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闺秀和晓琴站在路上,看着王晓峰往娇娇家里跑去,“早晚给这个骚货给害死”,王晓琴骂道。闺秀攥着枪托,反复回想着他说的话——“那孩子兴许是跑到外头去。”也许王晓峰知道什么,但如果真的知道,又为什么不说呢?他断然没有理由隐瞒。想到这,闺秀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睛里打转,山上响起麂子短促的鸣叫,父亲那批猎人被抓之后,动物的确是多了起来,好几十年都不下山的野猪,最近也成群地下来糟蹋庄稼。闺秀又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山里拔草药,撵山狗撒欢地在前面跑着,父亲就任由他们跑着。倘若寻到猎物,狗一下子警觉起来,父亲使一个眼色,闺秀就停下来。他总是半跪着,枪托顶在肩膀上,一只手托着泛着光的枪腹,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搭在扳机身上。有时候父亲也会让闺秀放一两枪,那时候她胆子大,什么都敢做。现在不行了,东西失去得越多,胆子就变得越小。
王晓峰跑进娇娇家,许久都没有出来。风吹得林子呜呜地响,晓琴把衣服裹了裹紧,四处张望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兴许是怕那只老虎。”闺秀说。
“这个没用的东西,我去把他喊来。”晓琴说着就要往娇娇家去。
“不用了晓琴,你要是也怕,就回去。这种事,还是我一个人来。”
晓琴一下子恼火起来,“姐,我家那老头子的病是你爸看好的,这是上辈的事,你帮过我多少,我都记在心里。今天,你要我回去,就是不把我当自己人了。”
“那不等你弟弟了,我们走。”
山脚的风刮过树冠,月影就在地上张牙舞爪起来。晓琴手里抓着一把从家里取来的柴刀,紧紧地跟在闺秀的身后。山路早就被荒草盖住了,闺秀回想起父亲说过的,背阴的峡谷是野兽最喜欢聚集的地方,现在没有路了,就只能先上山,然后沿路下去寻找伏击的地方。月光照得水渠亮闪闪的,闺秀把枪背在身上,爬上水渠往山顶走。夜行的鸟受了惊吓,扑棱扑棱地从树上飞起来。晓琴忽然停下来,说,“闺秀姐,你闻,好腥的味道。”
闺秀停下来,大吸一口气,端抢环顾四周。不远的乱草岗里,唰唰地动着,“下面有野兽,但应该伤不了人。”闺秀说着,捡起一个石块,往里头砸去。几只绿色的眼角盯着看了一下,就往四处散去。她们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乱石岗里响起了手机的声音。
闺秀壮着胆子走过去,拨开草,看见了金碗的尸体。他的脸朝下,肠子被扯出来一截,血沿着石头淌下去,裤兜里的手机,一闪一闪地亮着白光。
孙国富穿过小路,跨进娇娇家的院坝。屋子里的灯亮着,但敲门没有人应。孙国富在门口侧过身子,看到柴房里有打斗的痕迹。他唤了两声娇娇,还是没有人应。孙国富喊了一声,“娇娇,我进来了。”
跨进门槛,孙国富就看见倚在墙边的枪,上面的麻醉剂已经射出去了。他一瞥眼,看见里屋的娇娇,她身上盖着一张湿漉漉的被单,露出一大截白花花的腿。孙国富熄了灯,抽出一根烟叼在嘴边,转到柴房。地上有一摊血,他蹲下去用手蘸了蘸,还没有干透,应该是不久之前留下的。他起身仔细寻找了墙壁与天花板,并没有别的血迹了。孙国富见过许多次老虎捕食,无一不是悄悄靠近,再咬住猎物的咽喉,照理血是喷溅,而不是这样淌在地上的。孙国富转过身,又看见一把菜刀嵌在柴门上——与虎搏斗,柴刀是不大可能劈在这么高的地方。
屋外有脚步声,孙国富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喊了一声,“来啦,晓峰。”
晓峰阴着脸看着孙国富从柴房出来,径直坐在厅房的藤椅上。他觉得喉咙干得很,如同里面结了一层痂,心头掠过许多言语,但都困在那痂里,说不出来。
“怎么了,不说话?”孙国富把背靠在藤椅上,“说话啊,刚在村部喊着金碗被老虎吃了的劲头去哪里了?”
王晓峰低下头,使劲咽了咽口水,喉咙似乎没有那么干涩了。他瞥了一眼还在昏迷的娇娇。这时孙国富又说,“再不说话,我就报警了。到时候警察一来,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了。”
“金碗用麻醉枪迷了娇娇,我刚好回来撞见他在糟蹋娇娇。我们打了起来,金碗瘸着腿跑到屋外,我追出去,看见老虎跳过院坝,一口咬住金碗的手臂,拖进山里了。”晓峰说完这些话,抬起头看着孙国富说,“这事,我也有责任,要是没打起来,金碗兴许就不会死。”
孙国富摇着头冷笑了一声,口袋里似乎有红光在闪,他拿出来看一眼,那是一个像是老式手机的东西。
“那个老虎,是不是脖子上戴着一个像项圈一样的东西?”
“我,我没看清楚。”
“你是没看见吧。”孙国富把那个东西放进口袋,从椅子上起来往门口走,“我明天喊几个人去找金碗的尸体,过几天路就通了,到时候金碗是怎么死的,不就都清楚了吗?”
“那是定位仪吧。”晓峰问道。
孙国富没有理他,走到院坝口。
“你早就知道老虎不在这里,所以才敢这么笃定,是吧?”王晓峰追了出来,“你这么吓大家,就是不想除了你们之外的任何人参与捕猎,这样你们就可以随便地处置那些跑出来的动物,该杀的杀,该卖的卖。是吧?”王晓峰一把揪住孙国富的衣领,“老子要是告发你杀保护动物,你下场跟老榆头也差不了多少。”
“老榆头”这三个字好像一根针扎进孙国富的心里,他一甩手,打掉王晓峰攥着他的衣领的手。“现在你知道威胁我了?”孙国富咬着牙关盯着王晓峰,“你知道我这么做为了什么吗?你以为每个人都活得那么简单,毛头小子,金碗的命,你等着偿吧!”
王晓峰退了几步,从柴堆里抽出一根木棍,面目狰狞地靠了上来。
“怎么了,要打我啊?”孙国富点了一根烟,斜着身看王晓峰。
“国富叔,在这院坝里头,我现在叫你一声叔。你要是把这事带出这个院坝,我也没办法了。你晓得,老虎可以吃了金碗,也可以吃了你。”
孙国富把刚抽了两口的烟丢在地上,趁着王晓峰挥起木棒的那个瞬间俯下身子避过那一下,再一个顺势抱住他的腰,双脚发力蹬地,一下子就把他摔倒在地。棍子掉了,王晓峰只是懵了一下,孙国富就已经骑在他的身上,对着他的面门下了几拳,但也许真的老了,王晓峰虽然觉得脑子嗡嗡地响,但神志还算清醒的。他趁着孙国富喘息的间隙,下身用力一挺,随手抓起一把土撒在孙国富的脸上。孙国富歪了一下头,一只手想去揉眼睛,王晓峰一下子从地上坐起身子,一拳打在孙国富的肚子上。孙国富曲了一下身子,王晓峰乘机站起来,捡起木棍,一棍打在他的腰上。他一吃痛弯腰,另一个棍又狠狠地打在他的背上。木棍断了,王晓峰丢到一边,捡起一块石头,门边忽然有微弱的声音说,“晓峰,你疯了吗?”
娇娇裹着一件衣服扶着墙一步一步往这边走,王晓峰停下手,娇娇踉跄着走到王晓峰跟前,揪住他的衣领,一个耳光一个耳光地扇在他的脸上,嘴里哭着喊,“你醒醒吧,你醒醒吧。”
孙国富喘着气直起腰,也从地上摸了一块石头,他眯着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王晓峰和娇娇。王晓峰被扇了几巴掌,终于缓过神来,他抱着娇娇也哭喊了起来,“我有办法吗?我看到金碗那狗日的在糟蹋你,我把他打死了。这事要是传出去,我,我下半辈子估计都见不到你了。”
娇娇踉跄地走到孙国富跟前,揪住他的裤腿哭喊着说,“国富叔,我求你别把这事说出来,金碗用麻醉枪打我,把我拖到床上。晓峰下手重了,但他初心也是为了救我,我求你,我求你别把这事说出去,晓峰要是被抓去枪毙,我也不想活了。我前半辈子过毁了,后半辈子就指望晓峰能给我点好日子过,他要是被抓去了,我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孙国富的眼睛渐渐能看清了,他正要开口说话,口袋里的定位仪又亮了几下,他拿出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下,似乎不肯相信,“你去拿点水,我来洗洗眼睛。”
娇娇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到屋里提了水壶出来,孙国富洗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定位仪:“老虎往这边走,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松麻山了。”
王晓峰丢掉手里的石头,“我姐姐还在山里。”
闺秀站在水渠上,风从山顶刮下来,她掏出一支麻醉箭上膛。晓琴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块石头托在手里,她靠在闺秀的身边,风刮得她的身子颤颤巍巍,闺秀看着被扯去一只手臂的金碗的尸体说,“它把猎物放在这,兴许还会回来。”
风刮在一个人高的观音草上,月光下如同浪涛涌动,闺秀环视了一周,找了一个可以架着枪的地方。她把那只鞋子拿出来,卡在石头上放枪:买这双鞋子的时候阳子还没有得病,他一心想着要一双球鞋。闺秀去镇里问了,没有卖孩子的足球鞋,就只好买了一双上面画着足球的鞋子。儿子懂得家里的难处,但孩子终究还是孩子,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闺秀怨恨自己连这点事都做不到,但家里的处境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阳子喜欢在屋外头玩,但总能在她下工回来的时候做好晚饭。他长得那么快,春节刚做的裤子现在就露出脚踝了。没病的时候吃的也多,喜欢各种动物,谁会想到最终会死老虎的嘴里。
擦了一下眼泪,一块飘过来的云朵遮住了月亮,天地一下子暗下来许多,雨过之后泥土的腥味好像一下子就从地里涌了出来。晓琴用胳膊肘捅了捅闺秀,尸体边上的一丛一人高的观音草又窸窸窣窣地动起来。闺秀端起枪,手却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那片云飘过之后,月光又徐徐地落在山林间,那个活物甩起黑色的尾巴,风刮过来,它轻巧地从草丛里挑出来,是一只牛犊一样大的斑马。
晓琴长出了一口气,那只斑马忽然朝着她们的方向跑了过来。闺秀正要站起来,一只老虎从旁边树丛里一跃而起,半个身子搭在小斑马的后背上,那斑马后腿一软,蹲在地上,老虎乘势往上一蹿,歪过脑袋咬住斑马的脖颈。小斑马拼了命地蹬腿,老虎用一个爪子按住它的肚皮往外一推,避开猛蹬的腿,身子还是悬着挂在斑马的身上。
闺秀蹬着眼睛看完这一切,缓过神来之后,才开始哆哆嗦嗦地要瞄准放枪。老虎扭过头,看见了夜色里的两个人,它松开嘴里的猎物,弓下身子,开始一点一点地沿着石渠往她们的方向走来。
闺秀慌慌张张地放了一枪,没有打中。她哆嗦着上膛,却怎么也上不了。晓琴已经在身后哆哆嗦嗦地哭了起来,闺秀似乎能闻到它身上猛兽独有的气味,老虎压着腰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越来越近。在闺秀可以看清它脖子上的项圈的时候,枪声响了。孙国富和王晓峰站在离她们六七米的林子里,又放了两枪。老虎一下子趴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声音,挣扎着往前爬了几步,终于不再动了。闺秀这时候才缓过来,好像被抽了筋骨,缓缓地瘫软下去,哭着喊起自己的孩子的名字。王晓峰扶着姐姐走到闺秀的身边,迟疑了一下,终于什么话都没有对闺秀说。
孙国富叫了几个人来,这时手机的声音又响了,孙国富顺着声音找到金碗的尸体,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碎裂的屏幕上显示着来电的人:马戏团王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