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相思放过我
牟 南
这个世间,总有些人属于异数。比如像我。生活的十字架终于无能为力,徒以孤独的烈焰相逼。躲过了清晨的一阵风,又如何躲过黄昏的一阵雨?
所以看不破,忍不过,放不下。明明看着别人同样的幸福,一到自己手上却徒留折磨。年轻时都想放假,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当年的花前月下;年老了却最想芳华,人生的长假简直不知道如何打发。
世间的完美有待圆满,必虚位以残缺。要想活得有声有色、有情有义,一定要懂得有为有守,有舍有得。何尝未曾经沧海,执手不离,到头来不过此去经年,往事如烟。我们都听到过海誓山盟,可谁又见到过地老天荒。
岁月终于不过一场从头至尾的以死相逼。
好多年不听流行音乐,不是不爱,而是太懒。听说心中假如有一首歌,可以不必假音声于凡尘。我胸中的那些万千锦绣,不知道应该怎样拿给你看,于是只能勉强地说你看到的世间最美好的芸芸万物,可以算是我心中的那一部分。
所以从来不怕邪恶,有时最害怕的偏偏是美好。邪恶何其浅薄,迟早被我淹没;而美好一经发酵,极有可能串联起我心中的同党,顷刻间成为我的灭顶之灾。美好的东西,往往令人束手无策。
就像这么多年不听歌,一听到李宗盛的这首歌,无端感慨,却真心讨厌。赞叹李宗盛是真才子的同时,又讨厌文章是妙手偶得,而他竟又捷足先登。与其说是讨厌作者,不如说是在讨厌这个读者:既生瑜,何生亮?
自以为同中文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化解不开的宿世情缘。所以我对歌词的重视,有时远远超过旋律。并且从不欣赏任何外文歌曲,当然主要是实在无能为力。
听一首好歌,能让你想流一场感怀身世的眼泪,使你突然又想起红尘中那个早已忘怀了的曾久久难忘的人,令你无端记起那场不顾一切的青春的冒险,或者忽然感到岁月流光的飞驰,世事沧桑的无奈。
紫陌听雪,浮沉年华,一首好歌即是生命同岁月的问答。
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该舍的舍不得/只顾著跟往事瞎扯
等你发现时间是贼了/它早已偷光你的选择
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思念是紧跟著的好不了的咳
是不能原谅/却无法阻挡/恨意在夜里翻墙/是空空荡荡/却嗡嗡作响/谁在你心里放冷枪
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
然后好几年都闻不得/闻不得女人香
往事并不如烟/是的在爱里念旧/也不算美德/可惜恋爱不像写歌/再认真也成不了风格
我问你见过思念放过谁呢/不管你是累犯或是从无前科
我认识的只有那合久的分了/没见过分久的合
岁月/你别催/该来的我不推/该还的还 该给的我给
岁月/你别催/走远的我不追/我不过是想弄清原委/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呢
她的爱 在心里 埋葬了 抹平了/几年了 仍有余威
想得却不可得 你奈人生何/想得却不可得 情爱里无智者
———李宗盛《写给自己的歌》
思念如同咳嗽,誓言像一个巴掌。鉴定才华的一个原理,能否用最熟悉的形象传达最陌生的抽象,进一步,能否用最熟悉的形象传达最熟悉的抽象。文学完成了向人的靠拢,才华方能够横溢人心。李宗盛令人不得不服气,
那一年秋天的时候,我们坐在成都的三轮车上闲逛。秋风足以涤荡年少的心情,惬意是清晨惊醒后忽记起今天是周末的那种庆幸。这么多年后,再也没有遇见过那年那阵不期而遇的秋风,并永远不再有逡巡世间的心情。你曾来过,像我此生不可躲避的经过,世间有一种东西原来并不是人人都能获得,比如懂得相思刻骨,比如知道牵肠挂肚。
人生有一种幸运,就是在最稳妥的岁月里,两个恰当年龄的人恰逢一生中最美好的恰如其分的相遇。人生有时就像一桩又一桩接连不断的仪式,某些仪式一经完成,人生随即奔向另外一个主题。
喜怒哀悲忧思恐,爱恨情仇慕欲怨。人情只能被体验,不能被说明。人生实际是一个最生动的课题。
曾经偶然想过,是不是早早地遇见你,是因为我的人生另有嘱托。偶然的一念,竟成了一生的谶语,可念念的不肯放过,徒惹得一场自我折磨。人生哪一样,完全是我们自由决定的结果?
后来不是没有遇到一些恰如其分的人,可惜就是再也难有那种不顾一切的心。因为对生活没有要求,所以反而再也无法将就。于是终于明白,生命教育我们并不是为了得到一个人,更不是为了占据某个位置,聚散随缘,来去平常,留在心中的唯有一份岁月的情怀和生命的体认。
当懂得人间不过我当下肉身的寄托。于是,不再心存奢望,不再患失又患得。
我记得每一步人间路,也记得每一步的教训或错误。我记住的是温柔或苍凉的情怀,我记住的是一份岁月必不可少的温柔。也能思念却不再会思念,也能将就却不大会将就。年少时都期盼过波澜壮阔的人生,到头来最想要的不过一场风平浪静。既然生活以死相逼,我们何尝不可以死心踏地?
所以,真要感谢相思放过我。艺术是一场漫长的会战,敏锐的队伍从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抄过来,只等心灵的情绪揭竿而起,伤痕累累的战场成为艺术的根据,然后陈列于生活的阵前,牺牲掉艺术家来联通十方三世的神经。哪一位诗人,没有相思成灾的一生?
虽然相思毅然将我流放,可我同样是生命的忠臣。江湖路远,此去经年,请诸位各自珍重。
突然想起《世说新语》中的一段:
“王
子猷
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
招隐
》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人生快意,不过如此,没有了人生直奔而去的人和事,只有那份人生直奔而去的岁月心情。
真名士从来没有个目的地,安歇随缘,生死自在。
由衷多谢相思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