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我从来没有搞懂的人

关于她,我脑海里依稀存留着一个模糊的记忆:

一个晨雾弥漫的早晨,爸爸抱着我,急匆匆地赶往一个地方,那里有一片白茫茫的芦苇与湖泊,她站在湖边一言不发,爸爸说:“佳佳,快叫妈妈回来。”

我说:“妈妈,回来。”

她随即大哭起来。

爸爸说当时我两岁半,是我最早最早的记忆,这最早最早的记忆,便与她有关———我的妈妈。

妈妈,是被人欺负了一辈子的妈妈。

所以童年记忆里每次浮现的画面,都是她撕心裂肺的哭泣与不绝于耳的叫骂声。

啊!那个村里头的人简直太可恨了,他们把妈妈推倒在一片荆棘丛里,使劲地撕她的头发,扇她的耳光,踢她的肚子。她有时呜咽,有时咆哮。

我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欺负我妈妈的几个女人。但是一个大人圆睁着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再也动不了了,我怕了。

我无法保护我的妈妈。

不过有一次,机会终于来了。

那年冬天,大大小小的鱼堆满了整个禾场。全村人老老少少都提着篮子等待着什么,热闹极了。后来到底是如何演变成一场群殴事件的,我已经忘了。

但我知道,一定要牢牢地守住一篮子鱼,这是我家的,谁也抢不走。

可是妈妈又哭了,她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身上有鱼鳞片也有泥巴。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红着双眼叫我:“佳佳,给我拿把菜刀来!”

啊!终于有我发挥的机会了!妈妈话未落音,我已飞快地奔向厨房,麻利地搬了把凳子站上去,在碗橱的最高处取下了菜刀。

我手持菜刀,马不停蹄地奔向妈妈,北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我为终于能帮助妈妈做点事情而自豪。

等我快靠近时,又被大人拦住了,婶婶朝我吼叫:“你傻吗?你拿来妈妈就没了你知道吗?”

妈妈听到这句话后哭得更大声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后来邻居专程向我道谢,说谢谢你帮我守住了鱼,然后笑嘻嘻地拎着一篮子鱼走了。

妈妈对着我破口大骂,说怎么生了我这样的孩子。从那时起,我便再也搞不懂大人,还有我的妈妈,我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让她开心。

我三岁的时候,妈妈生了妹妹。他们把我寄放在陌生的姑妈家。回来后,我尽量乖巧听话,帮忙看着摇篮里的小宝宝,学着给她洗尿片,她哭了,就满村子去找妈妈。

有时妈妈在田里,有时她在麻将桌上。

我找到她就开心地叫:“妈妈,妈妈,妹妹哭啦。”像是要论功领赏似的。

但她从来不看我,也不回应我,只是不耐烦地叹气。运气不好的时候,我背着妹妹满村子晃荡,也找不到她的人影。

夏天的雷雨季节里,我带着妹妹为了找她,摔成了两个泥巴人,折腾了一下午也没走出那片院子。

我开始害怕,我把我们的衣服都换光了,于是我去洗,但泥巴却糊满了木盆,我又拿锅刷去刷泥巴,但泥巴却沾满了刷子,我再拿筷子去夹......

我的预感是对的,回来后她变成了一头及其凶狠的怪物,眼里喷火,口中嘶鸣,又一次跪地痛哭。

妈妈是可怜的,她哭得那么伤心,她太辛苦了。但是,当我终于学会了做饭洗衣服后,妈妈还是没有开心过。

家里的土房子被人揭了瓦,妈妈打伞做饭的样子永远刻在了我的脑海。

后来,妈妈就病了。所有的亲人都来了,我跪在床前。别人都说她快死了,我不信,她只是被人欺负了而已,我要守在她的身边。

然而,我又被送去了遥远的姑妈家里,这次时间更久。

好在她终于康复了,回来了。只要能看到她,什么都是好的。

我很爱很爱她,可是我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温暖的事儿。

我既不要苹果,也不要玩具,我只要她能为我梳一次头发。我不想再顶着一头乱发去学校,会有人嘲笑。有时候我捡到一根橡皮筋,就自己学着扎,但扎了还不如不扎......

夏天的时候,我头上长满了疮,她便干脆叫人给我剃了个光头。这回就算我再渴望,也没有办法实现梳头的愿望了。因为她看不得我的头发长过脸颊,整个童年以及少年时代,我从来没有留过长发。

我有时候会恨她。

当我在睡梦中被她打醒,当我尿床后被她当众羞辱,当我暑假时就被她送到陌生的亲戚家,当我要参加学校活动时她不给钱,当我被她像一条狗一样呼来喝去……

我恨她。但是每当她生病了,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样子,我便觉得一切都可以原谅。

只要她在,就好。

我慢慢放弃了一个孩子对妈妈所有的期待与渴望。

我常常像一名忠实的奴仆,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她的差遣。

如果我能博得她的一抹笑容,那之前承受的所有辱骂怒吼与白眼都值了。

可惜她连回应都懒得给我。

我在无边的冷漠里明白一个道理,算了吧,算了吧,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办法。算了吧,算了吧,这辈子就让它这样过去吧。

后来,我终于经过严重的分离焦虑症之后,彻底离开了她,上学,工作,结婚,生子。

我长大了,一辈子都带着她打下的烙印在这尘世中挣扎,我为了不要成为她,也忘了成为自己。

我的妈妈,可怜又可恨的她,一个我从来没有弄懂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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