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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亦正亦邪
其实,华对我印象的改变(也包括我对她印象的改变),还因为发生在校门口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
八十年代初期,虽然社会对教育和学习开始逐渐重视,但还是有些男女生不爱学习,旷课辍学,不少还混迹社会。所以,上学和放学时间段里,学校门前常常聚集两三伙此类人,小打小闹的事情屡有发生。由于没有直接影响学校的教学秩序,学校也不好出面管理,同时,面对这些社会闲散人员,教师既也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驱赶他们。倘若得罪了这些无赖,每天上下班就都要冒着被暗中报复的危险。
一日上午放学时分,我在传达室等黎老师一起去喝酒。忽然,校门外响起了一片嘈杂声。一个女生班干部还跑过来拍着窗玻璃喊,“老师快出来,有人截道不让我们不让回家!”
华和斌等几个教师跑出去。我没动,隔着窗玻璃看到,校门口晃荡着几个戴绿军帽叼烟卷的社会青年,其中两个还横着身子不让敏通过。敏是三年级女生,品学兼优,学生干部,课余时间常到团委那间小屋子里协助华做些团务工作。敏长得漂亮,细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
华冲两个拦路的男孩喊道:“干什么?”斌却悄悄拽了一下她的衣后襟。
敏回身拉着华的袖子哭着说,“老师,他们欺负人!”
华丢开斌再一次拉她的手,把女孩拉到身后,挺起胸脯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她英姿飒爽的样子十分威武,齐肩黑发被风吹起,有点像刘胡兰,也像赵一曼。我陡然觉得她颇为高大,像《一件小事》中鲁迅视线中的那个车夫。
那个领头的青年翻了翻眼皮说:“搞对象呗!”
华说,“上一边去搞对象,这里是学校!”
那青年一愣,继而淫邪笑了。“学校怎么了,学校就不搞对象啊,老子今天就让她做我的‘马子’,怎么样?”
华唾他一口,“不要脸,这不可能!”
青年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骂道:“关你屁事,骚娘们,是不是想让我先玩你啊!”
“你说话注意点啊!”斌涨红了脸插了一句。
青年乜斜他一眼,“不注意怎么啦,我认识你,少跟我装啊!”
斌立刻缄口,但满脸愤怒。
我一直打量着这个青年,凭我的感觉,他不过是个混子,真正的社会人不会这样地赖。我清楚,对付这种地赖,讲道理不行,必须也来社会那一套,地赖的共同禀性就是吃硬不吃软。你求他他能让你跪下,你打他他能给你跪下。这是我少年时混迹社会的一个残酷的领悟。对于打打杀杀的社会来说,这不啻一条真理。
我不想惹事。自己已经是个堂堂的人民教师了,基本上断绝了与社会人的来往,更不想让学校了解我的那段不光彩的历史,我必须让自己更像一个人民教师,因为我确确实实是个教师。可现在这个青年居然如此嚣张,居然如此对待华和斌,这是对教师的藐视,是对学校的挑衅。我不能不义愤填膺挺身而出了。
我出屋,慢慢走到前面,在那个青年面前站定,然后不冷不热地说:“朋友,给个面子,以后别来闹了,没意思!”
青年愣愣地看着我,大概没想到学校里也有讲社会话的人。他上下打量我一番说,“你是谁?”
我笑了,“我是老师啊!”
他又打量一番,狠狠说,“我干嘛给你面子,你好使啊!”
“你确定?”我依然笑着说,但眼神变得晦暗。这句话在社会层面很具挑衅性。
他多少有些胆怯地退半步,警惕地说,“怎么啊!”
我没说话,回身从传达室拎出一条锁大门铁链子,对敏说:“走,老师送你回家!”
说完,我跟在她身后,从青年细瘦的身体前大摇大摆走过去。我没看他,攥紧了铁链,只要他敢动作,我足以在他触到我之前把链子砸在他背上。但我并没有击打他的兴奋和意识,因为他太瘦,恐怕连我一拳都吃不消。所以,我的杀气腾腾仅仅是一种形式,一种令人惊悚的形式,目的不是打击,而是恐吓和威慑。这是混社会人的一种胆识和傲慢。
果然,他没敢动,他被这种豪壮的社会气势震慑了。他一直斜着眼睛,忿忿看我们远去的身影。
华与我同行,斌后来也跑上来。
斌说,那个青年是他的邻居,绰号叫“二驴”,刁蛮野性,不仅在社会干尽坏事,而且在家里也打爹骂娘,街坊邻居都唯恐避之不及。我这才理解,为什么刚才斌屡次阻止华,对这个“二驴”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
对于社会来说,这是小事一桩,对于学校来说却是件大事,直接关系到师生的生命安全和教学秩序的稳定。华及时向学校做了汇报,并与派出所取得联系。派出所说没问题,只要有人来闹事,就直接通知他们。
中午,我和黎老师喝的很尽情,居然把这件事情忘掉了。下午,我没课呆在传达室。华和斌,还有学校教导处主任也都在传达室。他们觉得“二驴”此番大大丢了面子,绝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会来报复。果然,学校门前聚集四五个摇摇晃晃的社会人。
“二驴”敲敲传达室窗玻璃让我出去。大家劝我不要出去,准备打电话通知派出所来处理。华甚至拉着我的衣角担忧地说,“不许出去啊!”
我清楚,如果报警他们跑了或者被抓了,以后肯定还会来滋事,只有一次性解决这个问题才能了断。
我想,既然“二驴”没有敢动手,就说明他是有顾忌的,找来的这几个人肯定是比他硬气也更懂规矩的社会人,所以也不至于轻易动手,我可以相机行事,未必吃亏。
我说,“先不要报警,我去谈谈再说,最好是息事宁人,这对学校有利。”
我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出传达室,与他们来到墙角,我周围立刻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气。我也有酒气,但没那么浓郁。有时,尤其是处理一些对外事宜时,有些酒气绝对豪迈。当然,这是社会意识。不过,确实,酒可壮胆,也可壮威。但我既是酒中人,也是社会人,懂得其中奥妙,我绝不惧惮酒气压人。但我格外提防酒后张狂者,因为他们有时不知深浅,敢于挑战,甚至刃带酒气,不计后果。
“二驴”咬牙说:“你也太牛逼了!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动你?”
我没说话,只是用余光瞄着他,他的体格还真不是我的对手。我的视线落在其他几个人脸上。
忽然一只手伸向我的肩膀,我一激灵,下意识抽出一只手挡住了他的胳膊。他叫了一声,“哎呦,哥们,你是炮弹吧!”
一听见自己多年前的绰号,我的心一下子落进肚里。有人认出我来,这事无疑有惊无险了。
定睛一看,我不禁笑了,虽然叫不出他的名字,却记得他的那张面孔,尤其面部中间那颗硕大鼻头,也豁然想起他的外号就是“大象”。他曾与我的一个要好朋友到青年点里看我,在我们点里呆了三天,每天喝酒吹牛不亦乐乎。据说,他后来重伤一个人判了几年刑,在城郊一带也是数一数二的凶狠角色。
“大象”杵我一拳说,“哥们怎么成了老师啊?教体育吧!”
我说,“语文。”
他张大嘴巴,“行啊!”又指着其他几个面面相觑的人说,“这是我哥们,是当年……”
我估计他接着要介绍我那些年在社会的“丰功伟绩”,急忙打断他,“嗳,你们来这干什么?”
他指指“二驴”,“这小子说被人撅了面子,还是个老师,我们正喝酒呢,就过来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我就把情况说了一下。“大象”听完笑了,对“二驴”说,“你他妈的尽惹事,亏我来了,不然有你他妈好看的!”
“二驴”蔫了,眨眨眼睛没敢说话。“大象”又把我的手从兜里拉出来说,“你看看这是什么?”他了解我,知道我随身总是带着一副电木手撑防身。他又揉揉自己的胳膊说,“你也太快了啊,我就想拍拍你肩膀,你就给我一下子,也不像老师啊!”说完,我们都笑了。
“大象”教训了“二驴”一顿,让他以后不准到学校来闹事。“二驴”尴尬地唯唯诺诺。接着他又拉我去喝酒,说我在青年点里把他灌醉了好几回,现在要报仇。
我说,“算了吧,改天有时间我请你。”
我与他们一一握手,但没有理“二驴”。这种小混子就得用气势镇住他,他才知道天高地厚。
他们摇摇晃晃地走了,老师们看我毫发无损若无其事地走回来,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事情虽然了结了,我却并不快乐,我暗暗为自己和学校感到悲哀,没想到我的流氓身世居然为学校安全做出了贡献,我不知道这应该庆祝还是谴责。
尽管我十分懊悔,对自己意气用事和鲁莽行为恨得咬牙切齿,不过还是有收获的,我目睹了华的大义凛然以及斌的畏葸怯懦,让我对华不禁由衷钦佩。
有一天华说,“那天你真勇敢,像个男子汉!”
我说,“须眉不让巾帼嘛,有前妇女主任现团委书记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我等何惧乎?借酒壮胆罢了!”
她潮红脸说,“也不是大义凛然,就是忽然觉得应该保护学生,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义不容辞倒还恰当。”
我说,“其实这就是‘正义’冲动,许多英雄人物之所以能够惊天地泣鬼神,就在于平时胸中有正义,在关键时刻转化为行动,就你那时的形象简直伟大极了,不比刘胡兰赵一曼逊色,将来我得建议学校在操场正中建一座纪念碑,把你的英姿雕刻上去,让全校师生向你学习致敬!”
她冷冷白我一眼,“用不用献上鲜花,在清明节还要三鞠躬啊,你真损!说说就下道了!”
我嘿嘿一笑。
她又说,”嗳,其实你更厉害啊,三言五语就把那群恶棍打发走了,还笑呵呵地跟你握手,好像你是他们的领导似的。这叫什么,人们常说的那句什么……不战……”
“不战而屈人之兵。”我说。
她说,“对对,就是这句,我看你啊,有点像电影里黑社会的老大!”
我脸一红,极不自然咧咧嘴,“哪里啊,只是青年点的一个老同学罢了。”
她说,“真不简单,敢做敢为!”
我涎着脸说,“见识了我的高尚之处吧,渐渐你就会发现我很完美。”
她说,“是啊,已经发现了,脸皮太厚!”
我开始还有些懊悔,责怪自己不该卷入这件事情中去。毕竟是以邪制邪。倘若没有遇到“大象”,还不知结果是什么样子。但后来又想通了。这不是以邪制邪,而是以正压邪。我站在保护学生的立场上,这便是浩然正气。
这之后,很少有校外人员在学校门口逗留了。不过,也产生一些副作用,让我哭笑不得。
一天,我在办公室埋头看书,听见有人敲窗玻璃,抬头看,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女孩的小脸庞,模样很俊俏,却想不起来是谁。她见我茫然,就喊“沙老师,我是莉!”
我这才记起,莉是我当班主任时的学生,后来辍学,据说,好像也混迹社会,游手好闲。
我们来到操场上,我询问一些她的情况,她求我帮助办一个初中毕业证,可以在街道企业上班。我答应了她。
她忽然说,“老师,你真厉害!”
我不解。
她说,“同学说,‘二驴’都被你镇住了!”
我愕然。问:“谁说的?”
“同学全知道了。”她说。
我一阵眩晕。
她又说,“前几天‘二驴’欺负我,我骂他,他要打我,我就说,‘炮弹’是我哥!他才没敢动我。”
我彻底崩溃。
“那你也不能说我是你哥啊!”在当时,一个女孩子称男青年为“哥”,具有另一层意味,大致相当于现在说的男女朋友关系。
我苦心经营一个好教师的形象,就这么粉碎了,碎了一地。倘若全校女生都用我的诨号做挡箭牌,在社会上称我为哥,倒不如即刻杀了我。
“那我叫老师,他们也不怕呀!”莉倒有些委屈。
是的,按理说叫哥没有错。毕竟我只比他们大四五岁而已。我的妻子还比他们小两岁呢,她也曾是那所学校的学生。只是我没有教过她而已。
莉走了。我感觉天昏地暗。我曾是个坏小子,这个名声可能伴我一辈子,如影相随。
我的道德观和善恶观顷刻坍塌,我无法断定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我的行为是正还是邪。
或许,亦正亦邪。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