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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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小满”,日子渐渐迫近“芒种”,超市的货架上开始出现黄灿灿的杏子,甚至连路边摊也能看到越来越多的杏子。看到杏子,才会恍然:收麦的农时已到。

家里已经不种农田,我对农时的牵挂也渐渐淡漠起来。想起前几年还会躲在初夏的炎热里给母亲打电话问询夏收农事。母亲常常会说:“已经开镰了。”——“开镰”是农耕时代的专业术语。麦子成熟,决定收割的前夕,父亲和母亲都会把去年收藏起来的镰刀拿出来重新磨砺,开刃。

第一次收割之前,都是父亲亲自磨镰。父亲坐在院子里的树阴下,一盆清水,一块磨刀石,霍霍嚓嚓。一坐就是半天光阴。搁置了一年之久的镰刀有的已经卷刃生绣,要耐心细致地打磨,才能让它们重现昔日锋芒。

农事有两忙——夏收和秋收。有一个很生动的词用来描述:双抢。其实最忙的是夏收,是真正的“抢收”,要在短短的一周时间内完成收割、打场、入库的“三大战役”,期间还要在心里不停地祷告上苍一定不要下雨刮风下冰雹——紧张度可想而知。没日没夜——母亲是这样形容每年的“收麦”时光的,平白朴素却直抵真相。

在我的心里,对“夏收”的形容则更加狠毒:暗无天日。尤其最令人恐惧和紧张的是第一场战役——割麦子。每一个农家小孩成长到一定年龄,都要经历“割麦子”的农事洗礼,割过了麦子,就表示你能够为家庭分担劳动量了,脱离了“白吃白喝”的身份。

每天早上,天色微微亮的时候,母亲就喊我们起床了。她在更早的时候起床,已经在拂晓前的院子里磨好了所有的镰刀。

昨天晚上起了风,没有露水,麦子好割。母亲催促我们尽快赶到地里去,趁着这大好时机可以“多割三五垄”。如果不是太困乏,我们也想趁着干爽的早晨多干一些。等到太阳升起来,热辣辣地照耀着麦田,那样的画面背景只适合作艺术品的远距离欣赏,像梵高的《麦田》系列。对于身临其境的画中人却是极其辛苦的生活体验。

当“画面”温度越来越高的时候,你站在麦地里远望,会看到远处地平线蒸腾而起的氤氲热气,有一种缥缈的虚幻之感,看久了会觉得置身仙境……然而汗水却在真实地刺激着你的皮肤,它们从全身的汗毛孔冒出来,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仿佛你的身体变成了泉眼。此时此刻,你才会真切地明白课本上有一句成语叫“挥汗如雨”,它究竟是什么意思。

弯腰割麦子不但是一个力气活儿,更是考验耐力和毅力的。第一次学割麦,需要“老师”指导,父亲或者母亲,是我们人生成长过程中各种生活和劳作技能的启蒙老师,他们手握镰刀,在前面做示范和引导:腰弯下去,左手虚拢麦秆,右手执镰后拉。刀势一定要平,起镰要放在麦根处,这样割出来的麦茬才能低矮平整,不影响后期拔草锄地以及麦垄间点播的秋季花生玉米的生长发育。

麦田里的新学生总是沾沾自喜于自己初次参与集体劳动的成果,他看着一垄一垄的麦秆在镰刀的锋刃下卧倒在地,它们整齐划一地卧倒于割麦者的身后,一种朴实的劳动的喜悦感渐渐充盈了他的心间。

这种喜悦感是每一个劳动者人生中的初次体验,它是真实而饱满的,就像那些自然成熟的颗粒饱满的麦穗一样。当他还没有被越来越炙的太阳光晒晕,还没有被千万遍单调重复的挥镰割麦的动作累得筋疲力尽,还没有被因技能不熟练而为镰刀割伤的手指痛得呲牙咧嘴……

当他终于在第一天的劳动中败下阵来,颓唐地坐下来休息的时候,那些经验丰富波澜不惊的前辈们仍在“弯腰挥镰”中移动。在他们的身后,麦浪翻滚倒伏,沙沙沙沙,像一首寂寞的丰收之歌。麦田里的劳作者是很少说话交流的,他们尽可能地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付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焦黄麦子。天气越来越热了,像着了火,熟透了的麦穗一碰就掉,得抓紧时间收割了。

每年的麦收,都是一场烟尘弥漫的战争。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脏乎乎的,汗水混合着灰尘往下流,吐一口痰,都是黑色的。每天最幸福的时候,便是干完所有的活儿,痛痛快快洗个凉水澡,满身疲惫地躺在床上,伸展着酸胳膊酸腿,美美地睡上一觉,一觉睡到大天亮,再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美梦。麦收的战争仍在持续,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有一年,一位书生来到了麦田里割麦子,他为了不落人后,拼命地挥动镰刀,汗流浃背。结果到了第二天,他坐在饭桌前吃饭,发现自己竟然手抖得拿不动筷子了。这是我见识过的最惨烈的割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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