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快乐,船长先生!(4.2)

呼啸的冷风仿佛由一台巨大的机器所制造,强劲,且锋利。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呈环绕之势,韩懿步履踉跄地停在中央,仿佛一个围困之人。风之狡黠,钻进黑色外套,白色衬衣,把微弱的体温剥离消逝。韩懿一手捂住低埋的面庞,遮掩了半张脸,他闭上眼睛去接受理智与情感的分离;逐渐抬起头,配合时间的湮灭。他看见皱褶如毛虫的旗帜在风中颤抖,纠缠,撕裂,仿佛要让脆弱的翅膀破体而出。然后奇迹出现了,红色旗帜仿似充血的羽翼将其中一角舒展,奋力挣扎,解放自身的束缚。

抽离,让灵魂与躯壳各行其是,互为面具。现在,该戴哪一个?负责学生的那一个,完成工作的那一个。韩懿在政治办公室没坐几分钟便走了,这道难题的解决办法用不着冥思苦想,他去数学办公室一直等到响铃下课。

其它班级的老师调侃韩懿是否真有提升成绩的速成之法,他们摇头晃脑地仰身大笑,然后揶揄他别藏着掖着,要公之于众。韩懿不失礼貌地应付,抿嘴微笑,像是一个素质过硬的业务员。这时,那些嬉笑成群的人,当然也包括他们各自的学生,突然之间就安静下来了,继续扮演起老师的角色。

“你需要一个通讯录。”

不等韩懿站起应答,走进来的老邓便拉开抽屉,把一个破碎不堪的本子交到他手上。老邓阴沉地环视了眼办公室的老师,和韩懿一起走到外面。

“里面有学生父母的名字,联系方式,家庭地址。”

“邓老师,我正准备和你商量这事。”

“就当我们刚才已经商量过了。”

韩懿明白老邓指的是升旗仪式后在校长那儿的争吵,他万分抱歉,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本子的封面被透明胶贴了几道,页边也磨损得厉害,勉强还能保持完整。

“如果需要什么协助,”老邓停顿了一会,眼睛始终没有去看韩懿,“告诉我吧。”他举起手臂,轻拍了年轻教师的肩膀,转身走进办公室。

老邓一定是在门口听到了其他教师的嘲讽,韩懿暗想。他带着本子回到政治办公室,郑重其事地翻阅。父母名字,电话号码,家庭住址……以上和学生相关的信息被做成单独一页,表格下方的备注是老邓的字迹。潦草,凌厉,笔锋收尾处经常划破纸面。大都是简短的话语,关于学生性格和家庭环境,精炼地勾勒了问题的关键。一些陌生的名字前画了叉,韩懿数了数累积有十六个,下面的备注栏里写着开除或退学。

为什么善良的孩子要在这里遭罪???

备注栏以外的空白处,韩懿发现了这行心酸的小字,向上看去,学生是——何叶。有那么一瞬间,韩懿在衡量四中招收这个孩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父母倾尽所有的爱,并愿意至死不渝。噢,臧承吾,他们有提到过何叶的同桌。韩懿在通讯录里查阅。找到了,母亲是臧馨媛,父亲是——未填。和妈妈同一个姓氏啊,备注栏里也没有让人特别在意的文字。

他去哪儿了?孩子需要他的父亲,妻子需要她的丈夫。皱纹堆挤前额,韩懿一手托住下颌,一手翻阅通讯录,他把地址按照区域划分,预备从今晚开始行动。这是一个工作,他告诉自己,然后拨打号码。

占线。

空号。

再下一个,无人接听。

“喂。”

“你好,”韩懿抓紧电话赶紧说,担心会从手中跑掉,“请问是吴蓶娜的妈妈吗?”

“你是?”

“我是四中的老师,我叫韩懿。”

“你好。”

这般冷漠的回复全在意料之中,而韩懿也未曾想过借以虚假的热情破冰,他严肃而认真地说,“你好。吴蓶娜现在已经是毕业班的学生了,我……”

“毕业班的学生。”拐弯抹角的声调唱戏般讽刺,“她是毕业班的学生?她是十一班的学生!”女人在电话里强调道,“她考大学?老师你新来的吧!”

“我知道学生的考试成绩,但他们的个人情况,作为老师的——需要了解更多。”

“更多?哈哈哈哈,你还想知道什么呀?”

“我准备进行一次家访,了解吴蓶娜的……”

“家访?”女人再次粗鲁地抢过话语,“我把女儿送到学校还需要家访?”

“只是简单地聊天……”

“那就在电话里简单地说吧。”

“我觉得,”韩懿没有过多的考虑,“面对面的交谈比较好。”

“面对面?多大的事还要面对面?”

“决定了明年这时候吴蓶娜是否坐在大学教室。”

“大学?算了算了,要来就来吧。”

约定了时间,确定了地址。韩懿把通讯录里的基本信息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他没有直接誊写老邓的备注,当然这非常重要,但他不愿给学生贴标签。先入为主的观念总是有失偏颇的,既然选择了家访,就必须坚持调查。可现实总是残酷的,韩懿拨打了一整节课的电话,每当听到那些迷茫而无知的声音,他都仿佛看见一个同样迷茫而无知的孩子。

“你好。请问是杨永疆的家长吗?”

“你是谁啊?”对方的声音微弱而警惕。

“我是杨永疆的老师,我叫韩懿,请问您是——”

“他姥爷。”

“你好,您是杨永疆的监护人吗?”

“什么?”

韩懿提高了音量,“您有杨同学父母的电话吗?”

“没有。”

“那您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联系他们吗?”

“不知道。”

“那工作单位呢?”

“十几年没见过了。”

“十几年!?”韩懿脱口而出,他不敢相信会是这样的情况。

“永疆爸妈在他五岁的时候就离婚了。”老人的耐心和岁月一样冗长,他几乎是扯开喉咙在说话,“两个人都走了,再也没回来过,孙子我管着。”

韩懿听不出这是一个荣耀,还是一种累赘。这些学生,这些孩子仿佛一个个搭乘火车而来,宛如外乡人般陌生,可在他们面前自己不也是个陌生人吗。韩懿步入隧道般的漩涡,一头载入上下颠倒的混乱。铃声响起时,已经拨打完所有接通的电话,于是阴郁地看向其他老师。这群人并不轻松,备课,作业,考试,有时还得为了屡教不改的学生而大发雷霆。既要完成教学任务还要维持课堂纪律,老师犹如疲于防守的拳击手等待短暂的中场休息,高压之下强装镇定。

他们当然知道韩懿在做什么,没有支持,没有反对,沉默是最好的距离。韩懿还要去上课,不是十一班,在四中除十一班以外的其它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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