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健龙:何妨吟啸且徐行

      读江健龙的书作,总有一种感受:从那些闲庭信步的笔迹里能够生出几份惊讶。比如说,因为健龙的一幅字,我曾经三度吃惊!

      大约三个月前,健龙在微信圈发了一张书法图片,淳甫先生当即评论“惊呆了”三字。我那时没有在意,过了一段时间才看到,那一刻的感觉与淳甫无异,也是大为吃惊。这件书作全文抄录了《礼记·大学》,五米多长的横卷上,排列了将近两千个中楷,每个字三公分见方,点画自若,一丝不苟。后来见面,问他写了多长时间,他说五天吧,于是再度吃惊,几天写下来,楞是找不到一处换气的茬口,安之若素,一气呵成。等我定下心来揣摩他的书写心境时,终于三度吃惊,这么长的篇幅,做到一丝不苟,一气呵成,需要怎样的沉静和定力,需要怎样的专心致志和心无旁骛。《大学》里有一段话,说的是“修身在正其心”,并且解释了什么叫做“正其心”:“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也就是说:心中愤愤不平,得不到端正;心中恐惧不安,得不到端正;心里有偏好,得不到端正;心里有忧患,得不到端正。一旦心不在焉,即便是看了,却什么也看不到;听了,却什么也听不到;吃了,却辨别不出味道。说来说去,“修身”必须做到心态端正,甚至心如止水,“习书”何尝又不是,只有做到了心无杂念,既不想着扬名立万,也不想着家财万贯,才能写出这般宁神入境的好字来。


      在健龙的作品中,许多都是全文抄录了古代散文名篇,诸如苏东坡的《放鹤亭记》《喜雨亭记》,赵松雪的《缩轩记》《大雄寺佛阁记》等,篇幅虽然不及《大学》,也都有数百字,也都是楷书,洋洋洒洒,而又到拐到边,细致入微,温醇渊静,洋溢着浓郁的书卷气。我能想象,健龙作书的姿态一定很优雅,节奏一定很舒缓,游刃有余地掌控着书写的进程。他的笔毫悠远、从容、淡定,好似已经穿越千年,行走在宋元文人之间,记录着东坡先生与隐士的对答、歌咏,旁证着松雪先生与戴表元的惺惺相惜:“余与戴子遇于浙水之上,相向而笑曰,胡然而来乎?于是握手而语,促膝而坐,莫逆而相与为友。”健龙的书法,还抄录过大量的“东坡题跋”,有的仍是楷书,有的略带行书笔意,在字正腔圆里多出几分率真、洒脱,偶尔还能看到几处随兴而发的妙趣。他喜欢抄录“东坡题跋”,应当与题跋的内容相关,包括艺术思想的冲淡、简远,处世哲学的旷达、超拔,而这些观念性的内容,很可能反哺给书写的形式,呈现为不瘟不火、徐疾有致的面貌。就像那阕《定风波》里的词句“一蓑烟雨任平生”:东坡先生经历了几多人生风雨,却能处变不惊,始终那样镇静、达观、潇洒、真正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都说“字如其人”,东坡先生也主张书法审美时“兼及其人生平”,区分“君子小人之态”。这种说法未必百发百中,但对于健龙,则是再妥帖不过。健龙讷言敏行,温文尔雅,身上散发着谦谦君子的气息,说话时语调平淡,有时说起过去的曲折,依旧不动声色。在他的平静的叙述中,我曾经感到惊诧,也曾经为之动容。一次,说到姓氏、籍贯和出生地,他表示说来话长。原来,他父亲姓宋,怀远人,自幼跟随祖父逃荒到利辛,留在当地一位江姓人家长大。健龙出生在利辛,虽然姓江,总被认为是外乡人,打小决计有所成就,为门楣争光,直至考上安徽大学艺术学院,与书艺结缘,不失为一部辛酸的励志传奇。再一次,他回忆当年私淑张翰先生的前后,从此开始书法启蒙。那时,他在艺术学院的油画专业学习,敬仰张老的书法成就,很想拜师,又顾及基础太差,张不开口。后来得知张老常把不满意的书迹拿到垃圾箱烧掉,便瞅准机会,跟在张老身后,从还在燃烧的纸堆里抢回几页残片,用作法帖。张老知道后很感动,经常给他指点,引导他走上书法的正道。此后,他在一所高校工作了几年,不安心做行政,和爱人商量,卖房子筹款,前往中国美术学院进修书法专业,返回原先的学校,转而从事书法教学。先学,而后教,健龙对中国传统书法有了深刻理解,在学养上有了丰厚积累,这样规范的学科化经历,影响到他的创作,使他不知疲倦、恭敬有加地面对古人,抄录他们的文章,追问他们的见解,品味他们的情感,又把所有的心得浸润到笔端,渗透到字里行间。尽管他不过人到中年,却执着而深情地遥望着人书俱老的境界。


      在当下书坛,健龙的这种书写定力有别时风,迥异时人,可谓难能可贵。他的楷书越过唐楷,直接取法王氏父子,又能在王右军的“内擫”和王大令的“外拓”之间寻求笔势的平衡、意趣的古朴,而不是过度地追随《玉版十三行》的隽秀明丽和顾盼生姿,流于妍美,失却天然。他的行草取法跌宕起伏的黄山谷,又能在偏于纵放处稍作收敛,以求守望古意,而不是一味的长枪大戟,剑拔弩张,毕露锋芒,只顾吸引眼球,流于造作与矫情。清人石涛说的好:“画家不能高古,病在举笔只求花样”,书家亦然。健龙身处花样翻新的时代,却能岿然不动,就像一股从久远的书法艺术长河中潺潺而来的清流,清澈见底,洗涤尘心。

      当然,这些年来,健龙并非一成不变,只是种种变化都有底线,变的只是外在风貌,永远不变的,则是骨子里的那份从容不迫,心境平正。健龙清楚,书法不是“只争朝夕”的事,是个必须慢下来的功夫活,纵有千笔万画,也要气定神闲,安静、文雅地写好属于自己的每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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