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我本来不太在意春天,因为成年人的春天似乎格外的细小短促,就像天台的玻璃裂了缝漏的光一样,微弱,漂亮,但终究和其他的玻璃透过来的光混在了一起,知道它存在,但几乎不再对它上心。我从前在意家里木栅栏后面菜园子里飘进来的南风,还有夜里有点吵耳朵,但是又能听着睡着的蛙声,是从为了读书而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走向对它们的遗忘了。

        疫情闹得很厉害,没有人再出门了,我被牢牢地系死在了家里,哪儿也去不了——更多的是我为人骨子里欠缺的人情味儿绑紧了我的腿。浑浑噩噩,浑浑噩噩,混了一天,再混一天,似乎世界的颜色变得灰暗,锁在家里和灰尘作伴,变成了一个没有故事可写的人。

        我很恼。一个人就没有故事吗?世界上独居的人尚且数不清,我实在不觉得一个人就是没有故事。我的床是一个故事,床上的我趴着的姿态是一个故事,耳朵里溢进去的音乐,那也是故事,当然还包括我写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像笑着,又像无奈。

      倒是有故事,但是不愉快。这房子,从我年幼,从上一代上一代再上一代,死了好多年的蒋福生那一代开始,就已经存在了。零几年街道都是这种平头房子,修了二楼楼梯就打止,房子后面就是肆无忌惮的农田,再远一点还是农田,更加远的对面,那就是青山了。我家里这栋房子,九十年代买下来花了几万块。房子的正面正对马路,后面则是清幽幽的稻田了,房子的背面是裸露的红砖,从前还是蛮好看的房子,现在蜷缩在高楼中,竟失了颜色,像是暮年的老人家挤在热闹的人堆里,总是融不进去五彩斑斓的样子。

      到了预备修房子了。父母整日电话吵架,吵得轰隆隆的,毁天灭地般有气势。有一日街上人聚在一起谈事,谈的正是我家房子后面菜园子那块空地。那块空地,合同签得不明不白,我家和最近的邻居就分着用,其实理子上也是我们两家的地,但乡里人为了这事,把我们压得不知所措。有一夜,家里妈妈夜里关了灯同我说,开了个会议,大概就是狗屁会议,说我们不把后面的空地让出来,就要去政府告状收回我们家的住宅地,让我们无家可归。

      日子尚且这样,勉勉强强地应付着,要是收回这里,哪里又是家呢?我只是觉得乡里吃人吃得真是厉害,大腹便便、摇头摆尾的人,都像是满身的关系,能够操控别人的人生,左右别人的生活。可气,实在可气,可又万般无奈 。

        可是再烦躁,我也在三月里有一天,找到了天气很好的日子。我爬到楼顶上去吹风晒太阳。闭上眼睛,我觉得太阳的温度真是刚刚好。我从来不想带着板凳上楼,毕竟是会隔断我连接房子心脏的东西。倚着一面靠向农田矮墙坐着,地上有些细碎的泥沙,还有晒得焦黑的青苔,脆脆的,我一坐下去就听到它们抱怨的声音。我蜷坐在地上,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又觉得光是这样对不住天上正大的太阳,就把腿伸直了享受这免费的沐浴。

        真是好得无从下嘴去夸。对面看得到的田野,我小时候都去过。小孩子的世界很大,河流,大山,田野,哪里不去。没记错的话,我还在中央的那片天里捡到了一个扎满针的娃娃,不过那个时候年纪很小,心地善良,只是想着哪个坏人这样祸害别人,就把针一根根拔出来扔去了四面八方。想来,如果世界上真有鬼神,当年这位“被救”之人,得是过得快活的吧。

        真是光阴似箭。春天又春天,往年洗了冬被,换现在都晒干了。我脑袋里乱的很,毫无逻辑,只是明白春天来了,今年却是真的过了一回春天的瘾。

        我说的春天的瘾,也只不过是风、太阳、蛙声,别的实在是淹没在了这样绚烂的世界里了,想不起来了,恐怕一辈子没有缘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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