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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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风从一排排苫着麦秸草的屋顶上掠下来,裹缠了些月季花、刺槐花还有麦子灌浆的味道,涌满了大街小巷,将小山村撩惹得醉意迷蒙。布谷鸟的叫声从留仙山茂密的树林里传来,懒懒的,幽怨的声音,像是没有老婆的汉子在叹息他的寂寞。温热熏熏,老农人终于把穿了近半年的蓝粗布棉袄脱了下来,换上单薄的衣衫,把那支斜插在怀里的旱烟袋别进精干了许多的腰间。

春夏之交的农历四月,大田里青青麦穗已经洇了些深沉的颜色,麦粒微微鼓起,麦芒像剑一样桀然挺立。一大片的墨绿里,掺杂着三两块成熟的焦黄色,像是被妇人缝在绿衣上的黄补丁,那是生产队为了社员们能够在长长的春天早日接上口粮而种下的大麦。

早饭后,留仙庄二队长李树根腋下夹着一把镰刀下了南坡。这是一个黑红脸堂,五大三粗的汉子。他在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麦田边逡巡,审视着麦子们的成色,心里估量着今年有什么样的收成,盘算着怎么给队里男女劳力们安排活计。

他像爱抚孩子一样,轻轻抚摸着麦田边坚挺的麦子,麦芒刺着他的手心,痒痒的,他眯着眼睛,醉酒般享受着即将收获的喜悦。地头排水沟边白刺玫的清香传到一片片波浪翻卷的麦田里,叫人分不清是麦子的香气还是野花的香气。李树根抬手遮在额头,仰脸看看挂在东南方向的日头,已经是近晌午的时分,气温越发地高了。

那些大麦们即将成熟,再过两三天就可以收割了,小麦还可以多等一阵子,李树根想。他怜爱地看着一大片黄绿参差的麦子,喃喃自语着:“今年的麦子要比往年多打不少粮呢。老天爷厚待俺庄稼人呀!”他走进一块大麦地里,挥镰割下一把因受病而干枯的大麦,抱在怀里看了看,麦粒子有些瘪,但还是有一股新麦的清香涌进鼻子里。李树根手里拎着麦子,顺着田埂走在回村的小路上。

“根子,麦子快熟了呀?”忽然冒出一句苍老的声音,把低着头走路的李树根吓了一跳。他循着声音看去,原来是七婶子带着她的小黑狗,从右侧被麦浪淹没的土埂上走过来。

七婶子用力支撑着拐杖,把腰身慢慢抬起来,一脸笑意仰视着李树根。七婶子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挪了位置,看起来非常诡异,一半像是讨好,一半像是讥讽。七婶子的腰坏了,走路时像一张大大的拐尺,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一只手拄着拐杖慢慢挪动。有人和她说话的时候,才停下来费劲地抬起上身,把重心倚在拐杖上,就像一只趴在树干上的知了虫。

李树根上前扶了七婶子一把,帮她迈过一个土坷垃:“婶子,您老来这里做什么呢?到处坑坑洼洼的,别磕了碰了的。”

七婶子张着没了门牙的嘴笑着说:“我这不是馋嘴了嘛,想撸把槐树花吃。下河不是有棵歪脖子槐树嘛,记着它年年开花晚,我来看看这会儿还有没有花子。”

老李问:“七婶子,是不是口粮不多了?我叫你侄媳妇送去篮子地瓜干吧!”

七婶子呵呵笑着道:“根子你不用惦记我,你婶子不缺吃的,就是馋这一口,人老了,贱癖呀!”

李树根看见七婶子手里拿着布袋子,便将刚刚割下来的大麦塞进她的袋子里:“婶子,麦子快熟了,马上就有粮食了,您老先将就着点。我家里菜园子的土豆也能抠出来吃了,明儿个我给您老送几个尝尝。”

七婶子连忙说:“不用不用,今年春脖子长,谁家也不宽裕。我一个老婆子吃不多少,饿不着。”说着,摆了摆手,带着她的黑狗离开。

李树根看着七婶子蹒跚离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看往天当中走的日头,迈开大步向着村庄的方向走去。

七婶子是烈属,她的老伴在解放军渡江南下的时候牺牲了。七婶子只有一个闺女,解放后,人民政府照顾烈士子女,让她读了三年完小,后来安排在镇食品厂工作。闺女在镇上安了家,吃上了公家饭,七婶子一个人住在村子里。因为没有儿子,村里将她定为五保户,她的闺女逢年过节回家看看老娘。七婶子一个人虽然有点落寞,日子过得倒也清闲随意。

七婶子来到河边,那棵老槐树花穗已经零落,就剩下高处的枝条上还挂着几穗白花。她围着树下搜集了一圈,将零落的残花收进袋子。见路边长着一簇簇马齿菜,便小心地将马齿菜挖了出来,抖抖土,放进袋子里。

七婶子掂量掂量手里的袋子,里头装了一把麦子,几棵野菜,两捧槐花,分量有点沉。“四眼,回家吧。”她对小黑狗说。小黑狗摇摇尾巴跟在七婶子身后。七婶子的小黑狗长得很特别,它的两只眼睛上头,分别长了两撮浅白颜色的毛,圆圆的,猛地一看,像是长了四只眼睛。

七婶子往回走着。她看看一坡的麦子,麦芒在阳光地照射下闪着光亮,嘴里叨叨着:“老天爷,保佑大家伙有饭吃呀!”

七婶子住在村西头,小小的院子,三间小土屋,苫在屋顶的麦秸草已经乌黑了。她把袋子里的食材倒进簸箕,仔细看看里头的宝贝,把马齿菜丢进一个泥瓦盆里泡上水,再把槐花子一粒粒捡出来放进笸箩里,簸箕里只剩下李树根给她的大麦了。

七婶子一只手握住麦杆,一只手拿把剪刀,把麦穗从麦秆上剪了下来,整齐地摆在簸箕里。她把麦穗晾晒起来,这才开始做午饭。

七婶子把马齿菜切碎放进瓦盆,与槐花子一起搅拌均匀,又抓了一把地瓜干面粉撒在菜上,再放了一点盐粒子。七婶子心情愉悦地哼唧着,锅里添瓢水,放上竹箅子,把搅拌均匀的食材摊在箅子上,灶底开火,不一会儿便是热气腾腾。七婶子咂咂嘴,好香的饭菜呀。

吃罢午饭,七婶子把剩下的食物攒成团子收起来。她忽然想起来,留仙山的土坡上有野生的小根蒜,与菜团子一起包在煎饼里吃,那是一道美味呢。正好顺手掰一些波罗叶子,等端午节时闺女送来糯米,用来包粽子。她从墙角取了筐子,一手柱了拐杖,像拐尺一样出了门。四眼狗看见七婶子出门,急忙跟了出来。

七婶子来到山脚下,山沟畔的野刺玫开得白花花一片接着一片。她看见几个半大小子在野草窠里捉蝴蝶玩,便喊了一句:“小孩子,当心草里有虫子呦!”

孩子们跟着蝴蝶追,顾不上被草丛里的荆棘刮破衣服。一个孩子看见小黑狗,兴奋得大叫:“四眼,四眼,过来跟我们捉蝴蝶。”小黑狗摇摇尾巴,顾自跟着七婶子上了山坡。

七婶子掰了一些波罗叶子放进篮子里,叶子底下有一把小根蒜。她喊了一声:“四眼!”小黑狗从一块岩石后头跑了过来。“回家吧。”七婶子挽着篮子,小黑狗一跳一蹦在前边带路。

七婶子走下山坡时,见那几个孩子正围着一圈,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看见七婶子来了,一个孩子跑过来喊着:“嫲嫲,嫲嫲,这里有一堆鸡蛋。模样怪怪的,蛋皮还是软软的。”

七婶子蹒跚着走过去,孩子们自动让开一条路。七婶子走近一看,紧张地问道:“老天神!你们从哪里弄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在这个山沟里的,一堆草盖着,被我们找到的。”

七婶子看看茅草遮掩的山沟,说道:“这是长虫蛋呀!”孩子们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七婶子细细看时,七八只椭圆形的白皮蛋散落地上,有两个已经破了。“你们谁能给长大仙送回去吗?”七婶子问了一下,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开口。七婶子长叹一口气,把篮子里的东西倒出来,一只手轻轻地将蛇蛋放进篮子里:“来吧,我帮着你们把这些蛋送回去,你们前边给我带着路。”

孩子们蹑手蹑脚地陪着七婶子,走到捡蛋的地方。七婶子小心地捡出长虫蛋,一个个放进野草掩盖的土窝窝里。“快点回家吧,大长虫大概就在附近,小心着脚下。”七婶子催着孩子们离开,一个人艰难地爬上山沟,对着那堆蛋的方向作了个揖,口中念念有词:“长大仙别怪罪孩子们,他们不知道这是您的子孙,孩子们不懂事,您千万别生气呀!”说完,收拾起地上的波罗叶子和小根蒜,扶着拐杖蹒跚离去。

七婶子走到村头,见孩子们还围在一起嘀咕什么。一个孩子跑过来说:“嫲嫲,石头哥哥刚才回去把长虫蛋都打破了。他说,长虫有毒,长大了会咬死人的。”

七婶子大吃一惊:“我的天啊!你们这些孩子呀!知道这是惹下多大的祸事吗!阿弥陀佛!都回家吧,天要黑了。”

七婶子看看孩子们还围在那里兴奋地议论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弯着拐尺一样的腰身,慢慢地挪回了家。

七婶子关上用柳条编的院门,把鲜绿的波罗叶子摊到窗台上晒着,又将小根蒜拿出来洗干净,从咸菜坛子里捞出一个腌萝卜一起切了,就着锅里的菜团子吃了晚饭。

天色渐渐黑了。七婶子切碎了一些野菜扔给两只母鸡,母鸡们围过来抢着吃了,满足地钻进窝里。

七婶子进屋里点上煤油灯,若有所思地坐在饭桌旁。她想着下午发生的事情,担心不知深浅的小孩子糟蹋碎了留仙山上的长虫蛋,如果被长大仙怨怒上,这可不是闹着玩呀!

七婶子想起老祖辈留下来一个破解长大仙怨怒的法子:用七姓人家的鸡蛋,配上七色丝线托着,送到留仙山上的娘娘庙里,上三支香,给大仙磕三个头,念叨念叨好话,恳请长大仙息怒,大仙也许会饶恕凡人做下的不当之事。

如今,娘娘庙已经被政府破四旧给拆掉了,但是还有一段残破的墙基和掀翻的石头堆在那里,时常有人偷偷摸摸地来这里烧纸上香磕头还愿。

留仙庄住了六七十户人家,李姓占了多数,传说是铁拐李的后人。解放后陆陆续续搬来些外姓人家,凑巧正好有七个姓氏。

七婶子心想:现时下是新社会,政府正在破除封建迷信思想,做这样的事万不能叫别人知道。不如想个办法,一个人在村里攒上七个姓的鸡蛋,悄悄地去山上做了法事,让仙家消消气,也许能给留仙村老少爷们消灾解难。虽说是山路不好走,但是,大仙见了我这么大的年纪,诚心诚意地来了,说不定可怜了我的一片真心,不好意思再发怒了吧?

主意拿定,七婶子一夜好睡。晨起,七婶子挎一个篮子,趁着邻居们都在家吃早饭的时候出了门。她的篮子里用包袱盖着六个鸡蛋,她要用自己家的鸡蛋去和邻居们交换。一个鸡蛋能换一斤咸盐,她不能让邻居们吃亏。

七婶子挨着街巷慢慢转悠,一早上换了三个蛋。看看社员们都锁了门出工去了,七婶子只得拄着拐杖回了家。她抚摸着换回来的鸡蛋,心里踏实了许多。再换三个,加上自己家的鸡今天下一个,正好凑七个。七婶子看看鸡窝,那只芦花鸡正趴在草窝里,看样子上午就能添上一个。

中午,等邻居下工了,七婶子又带着篮子出了家门。她一路数算着,张家刘家都换了,还剩村东头徐嫂子家了。“这是一个难说话的女人”,七婶子在心里说。她扶着拐杖抬起腰歇了歇,拐尺一样坚定地向村东走着。

七婶子来到徐嫂子的门外,站在大门口高声问了句:“大侄媳妇,在家里吗?”

徐嫂子家的狗听见动静,汪汪地叫唤着,跟在七婶子身后的黑狗也还了几声,七婶子连忙喝住了它。院子里狗吠得更厉害了,徐嫂子从屋里出来气呼呼地将吠着的狗踹了一脚:“要死了!叫什么叫?”

七婶子笑嘻嘻地道:“侄媳妇,吃饭了?我来找你帮个忙呀!”

徐嫂子瞥了一眼大虾一样弯着腰站在大门外的七婶子,不耐烦地说:“是婶子呀。有什么事快说吧,过一会我要下地干活,哪有空帮你!”

七婶子跨过门槛走进院子,掀开篮子的一角,让徐嫂子看见了鸡蛋:“我找侄媳妇帮个忙,给我凑上一个鸡蛋。我身上长了一个疙瘩,打听着这么个偏方,攒七家姓的鸡蛋煮了吃。这不,邻居们帮着凑五个了,还少一个,我来求求侄媳妇,再凑一个就好了。”

徐嫂子撇撇嘴:“凑一个?你说得轻巧。一个鸡蛋能换一斤咸盐,够俺一家子吃两三个月。不亲不故的,我为什么给你?还不如煮了给我那个病秧子男人吃了,还止止咳嗽。”

七婶子从篮子里拿出来一个鸡蛋:“不是白拿你的,我跟你换一个。”

徐嫂子伸头看了一眼七婶子手里的鸡蛋:“换?俺家的鸡下蛋大,还都是红皮的,你拿这么个小白皮蛋换,那我不是吃亏了?”

七婶子愣怔一下:“我这个鸡蛋小吗?”

“当然是小了。”徐嫂子斜着眼,不屑一顾地说。

七婶子皱皱眉:“那怎么办呢?”

徐嫂子说:“叫我帮忙也行,你拿两个跟我换。”

七婶子看着篮子说:“现时下我篮子里只剩这一个蛋呀?这样吧,我家里的母鸡上午还下一个,我这就回去,再拿上一个给你送过来。”说着,把手里的鸡蛋递给徐嫂子。

徐嫂子不相信七婶子会做赔本的买卖,怕她后悔,急忙忙地说:“我跟着你一起去吧,省得你来回跑。叫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欺负老年人。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啊!别怨我。”

七婶子连声说:“我自己愿意换的,不怨侄媳妇,侄媳妇是帮我的忙呢。”

徐嫂子回屋放下了七婶子给她的鸡蛋,再从自家盒子里挑了一个小点的鸡蛋握手里,跟着七婶子身后往外走。七婶子一拐一拐走得费劲,把徐嫂子急得不行:“急死人了,俺家里那堆小祖宗怕是要翻天了。我先前头走着了,你快一点啊。”说完,放开脚步,不一会儿就到了七婶子的大门外。

七婶子家院墙低矮,隔着墙头就能看见院子里的情形。徐嫂子看见有两只芦花鸡在墙根刨土,把心放了一半。她抬头打量七婶子家的院门口,见那柳条编的院门半掩着,也没盖个门楼子,门旁边的墙上端端正正镶着一块红漆打底的木板,上边用黑亮的墨汁写着“烈属光荣”四个大字。徐嫂子被这庄严的字体震撼了一下,收敛起刁蛮的性情,定定心,等着七婶子跟上来。

七婶子开了门,徐嫂子一步进了院子:“哎呀呀,七婶子这小日子过得真是滋润,有个吃公家饭的闺女就是好呀。看看吧,端午节还没来呢,你这粽叶都准备好了。不像我们家那两个老吃货,一点用也中不上。”说着话,在七婶子不大的院子里转了一圈。

七婶子喘了一口气,放下篮子说道:“你公婆身体不好,还得看孩子做饭,没有工夫去掰树叶子。不像我,孤老婆子一个,得闲了就当出去散散心。”

徐嫂子讪讪道:“唉!人越穷孩子越多,穷鬼穷命,怎么都跑俺家来下生了呢?看看你老太太多么自在吧,跟着闺女享福呀!”

七婶子道:“看侄媳妇说的,俺这老绝户头那里有什么福啊!你们家才是多子多福呢。等你家的四个儿子两个闺女都长大了,你就享福吧。”

徐嫂子哼了一声:“还享豆腐!不扒去我两层皮就行了。”

七婶子来到鸡窝口,伸手摸出来一个还热乎着的鸡蛋,交给徐嫂子。徐嫂子赶忙接过来,待七婶子伸手要拿她从出门就一直握在手里的鸡蛋时,她抬眼盯着簸箕里晒着的新麦穗子,几步窜过去吆喝着:“老天爷,看不出婶子这么大年纪还做贼呀!”

七婶子愣愣地看着徐嫂子,没弄明白她在做什么妖:“徐家的,你怎么骂人呀?我这么大年纪了,不就找你帮个忙,换个鸡蛋嘛,这就得罪你了?别说是我拿鸡蛋跟你换了,就算是一个老要饭地到了你家门前,你也得打发打发吧?我怎么就成贼啦?”

徐嫂子支楞起两道黑眉,大声说:“你说我骂你?我这不是说实话吗?你看看这些新麦穗子,你什么时候种了二亩地?不是偷是哪来的?”

七婶子说道:“这些麦穗子不是我偷的,是……算了,跟你说不着。”七婶子打住了话头,心里想,跟这种泼辣女人没得道理讲,没来由把树根子再扯进来。

“是什么?说不上来了吧?我要是去大队部里告你,你得挨批吧!”

七婶子气得浑身发抖:“我怎么就沾上你这不情不理的女人呀!实话告诉你吧!你家石头领着一帮孩子,在山上糟践碎了一窝长虫蛋,我怕孩子惹毛了长大仙,被仙家怪罪,这才挨门挨户攒七家姓的鸡蛋,去破解破解。要不是咱们村里就七个姓,我怎么会找到你的门上?你现在明白我是为孩子们凑的鸡蛋了吧?再说,我也没让你吃亏,一直让着你。快把鸡蛋留下,你走你的,今后咱们俩个再不相干!”

徐嫂子怔了怔,急扯白脸地说:“你哪只眼睛看见俺石头打破长虫蛋了?你是不是看着俺家是单门独户的好欺负?就算打破了还怎么着?不就是个小虫子吗?你偷了麦子又搞迷信,还有理了?你要这么说,这个鸡蛋我还就不给你了,看你怎么去搞迷信。”

七婶子气愤地说:“不给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把我的那个鸡蛋留下,你快点离我远远的。”

徐嫂子伸手把鸡蛋递给七婶子,七婶子刚要接,她一松手指,鸡蛋吧唧掉到地上,蛋清蛋黄淌了一地,两个芦花鸡跑过来,叼着鸡蛋皮满院子转圈,小黑狗也跑过来,伸着舌头一点一点舔着地上的汁液。

七婶子使劲用拐杖捣着地,脸色苍白,拍着胸口道:“老天爷!明知道你就是个辣爷爷,难缠的主,我要不是没有办法,怎么会去求你呀!你就不怕伤天害理,遭报应吗?”

徐嫂子轻蔑地笑笑:“哼!我就是不讲理了,你能怎么着?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就不信天理报应。我现在就去告你偷麦子搞迷信,你等着挨批吧!”说着,一手端起簸箕,一手扯出衣服大襟,将麦穗子倾进大襟里:“这是你做贼的证据,我全收走了。”

七婶子气得一屁股坐在小木凳上,呼哧呼哧喘气,小黑狗跟着徐嫂子吠叫。徐嫂子跺一跺脚,小黑狗急忙躲到七婶子身后叫唤。七婶子拍拍黑狗,说声:“好了,别叫了,让她快滚吧,别在这里气我了。”徐嫂子昂着头出了七婶子的院门。有邻居听见吵闹声过来看看,她斜着眼喝道:“看什么看?别管闲事!”邻居看到是她,转身就回了家。

夜色暗了下来。七婶子被那辣爷爷气得晚饭也没做,灯也没点,孤单单坐在院子里生闷气。忽然听到黑狗叫了几声,柳条门被一个人推开了,七婶子仔细看一下,原来是李树根。她撑着拐杖站起来,喝住了狗叫,把李树根往屋里让。

李树根手里提一个篮子,随手放在院子里:“婶子,我给您老人家带来一点儿地瓜干子,还有几个土豆,您尝尝新鲜。”一边往屋里走着,一边问:“都大黑天了,怎么不点上灯呢?”

七婶子摸索着找火柴,李树根从口袋里掏出火机子,叭的一声打着了火,七婶子急忙把煤油灯递过来,就着火点着了灯:“树根子,这么晚了你还惦记着老婶子,叫我说什么好呢?”

李树根道:“婶子,我听说了你和徐家嫂子的事了。七婶子别生气了,跟她这种人犯不上。以后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总比找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强。”

七婶子叹口气:“唉!我也是老糊涂了,狼窝里找骨头,猪油蒙心哪!”

李树根道:“婶子别当回事,以后别理她就是了。”

七婶子皱着眉头说道:“唉!一帮孩子们上山玩耍,把一窝长虫蛋给糟蹋碎了。这事正巧被我碰上了,我就是怕孩子们惹下事,被长大仙怨恨着。这留仙山上的长虫不好惹呀!你还记得我表舅家三儿子那事儿吧?他要是活着,比我还小两岁呢。十八岁那年,他在留仙山上放牛,用放牛鞭抽死了三条小长虫,后来就被长虫给缠上了,可怜哪!到临死的时候,一个大男人只剩下五六十斤,浑身都是一道道青紫色的印子,就像被人抽了一顿皮鞭是的,疼得嗷嗷地哭,活活被大仙给折磨死了。”

李树根道:“那是过去的社会太落后,老百姓生病了没有好办法治。现如今城里的医院条件先进,有什么病也能治好。那些迷信的事咱也别去相信了。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哪山砍哪柴。婶子呀,咱今后也不迷信,省得被这种小人当成揭贴到处叨叨。大家都知道婶子一片好心,你看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上山,山路磕磕绊绊的,您老人家千万别为了不相干的事情把自己累坏了。”

七婶子叹口气道:“树根子,我听你的,以后不迷信了,也不去操闲心管闲事了。”

李树根磕了磕烟袋锅子,将烟袋和烟荷包归拢好,站起来说:“婶子早点歇着,晚上我们还要开会呢,我先回去了。老徐家里的话没有人相信,婶子不用担心。以后别再做这些傻事了。”

七婶子说:“我不担心,有大家伙照应着我,我老婆子感激得很啊!我生气的是,她把你给我的那点大麦穗子划拉走了也就罢了,还说我是贼,要去告发我,你说气人不气人?!”

李树根说:“她就是爱赚占便宜,大麦穗指定是带回去做饭吃了,她才不会告发。也可怜她家一堆半大孩子,正是长身子费粮食的时候,就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男人又干不了重活,挣不了多少公分。全家都靠着她,她就破罐子破摔,变成这样一个混账货。婶子不值得跟她一般见识。”

七婶子说道“我都明白,她爱贪小便宜,缘由是她家里真有困难。要不,我也不会叫她带着麦穗子出我的门。树根子你放心吧,婶子这里没有什么事,我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事情还看不透呀?”

七婶子拄着拐杖,把李树根送出院门,回手把柳条门子关上。她回到屋里,就着昏黄的灯光打量着篮子里的五个鸡蛋,这是她从全村五个姓的人家攒到的鸡蛋呀!难道说就为一个泼女人犯浑,坏了关乎一村老少安危的大事吗?她在灯下祷告着:长大仙呀,您宽宏大量,别跟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见识。老天爷呀,保佑俺们全村老少平平安安吧!

谁料那徐嫂子下午当真就去找大队书记老刘告了七婶子一状。老刘书记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便在晚上的例会上,和队里的干部们说了一下,商量怎么处理七婶子这件事。

李树根对书记说:“老刘哥,七婶子这事我知道,那天我去南坡看麦,顺手割了一把干枯死了的大麦往回走,正遇上她弯腰弓腿地去摘槐花剜野菜吃,你说她这么大年纪了,又是咱们村里的五保户,还是个老烈属,从哪里说我们也应该帮帮她吧?我就把那点大麦给了她,后来,我还给她送了几个土豆子。我想着,等麦收过了,大家伙都能接上粮食,就让七婶子先将就一下,日子马上就好过了。一个五保老人,不来找我们队委会要吃的,自己去弄点野菜凑合着,大家说说吧,这样的老人是不是让我们尊敬?”

几个干部吸着烟袋,齐齐地点头,表示赞同。

老刘道:“我们都知道七婶子的为人,我相信她不会去偷队里的东西。但是,徐家的说她搞迷信,在村里挨门挨户攒鸡蛋,要上山求蛇仙保佑。我也听屋里女人说了她攒鸡蛋的事。现在,上级部门正宣传破旧立新,批判封建迷信思想。七婶子在这个事上犯了糊涂,我们就应该帮助她改变思想,别把咱们留仙庄的风气带坏了,被上级领导批评。”

干部们互相看看,都不说话。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带着浓重焦油味的烟雾在不停地弥漫。

老刘继续说:“要不然这么着吧,明天晚上咱们开一个社员大会,让七婶子做个检讨,就是走一个过场,过后谁也不再提起这桩事了。”

李树根说道:“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当着大伙们检讨,是不是难为她了?七婶子是个要面子的人啊!再说,还是咱们村的老烈属,这样做合适吗?”

老刘说:“烈属更应该响应党的号召,带头破除封建迷信思想。再说了,就是让她在会上表个态,以后不再搞迷信了。这样还不行吗?开完了会,我们再组织社员,到山上去把那些残墙烂石收拾干净,强调一下,以后任何人都不许上山磕头跪拜的了。”

老刘看了一下坐在周围的骨干们,磕磕烟袋锅子,说道:“没有其他意见,就这么着吧。大田的麦子马上要开镰了,各个小队安排好自己队里的人手,咱们抢收抢种,别误了农时。叫社员们提前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处理好,麦收期间男劳力一律不准请假。没有别的事了?那么咱们就散会。树根,你提前跟七婶子做做工作,别叫她有思想包袱。”

李树根含着烟袋回了家,低着头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树根家里的见男人心神不定的样子,便问了一句:“黑咕隆咚的,你转悠什么呀?都快天亮了,还不睡一会儿。”

李树根进了屋,闷闷地坐在床头,又点了一袋烟。树根家里的奇怪地问:“有心事?”

树根叹口气说:“老刘哥说,明天晚上开社员会,叫七婶子检讨呢。”

“什么?”树根家里的瞪大眼睛问。“为什么呀?”

李树根大致上说了说七婶子和徐嫂子的事情,树根家里的说道:“七婶子真是糊涂,怎么惹这么个母夜叉?她在村里凑鸡蛋我也听说了,不是说她身上长了个疙瘩,不知从哪里弄的偏方吗?怎么又成了搞封建迷信了呢?”

李树根犯愁地说道:“老刘还安排我去做七婶子的工作,叫她别有思想包袱。七婶子一辈子要面子,我怎么开口和她说?愁死人!”

树根家里的想了一下:“七婶子攒七姓蛋是为了治病。要说她是搞迷信嘛,以徐嫂子地为人,估计大家伙没有人相信她说的话。我看不如就叫七婶子一口咬定是治病的偏方,徐嫂子为了赚便宜讹人才去告发的。”

李树根闷了半天,无奈地说:“让七婶子说假话,她不会同意的。再说,徐嫂子家的石头的确是把长虫蛋糟蹋碎了,好几个孩子都知道这个事。”

树根家里的说:“你快睡吧,明儿个我去看看七婶子。实在不行就做个检讨,这些年社员大会作检讨的又不止她一个人,过后不都是该咋滴咋滴?徐家的孩子随娘,也是个狠辣的性情,以后别让咱家的孩子和他走近了,学不出个好来。”

李树根也没有好主意,叹口气,磕磕烟袋锅子,上床睡下了。

第二日是一个半阴的天气,李树根安排社员们栽地瓜。地块是在去年秋天就留出来的闲茬,刚犁过的土地松松软软,有股淡淡的土醒味。扶着犁铧的老汉轻甩动牛鞭催着老牛,在松软的土地上挑起一道道地瓜沟垄,男人们跟在牛犁身后,用镢头在垄脊上墩了一排排窝窝,女人们把地瓜苗栽到窝窝里。有年轻人挑来水,用水瓢轻轻地将窝窝灌满,再把地瓜苗周围松软的土培起来掩盖住湿湿的水渍。社员们脸上淌着汗,随着身体的起伏,那些汗珠滴答滴答流进土地里。

下工的时候,小队长们通知自己队里的社员,晚上在大队院里召开社员大会。

晚饭后,社员们各自带着板凳齐齐地聚在大队院里。院子中央一根木柱子上挂着亮晃晃的汽灯,男人们围坐在一起抽着旱烟袋说些奇闻笑料,几个妇女坐在灯下趁着光亮做针线。一张乌旧的桌子当了主席台,老刘书记和大队干部们坐在桌子旁边。

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老刘书记清清嗓子,说声:“大家静一静,咱们开个会。”他抬起头看了一圈,并没发现七婶子,便探寻地看着李树根。

李树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树根家里的从大门外闯进来,对着主席台说道:“老刘大哥,七婶子病了,肚子难受,今天一天都没吃饭。我刚刚又去看了看她,给她送去几个煎饼,她说要坚持着来开会,被我给按床上躺着了。我说,官还不差病人呢!大家伙说是不是?我给她捎着请个假。”说完,转身看着角落里的徐嫂子,剜了她一眼。

老刘书记怔了怔,说道:“噢,老人病了?那么,树根明天去看看,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大家继续开会。”老刘把麦收地准备工作布置了一下,接着说:“现在咱们讨论一个问题,徐家的在吗?”他朝会场打量了一圈,找到坐在墙角边的徐嫂子:“你不是说,要揭发七婶子的问题吗?你现在给大家伙说说吧。”

徐嫂子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安排?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七婶子搞迷信,满村里凑鸡蛋,说是要上山送给长大仙。现在是新社会,根本就没有大仙,她这不是搞迷信吗?她找我凑鸡蛋,我可没给她,我是反对迷信的。”她抬着脸说道。

会场里有个女人站起来说:“七婶子不是搞迷信,她这是用偏方治病的。她去我家了,用她自己家的鸡蛋换了我家一个,她都告诉我了。”

有几个女人都回应说,七婶子是用这个偏方治病,不是上山搞迷信。

徐嫂子急了,高声说:“她是骗你们的,她跟我说了,俺们家石头上山打破了几个长虫蛋,被她看到了,她说要凑了七家姓的鸡蛋去破解破解。我才不信迷信呢!”

树根家里的说:“这就奇怪了,是你家孩子打破了长虫蛋,七婶子着什么急?她跟你不亲不故的,又这么大的年纪了,路都走不好,还能上山去拜大仙?谁信呀?你还不知道想什么鬼呢!是不是想当积极分子,加点工分呀?”

徐嫂子张了张嘴,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会场的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讥讽她,她急扯白脸地喊着:“她哪里是为了我的孩子?还有好几个孩子都在一起,她是为了别人家的孩子。”

树根家里的问:“七婶子又没有自己家的孩子,她是为谁去迷信呀?她要是为了大家,我们大家还要感激她来!你就编吧!你不就是不想给她凑个鸡蛋吗?用得着陷害这么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吗?”

徐嫂子生气地说:“谁陷害她了?她不光迷信,还偷队里的麦子呢!”

树根家里的问:“七婶子会偷麦子?她吃着五保,还用着偷了?你看见她偷了?你有什么证据?”

徐嫂子说:“我当然有证据,我看见她家晒着新鲜麦穗子,不是偷地是哪里来的?”

树根家里的问:“麦穗子在哪里?我今天去她家了,我怎么没看见?”

徐嫂子脱口而出:“麦穗子被我收回家了。”

树根家里的说:“大家伙听到了吧,她说七婶子偷的麦子被她给收家里了。你要揭发,就得把证据送大队里,收到你家里是什么道理?你连个证据都拿不出来,还揭发人家?你莫不是看着老人好欺负,为了占她的便宜,就假冒积极,陷害她吧?”

徐嫂子张口结舌地回答不上来,一拍手说:“她搞迷信我家石头也知道,我回家把石头叫来跟你们说。你们也别仗着户大丁多欺负俺们这家外来的!”

老刘书记看着会场乱腾腾,用手拍拍桌子:“安静安静,都别说了,乱七八糟,像什么话!七婶子病了,树根你去看看,是不是需要去医院检查。徐家的,以后有影无影的事少编排,耽误大家的时间不说,给村里添多少麻烦!这样吧,我们按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希望大家都能做破除迷信思想的带头人。明天上午各个队里组织男劳力上山,去把旧庙石基全部拆掉,以后任何人不许去烧香磕头搞迷信了。好了,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

徐嫂子颓丧着脸回了家,一腔的火没处发,朝着男人大吼:“你个没有用的,一村的人都欺负我,你就一边看热闹?明天跟着人家上山去!多少挣点公分!”男人翻翻眼,低着头进了屋里。徐嫂子跟进去,见石头正睡觉,扬起手就拍了他一巴掌:“兔崽子,天天出去惹事,叫老娘跟着擦腚眼子。我怎么养了这么一堆祖宗!”石头睡得正香,没来由被他娘打了一把掌,一个激灵坐起来,张开嘴巴嗷嗷大哭。

第二天早上,李树根来到七婶子家,见她已经起床了,便问道:“婶子,老刘书记叫我来看看您老人家,要不咱们去城里的医院检查检查?”

七婶子说道:“哎呀,我这孤老婆子,叫大家操心了。我没有事,躺一会儿歇歇就好了,今天早上又想吃饭了。你快去忙吧,马上就麦收了,队里要操心的事多,不用惦记我。”

李树根说:“婶子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别一个人顶着压力去做呀!今天上午,大家伙要去山上把娘娘庙的石基清除了,以后再不许去烧香磕头了,婶子千万记着了。”

七婶子沉默了一下,说道:“树根子,那个庙的周边住着不少长虫。早年里就有人说过,那里有长虫窝。你们千万小心。庙后头有块大石头,石头旁边长着一种草,这个时候正好开花,一穗穗紫色的花,那种草能解长虫毒的,你要记住了。”

李树根道:“嗯,婶子放心,我认识那种草。”

早饭后,村里的青壮年都上了留仙山。旧日的娘娘庙荫在山半腰一片平坦的松林里,离着山脚下有七八里的路程。山路蜿蜒着,路两旁野草离离,榛茂的荆棘丛上偶尔会看到挂一根破碎的蛇衣在风里摇来摇去。小青年们已经换了单衣,他们肩上扛着铁锹和榔头,脸上带着激动的神情。

到了目的地,书记围着旧庙石基转了一圈,挥挥手道:“大家开始吧!都注意点安全,把撬出来的乱石顺着山沟推下去。”

渐渐升高的太阳散发出夏日的能量,干活的人们们已经是汗流浃背。有几个小青年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撬石头。忽然,有个小青年嗷的一声,提着铁锹一个跳起蹦到远远的,叫喊着:“哎呀!好大的长虫呀!”

人们忽地一下子都围到这边,远远地观望。李树根小心地走过来,伸着脑袋一看,原来是两条黑红花纹的长蛇盘在一起。听到动静,两条蛇将头抬得高高,长长的舌信子一吐一缩,瘆得人一身的鸡皮疙瘩。

兽医李大柱看了说道:“是配对的长虫,敲敲地面惊走了吧,不要伤了它们的性命。”

一句话还没落下,有个愣头青从旁边抱起块大石头,狠狠地抛了过去,跟着上来几个年轻人,铁锹铁镐一顿乱砸,眼看着两条蛇变成了肉泥。

李树根赶紧招呼大家:“进度快一点,这里可能还有长虫,快干完了快撤!都注意着点。”

大家伙都加快了进度,眼看着一堆堆乱石都推平了。就在大家准备下工的时候,从一块岩石底下露出一截黑花蛇粗壮的身子。有不怕事的小年轻想去捅那岩石,被兽医李大柱拦住:“快走吧,留仙山上长虫多得是,除不尽的。都小心着脚下,这个季节的长虫最爱攻击人,毒性也大,咱们还是要注意安全。”说着,带头往山下走。

一群人迤逦着往山下走,病秧子徐老大渐渐落在后头。

今天一大早,徐嫂子把男人吆喝起来,催着他跟着大家伙上山。本想着滥竽充数,跟着混个工分,哪成想,拆石基是个硬活,跟着大家一直干到天大晌。李树根照顾他,给他分配些轻点的活,饶是这样,也累得不赖。徐老大本来就是一个瘦弱身子,折腾到现在已经是又累又饿,齁齁地咳嗽不断,少气无力地走在后头。

李树根一边走一边数着人,便知道徐老大是落在后头了。他慢慢地和大家拉开一截距离,有意无意地等着徐老大。刚走了一会儿,就听见徐老大啊吆一声叫唤,李树根心里惊了惊,心想,坏了,老徐是遇上麻烦了。他朝着前边喊一声:“来两个人!”便转身向山上跑去。

他跑到徐老大跟前,见老徐抱着腿坐在地上,脸色发黄,汗珠子轱辘轱辘往下淌。李树根急忙卷着他的裤腿查看,一边问:“老徐,怎么回事?”

徐老大喘着粗气说:“刚才草窠子里冒出一个长虫头,吓得我后退一步,一只脚闯进石头缝里,恐怕是把脚脖子崴断了。”

李树根看着他的脚踝处红肿起来,问道:“没叫长虫咬了吧?”

老徐摇摇头:“没有,它在前边的草窠子里,没过来。”

有两个小青年走上来,李树根吩咐着:“轮换着背起他下山吧,他走不了路了。”

徐嫂子见男人被村里人背回家来,听他哼哼唧唧地呻吟,眼看着麦收就在眼前,明白男人是一分工也挣不回来了,还得搭上工夫侍候,又气又急,没两天嘴上长了一溜的水泡。

七婶子听说了山上发生的事,心里便如沉沉地揣了块石头。每天早上,七婶子都会带着她的小四眼狗围着村子转一圈。走到村北路口,在一个废弃的石碾旁,她停下来,倚着石碾,一手扶着拐杖,一手抚摸着小黑狗,向着留仙山的方向念叨几句,那里,有一条细细窄窄的山路,像白练般,从山腰处蜿蜒着飘下来,一直飘到到留仙庄村头。

俗话说“麦熟两晌”。进了五月,大太阳旺旺地照着,麦子们渐次成熟。队委会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便带领着大家从薄地开始收割。那些面积大的麦田,因为水肥充足,麦秆还泛着绿色,社员们舍不得动镰,想让它们再上上籽粒。

麦收开始了,男女劳动力都下了大田,只把老人孩子们留在家里。眼看着端午节到了,那些家里有老人的,便帮着做些准备过节的杂活。

七婶子把上山掰来的波罗叶子泡进水里,每天都换两遍水,让波罗叶苦涩的味道淡了一些,叶片上的尘土也洗干净了。她掂量掂量波罗叶子,能包二斤糯米。

初三早上,七婶子转到村西头的小河边,顺手扯了几根蒲草。回家来,把蒲草和波罗叶一起煮了。煮熟的蒲草具有柔韧性,七婶子细心地把蒲草叶子劈成条条,这是包粽子当绳子用的。

七婶子坐在枣树阴凉里,两只芦花鸡围着她咕咕叫着要吃的。她把批好的蒲草跟波罗叶一起泡盆里,扶着拐杖站起来弹弹衣服上的草沫子。

七婶子喊一声:“走,四眼,咱们去摘点铺地黄。”小黑狗摇着尾巴跑过来,跟着七婶子出了门。村西的小河边,一群孩子在清浅的河道里嬉戏。河边有一片杨树林,林子里长了一丛丛鹅黄色的铺地黄,七婶子挑着嫩得摘了一些,准备中午炒个鸡蛋吃。

小黑狗忽然向着留仙山的方向狂吠起来,七婶子嗔了一声:“四眼,叫唤什么?”说着抬起身子。她抬身看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留仙山的山凹里升起一股黑云,黑云慢慢向着天空扩张,就像一条又粗又大的长虫,长虫的头已经顶着天了,尾巴还窝在山凹里。七婶子张大嘴巴,篮子都掉地下了。

她回过神来,急忙招呼着小黑狗:“四眼快快,快去把孩子们带回家。”七婶子高声喊着:“小孩子们,快回家,来妖风啦!”小黑狗汪汪叫着跑到小河边,扯着一个孩子的裤脚不放,孩子们停止游戏,都围过来看狗子的奇怪动作。七婶子大声喊着:“孩子们,快往家里跑,家里没有大人的,都跑我家里去!要刮大风啦!快跑!快一点!”

此时,有孩子发现了留仙山上的黑云,吓得撒腿就往村庄跑,其它孩子也跟着飞快地跑去。

黑云旋转着,卷着黄土乱叶径直朝着山下的村庄扑来,七婶子快速移动拐杖,蹀躞着脚步往家里走。当狂风旋转着扑进村子,七婶子刚好推开柳条院门,见几个孩子堆在一起,紧张的小脸都变了颜色。七婶子唤来四眼狗,让它守在门旁:“四眼,在这里看着门。”她把孩子们带进屋子里,从方桌的抽屉里找出来一把彩纸包着的糖豆子,分给惊慌失色的孩子们。孩子们剥开糖纸吃着甜甜的糖豆子,惊慌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七婶子找出她从邻居家里换来的鸡蛋,走到门外,朝着翻卷的狂风一个一个扔过去。她嘴里念叨着:“大仙呀,我只有这几个鸡蛋,你吃了我的鸡蛋就回去吧!别难为这几个不懂事的孩子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在地里割麦的人们也发现了巨蛇一样的黑云。李树根急忙高声喊着:“壮劳力快跑,到晒麦场去,把麦子收起来。妇女们先回家吧。老哥们几个,咱们把地里的麦个子收到地埂下,风马上就来了,咱们跑不动,先在地埂下偎着麦子一起躲一躲。”

还没等队长吆喝完,徐嫂子就急乎乎窜出麦田。她飞一样跑着,把其他人都甩在后头。

狂风从村庄西北角进入,裹着昏黄的尘土向着东南方向旋转,在村子里来回揉搓,掀翻了房顶上的瓦片和麦秸,折断了街巷两旁高大的杨树。鸡飞狗跳,孩子哭大人叫,一时间整个村庄乱成一锅粥。

狂风把苫盖在房顶的麦秸草卷满了街巷。徐嫂子回家来,急匆匆抓了一杆搂草筢子,一手提起一只大柳条篮子就出了门。她飞快地将街上的麦秸搂进篮子,可是,街上的麦秸太多了,篮子哪里能装得下?她把篮子放一边,先把麦秸搂成一堆堆放着,再回来撅着屁股,两只胳膊使劲地抱起,趔趔趄趄送回自家大门口。

正当她忙碌着往家里搂麦秸时,被老刘书记看见了,他气呼呼地吼道:“徐家的,你还有没有人性?这样的事你也做得出来!”徐嫂子抬头看是书记,讪讪地将一堆麦秸抱到家里,回身将门关上。

狂风旋转着,眼看着将徐嫂子家房顶上的麦秸掀了下来。徐嫂子急慌慌从墙头爬上房顶,张大双臂,企图用自己的身体压住房顶的麦秸。她的身体被大风掀起又放下,绝望地看着身边的麦秸一层一层被风揭走,只剩下身子底下的一片。公公婆婆在院子里哭喊着:老天爷呀!这是要俺的命了呀!徐嫂子捂在房顶上咒骂着:老不死的!一点忙也帮不上,哭嚎什么!

徐老大瘸着腿从床上下来,一手拄根木棍子,一手扶着石头他二哥的肩膀,一跳一跳地走到院子里,抬头喊他的老婆:“石头他娘,你快下来吧!万一磕着了,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呀?这么大的风,你能捂住多少啊!”徐嫂子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这日子怎么过呀?”一边抽抽搭搭地退到墙头,顺梯子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狂风终于停了。七婶子家低矮的房子也被掀了一角,孩子们聚在屋里,总算是平安无事。七婶子听见守在门口的狗子发出低沉的叫声,嘱咐孩子们不要出去,她一个人拄了拐杖走到院子里看视情况。

七婶子顺着狗子盯着低吼的方向看了一下,脸色不由得一变,见一条白花蛇正往墙壁缝里钻,留一小段尾巴露在外面。“菩萨保佑,是钱龙来了。”她喃喃自语着:“唉!原来是长大仙刮的妖风呀!”她摸摸小黑狗的脑袋:“好了,回去吧。就让它住这吧,别去管它了。”

七婶子回屋,从针线盒里找出一缕彩色丝线,招呼孩子们伸出小手,挨个给孩子们的手腕上绑上了五色丝线。一个孩子好奇地问:“嫲嫲,这是做什么呀?”七婶子说:“要过端午节了,把五丝线戴在手脖上,保佑着你们没病没灾,平安吉祥。等过了端午节,遇着下雨的日子,叫你们的娘亲剪开,扔到水沟里,今年就见不到长虫。”

孩子们瞪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手脖上的五丝线。“真好看,就像一个花镯子。”一个孩子喜滋滋地说。

“风停了,你们都回家吧。注意脚下的路。”七婶子看着他们走远,才回身来关上院门。

百年不遇的狂风,把留仙庄蹂躏得面目皆非。书记带着村里的干部挨着街巷查看损失情况,六七十户人家或轻或重地都被大风揭了房顶上的麦秸秆,有两个社员被飞下来的瓦片砍伤,好在都是轻伤没有大碍。老刘书记让会记把社员们的损失记录下来,准备上报给公社。他召集了村里的骨干们开会商量商量,安排救灾和生产的事情。

夜里,又下起了大雨,社员们正在露天的房子里遭受磨难,村领导们动员了一部分青壮年,把受灾严重的人家,安顿进灾情比较轻的人家里。

李树根来到七婶子家,见七婶子也没睡觉,李树根开门见山地说:“婶子,咱们把受灾严重的人家都搬进轻一点的人家里了,省得他们在雨里过夜。”

七婶子说:“这样做好得很呀,邻居们就应该互相帮衬着。树根子,是不是还有人家没地方安顿?上我这里来吧,你看,我这小土屋还是能住几口人的。”

李树根说道:“我就知道婶子是善良的老人家,我一开口就知道我是需要您地帮助了。现在呢,基本都安排好了,就剩下老徐家,他们家人口多,还有个病人,再加上平常没有什么人缘,有几家邻居不愿意收留。我想让他们来婶子家避一下雨,不知道婶子同意吗?”

七婶子叹口气:“树根子,你让他们来吧,我什么话都不说了。”

徐嫂子没脸过去,就把两个小儿子和两个闺女打发着去照顾公公婆婆和徐老大,自己带着两个大孩子守家。

细密不断的雨,从半夜下到午后才渐渐停下,留仙庄的端午节停滞在阴云般凝重的气氛里。面对如此严重的灾情,女主人已经没有了包粽子兴致。

公社的救灾物资发了下来,有邻居村庄支援来苫房子用的麦秸秆。队里的干部们分头行动,一部分人带着泥瓦匠挨户修理被风吹烂的房子,一部分人下田查看涝情。麦田里存了水,踩一脚就陷进去很深。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法进地收割,需要先把水引出来,等积水少一点才可以下地。大队长小队长都急得上火,那几块成熟过头的麦田更是叫人牵肠挂肚,如果再下雨,它们很可能在穗上就会发芽。队长们商量了一下,怎么样先把成熟的麦子抢上来,有人出了主意,光割麦穗的部分,将麦秸秆子铺地上踩着,不会陷进去,抢出一点是一点。

社员们踩着湿漉漉的泥浆开始收割。他们发现,风雨过后的麦田里,忽然出来很多长虫。正埋着头割麦呢,从麦垄间忽然冒出一条,吓得人扔了手中的麦子,心里慌慌地跳。那些割下来捆成捆的麦个子摆在地里,准备着装上木推车运回麦场。抱起麦个子要往车上放,从麦个子里钻出一条。社员们一边收着麦,一边心惊肉跳,躲避着长虫,割麦的进度慢了很多。天公也不作美,灰沉沉的云里时不时掉几点雨滴,有几块成熟过头的麦田渐渐地发出芽子,把大队干部们急得蹿火冒烟。

村庄里苫房子的工作也在进行。这一天,泥瓦匠们来到老徐家修房子,看到院子里一堆乱草,就说有点碍事。徐嫂子急忙吆喝着石头,娘两个一起往外搬弄。忽然石头嗷地一声叫喊,把徐嫂子吓了一跳。她骂了一声:“兔崽子,叫唤什么?”石头抱着脚哭,额头上已经疼得冒出汗珠。徐嫂子一步跨过来,抱起石头,看他的脚:“怎么了?”石头哭着说:“有长虫咬我的脚了。”

听说有长虫,泥瓦匠们都围过来,见乱草堆里盘着一条红黑条纹的蛇,正警惕地抬着头,吐着细长的舌芯子。“哎呀!这是被长虫咬了!”有人惊骇地说。几个人抄起铁锨,几下子就把长虫打死了。

徐嫂子变了脸色。再看石头的小腿,已是红肿起来。一个说:“快去卫生室呀!”徐嫂子猛然醒过来,背起石头就要往门外跑,一个上年纪的老人说道:“快找根带子,把他还没肿起来的部位扎紧,别让蛇毒往上走!”人们七手八脚地给石头的腿上绑上一块布带子,徐嫂子背起石头往卫生室跑去。

大队的赤脚医生看了石头的蛇伤,用消毒水清理了伤口,又从一个小瓶子里倒了些粉沫用凉开水调了,敷在伤口上,一边包扎,一边告诉徐嫂子:“幸亏树根队长采的药草,不然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现在你带着他去县医院吧,我这是简单的处理,要治好得去大医院。”

徐嫂子顾不上家里的事情,从队里借了辆小推车,推着孩子进城治病。医生打开绷带检查了一番,说道:还好,不是剧毒蛇。处理得也及时,蛇毒没有扩散。清理一下蛇毒,住几天观察观察,没有问题就能出院了。

自从石头出院后,徐嫂子就像霜打的茄子,低头耷脑没了往日斗鸡般的精神头。石头落下了胆小的毛病,再不敢去草堆里玩闹,看见绳子都吓得大叫。公公婆婆只是唉声叹气,别的话一句都不敢多说。

这天午后,徐嫂子从盒子里拿出来两个鸡蛋,一手牵着石头,要去还给七婶子。

七婶子听到狗叫声,出门见是徐嫂子,挥挥手说声:“你快走吧,我不想看见你。”转身往屋里走。徐嫂子拉着石头急步走进院子里,扑通一声给七婶子跪下来:“七婶子,都是我不知好歹,我知道错了,您就原谅我吧!”七婶子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说道:“我不记恨你。也不想看见你。你快走吧!”徐嫂子无奈地把鸡蛋放在地上,爬起来往后倒退着出了七婶子的家门。

七婶子听见她关门离去的声音,回过身看见院子里放着的鸡蛋,走过去捡起来,吆喝声:“徐家的,拿上你的鸡蛋!”徐嫂子哪里敢停下来,拉着石头快步前行。等七婶子出得门来,只看见她娘俩个远去的背影。七婶子看看手里的鸡蛋思忖片刻,身体弯弓一样依偎着墙根,一只手支着拐杖,一只手将鸡蛋掖进碎石墙基的缝隙里,嘴里念叨着:“仙家,带着您的子孙回山里去吧,这里不是您家住的地方。咱们以后互不相犯,两下里都安顿下来吧!”

留仙庄把闹蛇的事情汇报给公社,公社里派了人,给留仙庄送来了六六六杀虫粉,指挥社员们用杀虫粉驱除长虫。一段时间后,蛇们便销声匿迹了。

麦收以后,人们发现,七婶子苍老了许多,之前花白的头发全变成了银亮亮的白,腰弯得几乎要触到地了。傍晚的时候,她常常走到村北路口的石碾旁,双手扶着拐杖,半边身子倚在碾盘上,痴痴地望着眼前林木葱郁的留仙山。那山凹里飘出轻盈神秘的云雾,它高傲而又冷峻,睥睨着脚下碌碌尘世,让七婶子的心里充满了畏惧。四眼狗安静地卧在七婶子的脚前,一人一狗,静静地坐在村口,就像一尊披着暮色的雕像。

(本文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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