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老妈：
见信好。
今天阳光明媚，陆续飘了几日的雪终于不见踪影，可室外朔风阵阵，吹得人瑟瑟发抖。清晨未到六点，天色尚且阴沉，您已挎包出门，想必那时的寒风定更加刺骨，但您披星戴月犹如女勇士般，渐行渐远的背影异常坚定，隐隐笼罩一圈朦胧的光晕。朱自清老先生最不能忘记的是父亲的背影，而我不能忘怀的则是母亲您的背影。
开篇略显煽情，恰因今天是个煽情的日子——您的生辰。原谅我，起初我记不太清您的生辰，我印象中该是腊月十六或二十六，然而前晚老爸眉宇一扬，嘴角拂过笑意，轻描淡写地叮嘱道：“儿子，后天是你妈的生日。”我脑筋一转迟疑几秒，转而反问道：“那不就是周日咯？”老爸微微点头，我们四目相对，我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昨日醒来枕边已铺满阳光，我迷迷糊糊却觉心头被堵，怕是有甚该做之事尚未动手，一时间却一片空白。中午时分，清醒不少，我拍拍脑袋终于想起老爸的叮咛，脑海中也同时浮现出如何为您过生日的招数，随即掏出手机预备订购蛋糕，第一选择当然非采蝶轩莫属，谁知采蝶轩有电话提前预约的规定，此刻为时已晚，我不禁懊悔。懊恼之余，我随手翻查日历，注意到周日是腊月十五，这与我的记忆不太吻合，便心存侥幸地琢磨，倘若腊月十六才是您的生日，恰能赶上采蝶轩的预定时限。为进一步确定您生日的具体时间，我上网翻找几年前送蓝色妖姬为您庆生时留下的记录，发现您的生日确实是腊月十五，最后这点侥幸的念头便化为泡影。忽略采蝶轩，网上蛋糕店琳琅满目，但大多都有电话提前预约的规定，正当愁眉不展之时，我忽然看见一家评分蛮高的蛋糕店，提前预约的时间短得不可思议，于是当机立断定下这家。
傍晚，凛冽的北风袭面而来，我站在街边打着哆嗦等到了蛋糕，恰巧老爸打来电话，我声带颤抖，老爸疑惑：“你不在家吧？”我答：“在啊。”老爸穷追不舍：“在的话，怎么你气喘吁吁？”我振振有词：“不是下楼给老妈买了点东西吗？你别告诉老妈啊。”老爸淡定一笑连声应好。临睡前，老爸趁您洗漱侧身靠近卧室门前，做贼似的低声细语道：“儿子，你可千万别半夜十二点对你妈搞突然袭击！你妈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如果你为了惊喜把她弄醒，她一亢奋肯定睡不着，很伤神。所以啊，明天早晨你在她出门前给她庆生就好。”我不太情愿，毕竟十分想为您制造一个零点惊喜，不过又被老爸细心周到的爱打动，勉强接受了他的贴心建议。
我特别担心久未早起的我是否能如愿在您出门前为您送去祝福，但清晨约摸五点半，在未设闹钟的前提下，我竟出乎意料地醒来，睡眼惺忪瞅了瞅时间，恍恍惚惚听见虚掩的门缝外传来水流簌簌的声音。我大梦初醒赶紧起身鬼鬼祟祟地躲进书房，蹑手蹑脚地取出藏在书柜里的蜡烛以及行李箱中的蛋糕，不巧差点被第六感敏锐的您察觉到，幸亏我灵机一动搪塞过去，趁您进入洗手间的间隙连忙关上门，手脚麻利地插烛点燃，赶在您打开房门的前一刻双捧蛋糕在门后站定。当您好奇地推开房门，跃入眼帘的是一片柔和温馨的烛光，伴奏则是我五音不全的《生日快乐歌》。接下来的场景无需赘述，您真切地经历着。
事后，您郑重其事地吩咐我为您戴上纸质礼帽，点燃吹熄的蜡烛，继而您则手捧蛋糕，不太自然地对着镜头嫣然一笑，我按下快门，留下您美好的画面。追求时髦的您不忘交代我美化您的照片，因为行事向来低调的您今天要发朋友圈，记录这美妙的时刻。
出门前您由衷地说：“今天我一整天都会很开心。”孩子般的满足感丝毫不影响您依旧伟岸的背影，而伟岸的正面或许是一抹会心的微笑。我望着您离去，其实有股淡淡的忧伤，因为我明白自己做的实则有限。尽管近些年随年龄的增长，觉悟比以往提高不少，但行动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觉悟提升的速度，更赶不上您与老爸衰老的速度。国内曾从韩国引进一本名为《有一天，妈妈老了》的书籍，贯穿全书的主线便是女儿的那句心声——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说：妈妈，我还会再来看你的。当时读罢此书的我奉此为生活的信条之一，愿这句话能够时刻警醒客居异地的我，但也只是警醒而已。
曾信誓旦旦地答应您写篇关于您的文字，下限五千，上不封顶，却迟迟未能动笔。并非我对您无话可说或无感可言，而是想说的太多，多到不知究竟该从何下笔。我曾跟田桐打趣：“我一直想以我妈为原型写一部小说，可是目前见识尚浅水平太次，无从下手。”田桐笑笑：“完全可以，慢慢来。”我希望待您退休后，事儿也不多了人也不忙了，有机会不厌其详地跟我唠唠您这辈子的酸甜苦辣，毕竟您完全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您瞧瞧，毛主席发动文革的那年，您降生在中部地区某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之后擦着文革的尾巴念完小学，迎着改革开放的浪潮读完中学，建国后确立首个教师节的那年一只脚险些迈进大学，市场经济在国内风行时逃离乡村闯入城市打拼，新世纪后前后成为两所企业首屈一指的女强人。您这经历，您这履历，您这魄力，放在图书界，足以媲美路遥先生描绘的《平凡的世界》；放在影视界，足以媲美蒋雯丽女士主演的《金婚》。您说是不是？鉴于我对未出生前的故事了解不多的缘故，我简单说说记忆中的您罢。
儿时有记忆起，您与老爸如同两头勤恳的老黄牛，起早摸黑，周末也鲜有休息，任劳任怨地维持这个从乡村挣脱出建立的新家。你们往往天还未亮就匆匆出门，前往十几公里外的市区工作，交通工具是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老式自行车。
尽管生活是如此的忙碌与艰辛，您却从未疏忽对我的照顾。清晨鸡鸣，您已准备好早餐，费力地唤我起床，继而亲眼看着我吃完最后一根面条，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才肯安心地离去。全因您白天无法在我身边陪我照料我，您担心如果我不在您的监督下好好吃早餐，可能一整天都会挨饿。印象较深的一次，某日起床气特重的我耍小性子惹怒了您，您软磨硬泡无计可施于是连打带骂逼着我吃完早餐。后来您跟我提起这则插曲，声泪俱下地说当年的自己又于心何忍，一路上梨花带雨哭湿了衣领。夜晚月升，您才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家，来不及稍作休息，便在灶台上在呛人的油烟里为我做晚餐；我呢，常围着您转悠，“妈妈”“妈妈”叫个不停，背诵当天学习的课文，讲述当天与小朋友的趣事，您总是乐滋滋地瞧着我。饭后，您收拾完锅碗瓢盆，还得耐心地辅导我的课业，好在我小学时天资聪颖，教您少操了些心，却也不省心。
您当时对我管教很严，轻则责备，重则痛打。您告诉过我，您曾因我不慎说了句脏话，用筷子抽到我嘴出血。我记不清了，也不痛恨，相反我感谢您的严苛管教，并从某种意义上全盘承继了您的教诲，因此如今我非常厌恶出口成脏之人，而日后我也会教育我的孩子绝不能口吐脏言。当然，您对我的管教并非仅局限于文明用语，涉及品行、原则、礼貌等各个方面。我清晰地记得，某次周末，我一时贪玩未按时完成作业，生怕您回来后斥责我，便投机取巧地花一元钱请一高年级同学帮我写作业，原以为能够就此糊弄过去，不巧被洞察力惊人的您发现。您用心良苦地教育我，大致是：其一，能糊弄得了今天，却不一定能糊弄得了明天，而糊弄的最终受害者是自己；其二，做人要诚实，人以诚修身，以信立本。我至今牢记您的教诲，这是我受益终生的财富。
长大点，时尚嗅觉灵敏的您开始尝试捯饬我。大多数郊区孩子头屑飞在肩膀鼻涕糊在脸蛋口水挂在嘴角的年代，您盯着我每天洗脸洗头，冬天再冷也不能不洗澡，衣服勤换勤洗，把我收拾得干干净净。那时的孩子没什么质地上佳款式新颖的衣物可穿，也不懂攀比，您却总是给我添置当时最新潮最时尚的衣物，譬如西装三件套，譬如牛仔套装，譬如帆布鞋。如若推迟十几年身处今日，您如此捯饬幼小可爱的孩童，拍拍照晒在微博上，没准儿不出时日这孩子就彻底火了，会被网名封为“最萌小正太”之类。可惜那时尚无社交网络，可惜生错了时代。
稍懂事后，我的兴趣爱好拓展得愈加丰富，又是郊区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隔三岔五碰到点新鲜新奇的都忍不住想尝试一番，您几乎没说过“不”字，一直默默地支持我。《四驱兄弟》风靡大街小巷时，街边的“三角箭”像块磁石般紧紧地吸引住我，我寸步难行，您二话不说，“买”就一个字，但这只是开始，往后我的四驱车款型与装备多得连箱子都装不下。城里娃娃都在潜心培育艺术细胞时，我也不知缘何迷画画迷得如痴如醉，您又二话没说抓住稀有的资源，支持我跟随某位老师学习美术，我在家里任性地把画贴得满墙都是，您也乐呵呵地直赞赏，值得一提的是，我是当时整片地区学习美术仅有的两人之一。转学后被老师相中练习朗诵，您还是二话没说带我买衬衫，不厌其烦地听我整天在家里吼来吼去，我的孩子如果这样，我可能得吼他安静点儿。
这种全盘接受的境况一直维持到我初二时，您方才改变。青春年少的我迷恋上了科比，也便爱屋及乌地迷恋上了篮球，每天打到筋疲力竭方肯罢休。我的遗传基因不错，当时身高已近1.8米，站在同龄人中犹如鹤立鸡群，身体素质也算中上，加之球练得越来越多，身边有一撮人常怂恿我不妨往体育方面发展。我思前想后觉得这的确是条可行的路，更何况日后若能与科比同场竞技，这将是件多酷的事儿！然而，此时您站出来，毅然决然地命令我即刻放弃这白日梦，脚踏实地地安心搞学习才是正道！我能理解您的想法，毕竟大多数中国家长都认为，好好上学才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道路。但喝令一个人放弃初具雏形的梦想是件极其残酷的事，如同一个人突然有了指路明灯，你却给灭了灯，他只能再次陷入黑灯瞎火分不清方向。虽然高二暑假我的气胸间接说明您当年的反对有先见之明，但我始终对篮球怀揣念念不忘的情愫。
高中时，我离家来到合肥八中，初次体验寄宿生的生活。您担心学校的伙食不佳，我在那儿吃不饱吃不好，总在我返校前给我绰绰有余的伙食费，千叮咛万嘱咐我在学校一定不能亏待自己，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对自己好点儿。这不禁让我回想起初中时的场景，因为校方未专门建设食堂，学校周围私人饭堂食物的质量参差不齐，您忧虑我吃得不好耽误长身体，于是便亲自与某家饭堂的阿姨商议，结果是让我每天自己带菜过去，早晨交给阿姨，饭点的时候她帮我热好，我吃自己的。您为了让我吃口好的，与老爸每晚为我准备量足味美营养丰富的菜品，因此在那个物质尚不充裕的年代，别人的午餐往往是青菜豆腐土豆丝，我的却是大虾牛肉红烧肉。我的胃口被喂得奇大，这直接导致往后朋友跟我吃饭，无一不惊叹于我如狼似虎的胃口。
高中三年，我的成绩起伏蛮大，最优秀的时候能够进入年级前二十，最差的时候则低至五六百名。过山车似的成绩，我哀痛了心，您操碎了心，却也无济于事。犹记得高一下学期的家长会，身为班长的我考了有史以来最烂的成绩，内心苦不堪言，一方面觉得对不起自己，另一方面更觉对不起您。在您来到教室坐定前，我早已在试卷上写上大意为“对不起”之类的话语，之后协助班主任开完那堂班会。回家后，您对我的成绩及当众嚼口香糖的行径大为不满，狠狠地训斥了我。原本就愁苦的我伤心欲绝，当晚生出离家出走的念头，深思熟虑后理智战胜冲动，我义正辞严地给您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诉诸自己的真切感受，其实在试图替自己的所作所为辩护甚至掩饰。第二日交给您，您阅后感慨颇多，认真地写了封长长的回信。这件事日后成为您的关于我的谈资之一，凡遇见好姐妹总会不经意间提及，说到动情处常情不自禁地哽咽。然而每每听见你们的谈话，我在一旁羞愧不已，恨不得恳求你们就此打住又或溜之大吉不听为妙。
高考后，我的成绩并不符合心理预期，甚至可谓距之甚远，加之志愿填得不谨慎，便来到了毛爷爷穷乡僻壤的故乡。您虽对这差强人意的结果也不甚满意，但仍旧满心欢喜要为我举办盛大的升学宴。我不理解，我认为考上这所学校无异于一个天大的笑话，而举办升学宴犹如傻子般邀请众人一同观看这个笑话。我不乐意，与您争执，又哭又闹，但拗不过您，您意已决，执意要为我“庆祝”。升学宴那天，您包下外经戴斯大酒店的整个大厅，大摆数十桌，宴请数百人，那阵势比一般人家娶亲生娃办酒席还要隆重。我着实被震惊了！您甚至事先准备了演讲稿，席间神采飞扬走上台中为我祝贺词。我满脸绯红，手足无措地躲在三叔身后。如今回想，我当时也真是可笑无比，如若回到过去，我定气宇轩昂地也上台吹一波牛。
上大学后，我离家千里客居潇湘之地，原想离家便能脱离您与老爸的视线，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欢喜的事儿，却也不尽然。您总是嘘寒问暖时刻挂念，我在学校吃得好不好？我最近又去哪儿旅行了？我的课业成绩如何？我与党组织的联系是否密切？我与室友、同学、老师的关系如何？我的室友各自境遇如何？诸如此类的问题无一不将我的大学生活全方位地展示在您的面前。一心想逃脱您的掌控，却终不得志。不过这更多是爱的体现，试问哪有做父母的不关心自己孩子的一举一动？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想永远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永不分离。
尽管上了大学业已成年，您却依旧唯恐离家在外的我亏待自己。我渐渐地发现您拥有一神奇的特殊能力，每当我的银行卡仅够一顿至多不过一天的餐费时，我的手机提示音恰会在这一天的某时响起，建行的短信及时传来——某某某X月X日X时X分向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转账存入人民币XXXX元。我一直对您的这一能力百思不得其解，我想，最好的解释也许就是爱吧。您当了我这么多年的提款机，往后我得建立财力多丰厚的银行才足以报答您呢？说报答太俗，毕竟爱是无价的，亲情是无价的。
时光荏苒，转眼间，您也近知天命之年，眼角皱纹渐深。过往的岁月，您尝遍酸甜苦辣，历经千辛万苦，体验过人生百态。我这22年短暂的生命中，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充盈着您目睹过经历过感受过的点点滴滴。
您怀胎十月孕育我，含辛茹苦养育我，不辞劳苦培育我。
您庇护我生根发芽，保护我茁壮成长，守护我终成乔木。
您陪我走过许多路，携我遇见许多人，伴我赏过许多风景。
您给予我全部生命还不够，还不停地替我思索以后的人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我精心铺下每一块垫脚石，无论我是否需要。您从未抱怨，从未说苦，心心念念的都是我，全部都是我。
一时词穷，毕竟再华丽的辞藻也无法描绘您深沉的爱。
最后以这首诗作结，千言万语凝结于此——
小时候 您的玉乳峰
枕着稚气的我
入温柔的每一片梦乡
我知道 在您的世界里
关于我的那些点滴都在时时陪伴您
妈妈 感谢您
温馨言语叮嘱呵护
终究我 慢慢变成
一个差强人意的孩子
他们说 我变得和您很像
试图执拗地挣脱
残酷现实圈围的牢
我知道 在您的回忆里
您的那些岁月
其实难熬不易
妈妈 感谢您
我本该握紧您的手
可是我 冷漠
叛逆的目光不解您的恩情
妈妈 感谢您
我努力 成为您希望的人
因为我 成长
必须快过您斑白的双鬓
我想我 会学着改变
坚毅地 为您遮挡 以后的风雨
王煜旸
乙未年腊月十五
文 字 / 王煜旸
图 片 / 王世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