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瓜

“怎么睡着了呢?快起来吃饭了,不然待会儿菜都凉了。”

一个藏在记忆深处的、熟悉的声音唤醒了任扬帆,他眼前模糊的世界也渐渐清晰起来。

他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从餐桌上抬起头,用手揉了揉双眼,苦着一张脸看着餐桌对面的女人。

“妈,我可不可以不吃这个苦瓜啊?这么苦我吃不下!”

“不行,你最近有点儿上火了,妈妈专门买来给你降降火的,乖,吃一些!”

男孩用筷子夹着一小块苦瓜,在碗里摆弄了许久才不情愿地放入嘴里。

“这才是妈妈最听话的小帆呀!”

任扬帆不敢再去看餐桌对面的女人,他已经认出了这个地方,也认出这餐桌上的母子,认出了这个童年与父母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他不敢相信这眼前的一幕幕,他惊恐地想要通过自己的身体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可惜并没有成功,准确地说是他根本就没有身体,他就像幽灵一般,只是一个意识体悬浮在餐桌旁。

“我死了吗?我怎么会在这里?”

房子的开门声打断了任扬帆脑海里一连串的问号,小任扬帆跳下椅子,高喊着“爸爸”,把自己整个人塞进门口那个男人的怀中。顿时,房间里男人的大笑声、女人的轻责声和小孩的委屈抱怨声交织在一起,这温馨的场景让旁观的任扬帆不禁疑惑这份快乐的真假。

“怎么啦儿子?怎么嘴扁得跟鸭子似的?”

“妈妈又叫我吃苦瓜,这么苦的东西怎么吃啊!”

任爸爸走到桌边夹起一块放到嘴里,“不会啊,这瓜还算是比较熟的了,好吃的很,这苦瓜吃了清热解暑,对身体好着呢,来,听话,吃点儿!”,在这对夫妻的一唱一和下,小男孩不情不愿地就着苦瓜吃完了碗里的饭。

这一幕多么温馨。

任扬帆到这个世界已经好些天了,虽然他还是没明白自己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但他也摸索出了一些东西——这是他六岁时的世界。他以一种特殊的存在方式游荡在这个世界,有点儿像是幽灵,他没有形体,他靠着意识移动着,“虽然有点儿奇怪,但却很自由,跟开了上帝视角一样,可惜也只能看着而已。”,他的意识在这片记忆里的天地间毫无约束地游荡着,他甚至完成了他没出事前一直幻想着的环游世界的愿望,唯一的缺憾是那时候世界还不怎么发达,某些曾经向往着的景点让他大失所望。

体验完这新奇的一切后,任扬帆回到了他意识苏醒的地方,也就是他原本的家。

男人朝九晚五地在附近的一个工厂上班,做的是普通的卖力活儿,虽然挣的不多,但也够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而女人则是在家操持着,家务、接送娃儿读书和一些小手工活儿就把她的一天给占满了,偶尔她还喜欢画画,任扬帆的画画天赋也许就是在她这儿继承的。

而小任扬帆每天生活地无忧无虑的,唯一的烦恼就是妈妈老是做他不喜欢的苦瓜给他吃,但他是个听话的孩子,虽然不爱吃,可既然每次他吃完妈妈都会很开心,那么他也就咬咬牙地咽下去了。不过爸爸知道他不爱吃,所以经常偷偷带一些小零食给他作为男子汉的奖励,因为妈妈不让吃太多零食,所以这是他和爸爸的小秘密,也是他每天的小期待。

一家人的生活虽然较清苦一些,但一家三口却是其乐融融,家里每天欢笑声不断,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值得羡慕的美满家庭。

看着这一天天的美好,看着日常逗着小任扬帆的妈妈,旁观的任扬帆却并没有被这些以往的美好记忆所打动,因为此刻他的脑海里定格着一年后她那病态得让人有些心惊的面容。

那一天,他放学后在学堂门口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妈妈去接他,他最后壮了壮胆,自己走回了家。回家后又在门口等到天黑才等到爸爸回家,他告诉任扬帆说妈妈出门了,要好好听话。

他是个很敏锐细腻的小孩,因为一直见不到妈妈,后来竟是跟踪爸爸到了医院,也看到那病床上骨瘦如柴的母亲,偷偷看了好久才悄悄回的家。

后来妈妈回家了,任扬帆很努力地想要妈妈开心起来,以为这样妈妈的病就会好,所以每天都很听话,任妈妈的病情也好似有所改善。但好景不长,不久后她还是走了。

这一切所带来的悲痛本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渐渐淡化,可任扬帆却清楚的记得那晚爸爸悄悄对着来访的医生说的“不治了”以及那幅妈妈最后在餐桌上用鲜血所喷绘的画作。这一切都是任扬帆在心里怨恨着爸爸的理由。

而时间仿佛在窥探他的思想一般,眼前场景瞬间开始变换,时间跳跃到了记忆里的那一天,一切开始按部就班地再次发生在任扬帆面前。

这一次,任扬帆选择跟着妈妈。其实在他心里一直都想知道关于妈妈的病情,但自从这件事发生后,他和爸爸的隔阂越来越深,所以他对于妈妈当时的情况也不怎么了解。老实说,他并不是一个好坏不分的人,在他的心里,其实是明白的,爸爸对妈妈的爱并不比他少,可是那句“不治了”却始终徘徊在他的心里挥散不去,从而渐渐地在彼此之间竖起了一道高高的围墙。

他看着妈妈跟平常一样,一大早就在家里操持着家务,等到天儿稍微晚一些,她便挎着菜篮子去市场上为家里的两个男人准备食物。事情就发生在她跟菜贩子讨价还价的时候,她一口把一摊子的蔬菜染成血红,一众人急忙把她送去医院。

任扬帆盯着医生手上的诊断结果——胃癌晚期。

他不禁想起那段时间妈妈有时候会半夜捂着肚子睡不着,他还经常帮她揉,原来病魔早就盯上了他的妈妈。

一个男人满头大汗,急冲冲地推开医生的办公室门,“医生,我老婆怎么样了?”,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的男子,医生皱了皱眉,不忍心把这个噩耗告诉他,只能说“如果治疗还是有机会的。”。

妈妈在医院呆了好些日子,任扬帆也一直跟在她身边,看着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到后面都快没个人形了。

任扬帆很心疼,看着她遭遇着这种痛苦,他甚至痛恨着自己当时和此刻的无力。他还看到了窗口那双悲痛的眼睛,和此刻的自己一模一样。

一开始爸爸每天下班都会过来陪着妈妈,但渐渐的,爸爸基本都不会呆很久。任扬帆知道,他是去多做几份工了,但小任扬帆不知道。

时间过得很快,任爸爸已经承担不起治疗费用了,即便他每天睡不够三个小时,没日没夜地只想要赚钱付他老婆的续命费。任扬帆看着这个憔悴的男人,发现小任扬帆似乎把他的痛苦给忽略了,没把这个男人的狼狈记在心里。

任扬帆不禁叹息,这个男人所遭受的苦难其实并不比妈妈少,他不仅压榨自己的身体,企图以更多的力量去赚取多一分的救命钱,还得承受着无比巨大的精神压力——家里那双疑惑惊恐的眼睛和医院里那道愧歉痛苦的目光,都跟刀子一样时时刻刻扎在他的心头,每一个动作都扯动着在他心头剜出更大的口子。任扬帆不止一次看他在深夜,躲在角落里号啕大哭,哭完又擦擦双眼继续他的工作,真是个不幸的男人。

后来他爸爸实在承担不起医院每天开出的账单,只能带着妻子回家照顾,借此减少每日的花费,可即便把床位费削减了,药费也依旧是十分昂贵,任爸爸除了拼命赚钱,也开始向亲朋好友借钱。

头回借钱还行,毕竟任爸爸口碑不错,而且也是确实有难处,大家也愿意帮一把,可是借到的这笔钱也没法支撑多久,后面他想借也借不到了,大家都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们一家子。大家都是普通人家,哪有那么多闲钱借出去。

一个男人最痛苦的莫过于身边人需要自己时,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无力感足以摧毁任何一个男人费尽心力所建立的强大内心,把他们不愿为人所知的脆弱彻彻底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面对着这个已经被生活摧残的不成样子的男人,饶是见惯了生死的医生也于心不忍,“老实说,她现在全靠一口气撑着,谁也不知道还有多久。”

男人跪在地上用力地磕了几个头,“不能再努努力吗?”

医生扶起他,摇了摇头。

“最近让她过的好点儿,开心些也好。”

“好,那我们不治了。”男人擦了擦眼泪。

任扬帆一扭头,果不其然,对上了那道被磕头声吸引来的惊诧的目光。

原来这么多年,这围墙都是自己砌的。

接下去的故事跟任扬帆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小任扬帆就此失去了妈妈,也失去了爸爸。

时间依旧有条不紊地走着,并没有因为任扬帆的贸然闯入而有些许变化,而任扬帆也只能在一旁看着记忆里的画面再次播放。

小学五年级,小任扬帆获得了全级第一名,同时又因为有人骂他没妈妈被他揍的鼻青眼肿。这天晚上任爸爸带他吃了炸酱面后也揍了他一顿,因为他好些天的加班费都赔给那个气急败坏的母亲了……

初中三年级,成绩很差,任爸爸忙着赚钱没什么时间约束他,他跟很多“社会上”的朋友玩的不亦乐乎,直到那晚通宵被老爹用棍子揍醒……

高中转性了,开始孤僻起来,学习成绩倒是很好,只是不喜欢和人交际,很少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他实在太难靠近了,任爸爸总是试图去读懂自己的儿子,可是那堵墙已经建得太高了……

后来上大学、工作、结婚,除了大事之外,任爸爸很少从小任扬帆那里听到更多关于他的事情,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着,一点点存储着那本来就不多的工资,想要在儿子有需要的时候再燃烧几次,可儿子貌似从没跟他请求过什么。

年轻的时候倔得很,太过敏感又太过矫情——这是任扬帆看着过去的自己得出的结论。

但在这些时光里他却看到了一个过去他很少也不愿去了解的父亲。当年母亲的去世给这个男人留下的伤痕着实不浅,任扬帆经常看到他在面对母亲留下的痕迹时眼里流露出的黯然。其实他看着很粗犷,但心思却十分细腻,他在工作之余学会了打理这个没有女主人的家,也时刻关注着儿子的成长,生怕一个不留神儿子就走歪路了。儿子对他的冷漠其实他是知道的,但他也只是当作是儿子创伤后的性格转变,却没想到儿子竟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深壑。

小老头儿没有发现自己身边一直漂浮着一个“幽灵”,每天千篇一律地起床、上班、下班、回家,日子过得挺乏味的,偶尔晚上他会去附近公园和人下下棋,等到人都散尽了他才慢悠悠走回家,洗漱睡觉。

其实爸爸的身体已经走了好几年下坡路了。年轻时太拼了,以为自己身强体壮,重活累活都不怕,只要能挣着钱,中年为了攒钱也没怎么歇着,所以一到了老一些就冒出一堆毛病来,但他也从没和儿子抱怨过啥,在每个月的固定来电时间,他也只是挑一些简单的家常和儿子说一说,他怕儿子觉得烦。

好几次看着爸爸眼里闪光地接电话又在挂下后望着墙上遗照独自哀叹,任扬帆都恨不得冲过去扇过去自己大嘴巴子。

儿子这些年回家的次数寥寥可数,基本都是在母亲祭日才有回家聚一聚,任爸爸每次都为这些日子准备的十分充分,即便有时候还会被儿子放鸽子。自从妻子去世后,任爸爸为了更好地照顾儿子,他把老婆以前常做的菜都学了个遍,每次儿子在家他就做给他吃,可惜妻子以前最常做的苦瓜他却从来不吃,以前是怕苦,现在是怕再感受到这个滋味。任爸爸倒是一直都挺喜欢的。

“喂,儿子,到了没啊?我饭都做好了。”

“快了。”

门铃响了,穿着新买衬衫的老头儿打开门,任扬帆一脸倦容地走进来,然后一屁股在沙发上。

“怎么累成这样?下次要是太远了就别开车过来了,你平时工作也忙……”

“没事,我是昨晚加班太晚了。”

“要不先吃饭吧,我去把饭菜热一热。”

等到任爸爸热完饭回来,却发现儿子已经睡着了,而那个“幽灵”也慢慢渗进任扬帆的身体。

等到任爸爸第三次热完饭,任扬帆终于醒来了。

“醒了?吃饭了吃饭了,这一下午开车饿了吧?快过来吃,还热乎着呢!”,任爸爸转身想要去给儿子盛饭。

“爸,今天有苦瓜吗?”

老头儿愕然,好一会儿才说,“有的有的!”

“苦不苦?”

“我怕你嫌苦,特地买的熟瓜,不过还是有点儿。”

“没事儿,苦点好,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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