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绕梁 追忆平凡

余思绕梁 追忆平凡

今天又是阴雨绵绵，前后已经下了近一个月的雨，唯独有过三个晴天，那是外公走的日子。

很早就想拿起笔写下这一篇关于外公、关于我对人生的感悟，但是一直又觉得时机未到，过早写下未免有些不真实，现在尘埃落定，心里反而异常平静。

回想这一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体会了个遍，短短十几个月，却像把人生都已走完。或许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二十多岁只是人生刚刚开始，但于我而言，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我已都经历过了。这一年，初为人父，收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礼物，这一年，又亲眼见证了世界上和我最像的那个人离开。

看着孩子在产房包裹在被褥中安静地降生，也看着老人一天天病重衰弱；看着孩子长出了新牙，也看着老人掉下了旧齿；看着孩子冒出了细密的发丝，也看着老人青丝花白；看着大家喂养孩子吃饭，也看着大家喂养躺下的老人进食；看着孩子牙牙学语，也看着老人沙哑声微；看着孩子蹒跚学步，也看着老人瘫痪在床；看着孩子日渐聪慧，也看着老人愈发糊涂；看着孩子脸上天真的笑容，也看着老人眼角不舍的泪水；看着孩子脱离大人的双手迈出人生的第一步，也看着老人包裹在棺木中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步......

此刻我才明白，生命的确是个轮回，如何开始的，终将如何结束。我无法确定生命是否还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或是重新开始下一次旅行，但我选择相信。我想起南山寺那位居士和我说的，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夜晚你看不见太阳，太阳就不在了吗？不，明天，太阳照常会从东方升起。记得有这么一种说法，当世界上最后一个人都忘记了你的存在后，你才会真正地死去。那么，我将铭记着他，直到我最后一次呼吸，而当我的旅程结束后，今天我写下单薄的文字又将继续铭记他对我们所有人的爱。

也许除了我之外，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用文字去追忆外公了，思来想去还是准备站在我的角度、以我的了解，去简单回忆追述他。如果要用一句话来评价外公，他则是一个平凡、寡言、老实、诚恳、勤劳而又倔强的人，他一生艰辛，平凡得像一粒恒河沙，但对于我们而言，他又是不凡而伟大的。据长辈们告知，外公是招女婿，因此他的一生和他父母、兄弟间的关联非常淡薄，他的绝大多数生活和感情都发生在我们这个小家庭中。而我的外婆家并不是什么地主豪门，也是贫寒的农民家庭，因此招入门后一家人的生活仍旧是异常艰苦，但是那个年代，又有多少能享受安逸生活的人呢？外公外婆膝下一共有一儿两女，儿子最小，也最受他们的宠爱，我母亲是大女儿，我是外孙辈中唯一一个男孩，因此也被他们尤其欢喜。听我母亲和小姨讲，他们儿时的日子非常艰苦，外公会带着他们骑自行车去几十公里的外地卖小猪，经常会穷得揭不开锅，外公也曾在烧砖窑中干活，为后来他的肺病埋下了隐患，但同时他们那时候又是快乐幸福的，外公会偶尔给他们买礼物，让他们开心很久，一家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简单而又充实。关于他们的回忆，我所知甚少，我所能做的，只能是以我的角度去回忆外公在我记忆中的故事。

我父母和母亲是同一个村的，因此我的童年基本上都是在外公外婆家渡过的，爷爷奶奶家基本上只是一个住宿的地方，我和外公外婆的感情也最深。我对外公的记忆从儿时有一年下大雪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中始终停留着这样一个画面：清晨大雪刚停，我起床从东边奶奶家，走去西边外婆家，看到外公在楼上铲雪，雪一锹一锹得落下，清脆美妙......除了务农，外公在中年时还会经常去村里周围盖房的人家帮工，俗称做小工，能拿个几十块钱一天，小时候总是能在灯火昏暗的傍晚，等到骑着自行车干活归来的外公，从口袋里掏出没舍得吃的一包方便面给我。那时候外公也抽烟，我对此的唯一记忆是他总会有烟盒中的锡箔给我们折纸玩，乐趣无穷。饭后，一家人会围在方桌上，用筷子搭桥，或是教我们玩牌，那时候生活虽然贫困，但是我们却是幸福的，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家的概念，于我的而言就是“我、妈妈、外公、外婆”。只要有他们在，我就会有安全感，幸福感。

后来，父母为了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我在百般不愿中离开的故乡，先是前往镇上的小姨家读小学，后来又去了县城，从此我和外公外婆的生活交集变得越来越少。记忆中，不听话的我一直在想办法逃避学校，回到家的怀抱，多次从小学逃离，走回几十里路外的外婆家，在我的心底里，那里才是我的家，是我心安的地方。再后来去了城里上学，我和外公外婆仅会在周末、暑假、过年过节相聚。每次回到老家，门总是锁着，妈妈就会从墙角翻找藏着的钥匙，而我就会一路兴奋地去地里找他们，喊他们回家。外公总是扛着农具，满脸笑容、慢悠悠地走回来，亦或是推着装满作物的小车，推回屋后，又在后面地里忙好一阵，直到我再次去喊他吃饭，他才笑着回来。那个时候的记忆主要是在夏天，我总是会吵着让外公带我去网龙虾，那时候龙虾也多，外公扛着沉重的龙虾网，我拎着桶，总能满载而归；傍晚吃饭前，外公经常会去河边脚摸螺蛳，光着脚沿着河边，收获颇丰，然后倒在盆里，倒上几滴油，说是能吸引小螺蛳爬出来，再减去尖角，炒上香喷喷的一盘。记忆中外公总是在劳作，或许对于一个勤劳的农民来说，这就是他的事业，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外公一辈子精瘦，从未胖过，身高也有个一米七五，鼻梁高挑，眼眶深陷，皮肤因为一辈子的劳作而黝黑锃亮，身上因为劳作而从未停止有过伤疤，夏天总是光着膀子卷着裤腿，冷天总是戴个鸭舌帽穿着淡薄的棉衣。勤俭，是他最亮眼的品质，也一代又一代地传递给了子女，我的母辈也从他身上继承了这些特质。而我，唯一一个外孙，从相貌到性格，都完美地遗传了外公。因此我一直开玩笑地和大家说，我理解外公，因为我是和他最像的人。

那段艰辛而又美好的回忆，从几年前开始突变。我考入了大学，远离了家乡，家里的一切大大小小事情似乎我和不再有关系，母亲怕我担心也不会和我多说，直到有一次我接到母亲电话，告诉我说外婆脑淤血，差点就没了命，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你不用多担心......我记得我接到电话后嚎啕大哭，从此我的心思也开始变化，我开始担心家里，这种担忧，一直持续到今天，或许终将持续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从那以后，我发现两个老人开始变得郁郁寡欢，病痛、衰老开始在他们身上缠绕，无论我们怎么努力，也绕不开。外婆卧床几年，都是外公一个人端茶送饭照顾的，我母亲一直回忆说，就是那几年，把他累坏了、累老了。后来，接二连三，外公摔断了肩膀、查出了胃病、怀疑他肺结核、膀胱动了手术，两位老人一直在医院徘徊来回，他们脸上不再有笑容，子女也开始陷入了苦闷，感觉我们这个家族，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其实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生老病死，没有人能够逃脱，年老体衰、意外病痛，家家户户都会有，只是我们家族的消极的心态，让这些事情看起来就像唯独我们在经历的末日一般。这种消极的情绪，一直影响着我们这个家族，甚至传递到了我们这一辈。

从两位老人身体有恙之后，我也开始刻意多去陪伴他们，周末也会经常回去看看，也绞尽脑汁想要买点什么东西去回报他们，但是可怜又可敬的农民啊，他们又怎么舍得你们破费，怎么舍得你们奔波，你们回来看他们，他们开心的同时总会说，以后别经常跑了，别买东西了。那几年，我还是个天真的孩子，脑子里还是只有玩，照顾老人的责任基本上也都由三个子女承担了，在他们眼里，我也只是个小孩，不需要也不应该和我讲家里的这些。

事情的再一次变化发生几年前我奶奶的突然离世，我的世界观崩塌了。我和我奶奶的感情，实际上并没有非常深厚，但是她的突然离世对我打击太大了，在我懂事之后，我第一次知道了死亡真的会发生，真的会发生在我的家人身上，过去那些生离死别与我而言都是无关的新闻罢了，现在，可怕的死亡真的降临了。那一晚，我终生难忘，我哭了三天，一直哭到奶奶入土，随后的一年里，我都没有走出这个阴影，隔三差五就会梦到奶奶，梦里的我惊恐而又不舍，甚至仍旧不敢相信她已经走了，她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孤单，甚至都没有享受到任何子女的回报。后来的一年，我斗志全无，生活一直被阴影笼罩着，雪上加霜的是，母亲隐晦地告诉我，外公的身体情况不佳，可能会有些问题。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外公动的那次手术，就是恶性肿瘤，他们怀疑这时候又复发了。我的世界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忧虑和苦闷，我仍旧记得我一个人开车回家，和外公外婆坐在屋子里，外公一直在咳嗽，我哭着求他去医院检查，他不肯，倔得像一头牛，最终他心软了，同意我前往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后就是我们噩梦的开始，肿瘤细胞的确转移了，但是我仍旧希望事情会比我们想象的好，也许因为年纪大，人体活性低，事情不会那么快恶化。但仅仅是检查，就已经将外公的身体击垮，很快他开始消瘦，走路也开始变得困难，咳嗽日益严重，我们商量后最终决定不采取伤害过大的治疗手段，希望通过理疗、保养来延长他的生命。但是我们的希望也落空了，在去年冬天，母亲就开始告诉我，外公可能不行了，状态已经非常差了。我不信，我骂她消极，甚至教育她要乐观积极面对，要去想办法，而不是愁眉苦脸等那一天。三个子女也想尽办法，买了千百种药物、千百种补品，医院三进三出，几次我们都觉得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几次他又坚强地挺了过去。今年过完年，他已经无法下床、无法进食，我自己告诉自己，很多老人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年八年的，说不定外公也会躺个几年，我们子女伺候他就行。两个月前，老人开始大小便不能自理，三个子女再想尽一切办法后已经准备放弃，我觉得很荒唐，哪有看着人等死的，在我的劝说下，最后一次送进了医院，靠挂水维持生命。在医院的45天，是三个子女和外婆和我，跟外公相伴的最后时光，对于三个子女而言，那是人生中最困难、又是最珍贵的时光了，一把屎一把尿服侍老人，给老人喂水喂饭，整晚不睡地守护老人，整整45天忐忑不安地陪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我说这是珍贵的，因为外公给了他们一次为人子女尽孝的机会，让他们也能经历完整的人生，人最怕的不是伺候送走父母，而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外公给了他们这个机会，也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做的很少，但是也不留遗憾了。

最终在那个晚上，我接到电话，说外公已经接回家了，我哭着开车回了家，同时仍旧在告诉自己，他们又大惊小怪了，外公不可能这么快走的。到家后外公躺在板床上，周围围坐着人，甚至已经有邻里在外等候了，我非常生气，但是也顾不上生气了，也不想多做评价。我们一起陪着他度过了那晚，那晚我舅舅还没回家，外公最疼爱的儿子闻讯归来还在路上，我们一直告诉他，儿子马上就回来了，你等等他。第二天中午，等到了儿子，还吃了一碗蒸蛋，喝了点水，似乎一切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没什么问题，还有时间。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闷头就睡了，第三天早晨，母亲再次打来电话，让我赶快回来。可笑的是，这一次我仍然不相信，甚至很生气，又搞这一出。当我下车看见邻里们在挪桌子时，我慌了，我整理好情绪冲进外公的卧房，看见他已经面色惨白，呼吸衰弱了，母亲、舅舅、小姨、外婆已经开始哭喊，我下意识地也跟着哭了起来，喊着“爷爷”（我从小称呼外公外婆都叫爷爷奶奶），喊了两声，他们就把外公抬出了卧房，摆放到了堂屋，我们跪在他身边，我哭喊着他还有气，别急，别急，还没走。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我想坚强，我想告诉大家不会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最终，眼前的外公喉咙不再抖动，真的走了。大家已经乱作一团，我抱着小姨，让她镇静下来，让她坚强，在那一瞬间，我突然镇静了，我突然没有那么恐慌了，我意识到，下一步应该是要办事了，我很奇怪，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怎么会没有像奶奶走的时候那样哭得死去活来，我甚至感到自责。随后的几个小时里，三个子女还没来得及悲伤，就被安排去准备后事，留下我一个人守着外公，我竟然不哭了，我安静地守着他，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其他一切都与我们无关，我和他讲话，让他放心，让他不要害怕，也不要有顾虑，家里我会照顾好......

外公走后的三天，天突然放晴，仿佛是专门为我们子女办事而刻意准备的，真真切切唯独这三个晴天，第四天开始又是阴雨绵绵。这三天里，我冷静地陪伴着外公，冷静地守护着他三个子女，我们爱他们三个，生怕他们悲伤劳累过度，我知道外公在天之灵也希望他们能放下，他最爱的子女，最爱的外婆。我从小就害怕死亡，尤其害怕死亡过后那些恐怖的仪式，这一次，我没有丝毫恐惧，冷静地配合着完成了所有步骤，直到最后看着外公被送入那小小的一间房，化成白骨推出，入盒入土。感谢外公给了我这次机会，等到我回来让我见了最后一面，让我完整地体会到了生老病死，体会到了一个人最后的旅程，让我对死亡不再有那么大恐惧，让我知道，生命是伟大的，感情是伟大的，生命不会因为死亡而彻底终结，生命会因为死亡而有意义。

我七八年前开始对佛学着迷，并断断续续一直研究学习着，但我从不迷信，我相信科学，我反感一切迷信虚无的东西，尤其反感人们对于死亡的各种说法，每当有人提起这些我都会强烈反感，但这一次，我似乎明白了这些事存在的意义。那些令人恐惧的仪式也好、说法也好、那些假惺惺的人情也好，给人们在悲伤的同时一个喘息的机会，给人们一个对未知的解释，给人们一个对失去的寄托。在外公病重后，我经常去庙里，跪在地藏菩萨面前痛哭，也会在家焚香、诵经祈福，我不认为这样做真的会有什么效果，但也许这样能给我带来内心的安慰，能让我早日解脱，当我明白了，也许我会努力让更多人去明白，去远离颠倒是非、远离苦痛。我想起那位居士和我说的，她说你外公是有福分的，有子女照顾，也有你在为他祈福，他上辈子也是有修行的人，三千大千世界，你们能相遇是缘，你们的缘并没有结束，你们的缘将会永远延续下去。

外公，一个倔强，勤劳的人，一个值得去用一部文学作品去书写的人，也许有一天我会再次用更丰满的文字去追忆他，也可能我没有这个天赋，但他都会永远地活在我们的心中，我们不奢望有更多人去记住他、悼念他，有我们这些留着相同血脉的人，就足够了。终究有一天，我们也会离开，我也希望大家都有这个福分，能够给子女一个机会，给所有人一个机会，最后寿终正寝，圆满地为自己此次的人生画上了善终的句号。这一年间，我经历了一个新生命的降生，也经历了一个生命地离去，也让我明白了我人生的意义，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去改变我的家庭，不论是从经济条件，还是从思维观念，我都将尽力去改变，我会让这种消极的血液从我们家族中消失，我会让快乐与幸福充满我们的生活。未来的日子，生活将继续，一切都会变得更好，外公也将进入没有苦痛更的世界，去迎接他的下一次旅程，如果有幸，我希望他能再次以另一种形式来到我们的身边。

愿六道众生都少一点痛苦，多一些快乐。

2020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