘怀。
临近年关的时候,我买了一张去青海的机票,辗转反侧,终于在二月初到了羌塘。还是那个客栈,我又遇到了瘦子。
他很高兴,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没想到一个就认识短短半个月的人,会跑这么远来看他们。
我扔给他两包薄荷糖:“大家都还好吧。”
“都挺好的,我们联合几个保护站的人一起,把那个团伙抓了。”瘦子笑着,把我领进去,“看谁来了!”
“小记者!”
里面人挺多的,但我一眼就看见了老八。
他靠在窗户边上抽烟,看到我愣了一下,把烟熄了,有些错愕。
我走过去:“你这烟是戒不掉了。”
他咳了一声:“糖吃完了,不太好戒。”说完连他自己都笑了起来,“你怎么又回来了。”
“看看你们。”
“在这住几晚?”
“跟你们过完年我就回去,”我问,“你呢,你打算留这儿了?”
老八点头:“这儿挺好的。”
“哦,”我有些没话讲,但不想就此结束,“你哪儿的人啊。”
“成都。”
“哦,那儿的熊猫挺可爱的。”我点头。
“才几个月不见,你话变这么多。”老八喝了一口酒,“工作顺利吧,当了大记者没有。”
我挠挠头,不大好意思在他面前多作弄:“还行,报社老板看了我拍的照片,要我改行当摄影师了。”
也不知道是哪里戳到了他的点,他又笑了。
“老八,祝你如愿以偿。”
这趟来我也不是一无所获,我又趁他睡觉顺走了他的烟,带上了回北京的航班。倒是给他留了包薄荷糖的,我想,我本来也不算很狠心吧。
没想到那报社老板一语中的,我挺适合摄影师这个职业,这几年东北西走也拍了不少好照片,我想干脆开个展。
我把我的相机都拿了出来,调照片,洗照片。
我却突然想起了手机里那张。我拍的,老八。
那张被我放在了影展最显眼的地方。
有个人在那站了很久,我有些奇怪,走过去,发现那是骆驼。
他说,老八死了。
可可西里从来不止一支盗猎团伙。
“八哥说,准备今年带我们回来找你一起过年的。”
“他还说,要在今年回来之前把烟给戒了,”骆驼说着,哭了起来,“他真的没有再抽烟了。”
骆驼后来回去了,还是在那个保护站。
还是和瘦子跟阿杰一起,三个人。
我还是会回去看他们,住的是老八的房间。他们没动过,一切都是原来那样,好像一场梦。好像我没来过这里。
枕头有些硌人,我把枕头拿起来,下面躺着一包薄荷糖。
浅绿色,在月光下透着光。
————《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