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李玉家的衣橱里有一个枣红碎花棉袄,款式老旧,布料也一般,甚至有的地方都起了毛,可李玉就是当宝一般,任谁说什么也不肯丢。
谁要是动了她这衣服,她就跟对方急眼。
亲戚们都觉得李玉这孩子有点魔怔,纷纷不让家里的孩子跟她有过多牵扯,她对此丝毫不介意,还巴不得他们离得越远越好。
每次见到亲戚们那样暗戳戳的神态表情乃至小动作,她就会鼻孔里喷出不屑来。
李玉虽然在亲朋们眼中脾气古怪,成绩倒是优异的,以年级第二的成绩考入了海中,海中作为全市升学率排行第一的高中,以培养学生进入清华北大闻名。
李玉上了高中后就住校了,周末有时候她也不想回去,但是没办法,父亲李邦义的车总会早早等在校门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父亲之间仿佛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这层屏障厚重无比,且无法跨越。
这个周末她懒洋洋地收拾着东西,故意捱到最后一个走出校门。
父亲的车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停靠在附近车位上等她。她左顾右盼一会儿,果断选择坐公交回去。
坐在公交上,她的眼睛就一直盯着车窗外,生怕错过了李邦义的车。很显然,她失望了。
会不会有其他事耽搁了?她想着打开手机,上面确实有几个未接电话。
大约是自己调的静音模式没听到。
手机里还有未读信息。李邦义在信息里说,今天有事,来不了让她自己坐车回去。
她心里暗暗有一丝恼怒,凭什么说不来就不来了。母亲走那日,是谁咬牙切齿发誓对她百分百好的?是谁?
车窗外的阳光如此耀眼,刺得她几乎睁不开。她有些烦躁,恨意跟随着这窗外的风一样肆无忌惮。
2.
李玉走出电梯,下意识就从兜里摸钥匙开门,这才发现钥匙可能忘在另外一个衣服口袋里。
敲门她是拉不下脸的,毕竟那个女人在,她不想让自己有欠她恩情的感觉。
正拢起三根手指准备扣门,这时发现门其实并没有锁,只是虚虚地掩着。
她扒拉开门,刚进门就闻见扑面而来的饭菜香气,那个女人正在厨房做饭。
“小玉回来了。”张梅同她打着招呼。
嗯。她喉咙里发出蚊子般大小的声音,她有些恨自己,不是说了保持距离,为什么要回应她?
她气得狠狠掐紧了自己的手心。躲避瘟疫一样迅速溜回自己的房间。一进房间,迅速反锁好门,大剌剌躺在床上。她绷着的心终于松泛了下来。
她是绝不可能在那女人面前示弱的,她要让她明白,什么是硬骨头,让她知难而退。
她不打算吃那个女人做的饭,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也就李邦义鬼迷心窍一般,把她夸得只应天上有,不就是会做点拿手菜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前面几个自己被她用各种方法赶走了,她不信这个还能持续多久?
她一边想着,一边打开衣橱准备找泡面,她翻着翻着脸色变了。
匆忙又把另外一个衣橱打开,还是一样的表情。
她用力地扭开门锁,冲出去。
来到客厅就大喊:“你们谁动过我的东西了?”
张梅正在煮鸭汤,掀开的锅盖有股丝丝入扣的香气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李玉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但她脸上的神情是愤怒的,因为气愤,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胸口也是用力起伏着。
张梅从厨房探出头问什么东西?
她的表情是散漫的,随意的,落到李玉的眼里就成了一种无视。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什么东西?你明知故问!”
张梅也给她弄得莫名其妙,她只不过闲下来就帮着她把屋子里收拾了一下。见到有一个没人穿的老棉袄,然后就给收拾了。正好楼下有废旧衣物回收箱,她就给扔那去了。
难道是那衣服?她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我看见有个棉袄,我就……
“我就知道是你扔的!”李玉像是被人触到逆鳞一般,眼睛因为愤怒瞪得溜圆。
瞎吵什么!门被推开了。
一个颇有气势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爸,她把我那件棉袄丢了。”李玉看见李邦义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向他告状。
她要让父亲看看,这女人的真面目。
“那件衣服,是我扔的。你要怪,就怪我,别怪你张姨。”
李玉像触电一般松开父亲的胳膊,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李邦义,这个她叫了十几年的父亲,在这件事上竟然如此袒护这个女人。
“不,你一定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么干,那是妈妈留给我的最后一件遗物,那是妈妈呀!”
李玉越说越激动,她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张梅连忙解了围裙,拿了纸巾上去准备给她擦擦,被她狠狠推向一旁。
“不要你假好心。”
李邦义扶住差点摔倒的张梅,语气严厉地训斥李玉:“不就一件衣服吗?你至于发这么大脾气!你妈已经走了,回不来了。为什么你就不能想开一点。”
李玉恍若无人地盯着他的脸,目光却失去焦点。
一件衣服?是啊,所有人眼中的一件衣服,却是她此生最后的宝藏。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懂,那件不起眼的衣服对她意味着什么?
她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屋外的太阳是如此猛烈,她在极速的奔跑中,太阳穴砰砰跳动着。
还好,她赶在了人家来收拾衣物前到了那个集装箱前。
她的心嘭嘭直跳,汗水沿着她脸颊脖子不断向下流淌。她迟迟犹疑着,手还是打开了那个回收箱的门。
那里面的衣物堆积混乱,甚至还有一股衣服雨天阴干的馊味。
她在那里面久久扒拉着,扒拉的时间越长,心里燃起的最后那点希望也渐渐熄灭。
那件衣服竟然不知所踪。
3.
她的眼睛被汗水一层层腌得睁不开,脑子里只剩嗡嗡的响声,世界变得空旷而寂静。
她仿佛再一次回到母亲去世前的那个夜晚,母亲说睡不着,给她钱让她去买了安眠药。
母亲答应她,余下的钱可以买根棒棒糖。
她就一路惦记着那个棒棒糖,一路踩着星光,把买到的药交给母亲后就跑到一边舔起了棒棒糖。
棒棒糖真甜啊,等她舔完一整个棒棒糖,房间里早已是死寂一片。她听不见母亲房间发出的任何声响。
这种忽然的安静让她有些不安,她快速走到母亲床边,想和她再说说话,可是母亲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她死死地盯住母亲的胸膛,盖住的薄被没有了剧烈的起伏,她的头皮发麻,心中那股恐慌越渗越大,大到几乎将她淹没。
她喊了一句“妈妈”,母亲还是没反应。她害怕极了,一连声喊了几遍,床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李玉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她颤抖地把手指头放在母亲的鼻孔前,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
她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豆大的眼泪无法遏制地掉下来。滴落到母亲胸前,母亲走还穿着那件枣红色碎花棉袄,她手忙脚乱地擦拭着那件衣服,却把衣服弄得更乱。
“妈妈,妈妈。”她再也忍不住将头埋进母亲的胸膛,嚎啕大哭。
母亲就这样走了,毫无预兆。
出差回来的李邦义红了眼眶,狠狠地在门上发泄着。
母亲离开前,留了一封信给李邦义。信里提及两人这些年错误的情缘牵绊,她累了,再也继续不下去了。希望他好好善待李玉,抚养她长大成人。
可是李邦义是多么虚伪的一个男人啊,他转头就给她找了王姨马姨吴姨徐姨李姨,到现在的张姨。
她有时真想抓住他的衣领质问他到底还有没有良心,这么快,只不过七年的时间,他换了不下几十个女伴。他在人前那些对母亲的思念都是假的吗?是表演的吗?
李邦义让她觉得恶心。她甚至打算以后都不再叫她一声父亲。
她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牵挂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世间再无她的亲人,她是如此孤立无援,孤苦伶仃。
她是如此想念母亲,她心里有万般的委屈想要和她诉说。
她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回过头看看身后。那篇窗口没有人探出头来。也不见父亲追出来。
他们现在连伪装都不愿意了。这样也好,她可以走的无所牵挂。
这个家,本来就没有她值得牵挂的了。
4.
母亲被葬在凤凰山公墓,这边地理位置偏僻,平常也就清明,中元节时才有家人来拜祭。
李玉用身上为数不多的钱买了一捧鲜花,乘坐17路公交车,辗转十几个站才找到了凤凰山公墓。
下了车还有几里路的路程,车是不开到上面的,所以这段山路要她自己爬上去。
路两旁正在施工,尘土飞扬。有一个大的厂房,里面没什么人,只有几条凶神恶煞的狗扑过来,隔着栅栏对着她狂吠。
再往前走,是一个露天墓碑加工厂,老板不知所踪,地上还有块还放着刻了一半字的碑。
她的喉咙阵阵发紧,眼前的山脉开始摇晃起来。那些郁郁葱葱高大的植被此时形成无数个重影,压得她直觉心口沉重。
到达坡上,有个小卖部。她跑进去买了瓶汽水。
一天没吃饭,她的眼前金星直冒。拧开瓶盖,她一口气灌完,那种致命的感觉才渐渐消退些。
母亲在世时她就有严重的低血糖,所以她一直靠不断的吃甜食缓解心中的紧张。
整个墓园空荡荡的,为首应该是户大户人家,墓修得非常大。圆顶覆盖,有点像蒙古包。她瞄了一眼,上面日期竟然是七几年。
她伸伸舌头,继续往前走,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母亲的墓碑。
看得出来长时间没有清理,上面都已经落满了灰。上面的鲜花也早已成了褐色的干花,在风吹日晒雨淋下,早已腐烂,发出森然腐朽的气味。
李玉把旧花丢掉,摆上自己新买的鲜花。又用袖子擦了擦石碑上母亲的相片,那时母亲不喜拍照,母亲离世后,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一张母亲的相片都找不到。
甚至连和父亲的婚纱照她都是把自己那部分剪掉。
唯一剩的,就是身份证上那张照片,遗照便是取自证件照。
母亲的脸还一如从前温柔,李玉怔怔地看着,她多想母亲再抱抱自己,再和她说说话。
她紧挨着母亲的画像,双手紧紧搂住那个石碑,心中的痛楚却再一次加深。
“妈妈,我好想你。你知道吗,爸爸他又找了个女人想替代你,可是我不想让她做我妈,你才是我妈。妈妈,我真的好想你……”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来,打湿了石碑。
妈妈,你在那边好不好,我这次很长时间没来看你,你怪不怪我?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似是要把多年积压的一切都倒完。
丝毫没注意到,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竟是李邦义。
“回去吧。”李邦义想上前拉起她。
李玉却用力甩开他的手。
“我不回去,要回你自己回吧,那个家我是一天都不想待了。去去去,和你的小老婆们幸福美满地过去吧。”
李邦义瞪了她一眼,她眼中的倔强太像石碑上那个人。他也不知是祸是福。
她比她更凌厉,更像是一把刀子,拼命往他胸口捅,偏偏她一副平淡如水的表情。
有一次他去接她,听到同学给她出谋划策:他要是尽不到做父亲义务,别惯着他。该删还得删!
现在的孩子,不得了。
他想起自己曾经那会,虽然也有年少放荡不羁,却鲜少这般凶狠无情。
真是老了,一代更比一代强了。
李玉蹲得太久,脚有些发麻,扶着石碑好一会儿才站稳。
她的脚使劲在地上跺两下,那股又麻又木的感觉才稍稍减轻些。
天色渐渐暗下来,铅灰里带着绝望的深蓝。一排排墓碑在静谧的黄昏宁静地林立。风吹过两旁的松柏,发出了喑哑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一些哀哀的哭泣。
李玉不无悲伤地想,母亲长眠于此得多寂寞啊。
5.
李玉跟随李邦义回去了。
她虽心不甘情不愿,但是也无可奈何。她不止一次在心里发誓,到了十八岁,成年就离开,离开现在的生活环境,离开所有人。
最好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重新开始。
没有往事,没有回忆。没有亲人。
她把车窗打开,呼吸着新鲜空气,看着远方,夕阳已经缓缓西沉,一天就这样过去。
车里放着一首她从没听过的老歌。
“是不是春花秋月无情
春去秋来你的爱已无声
把爱全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
从此不知你心中苦与乐
多想靠近你
告诉你我其实一直都懂你 ”
李玉的眼圈再一次红了。视线再一次伸向远方。视野里却模糊一片。
下了车,张梅远远迎上来,李玉却不给她任何表现出的机会,迅速跑上楼冲进房间,把自己关了起来。
只剩下李邦义和张梅面面相觑。
张梅看着李玉那愤怒离去的身影,心里像堵着什么,吞不下吐不出。
她慢慢解下腰上的围裙,叠了一下就塞到李邦义手里。
“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自作主张。孩子的事,你就多费心。”
李邦义一脸尴尬,他急急拉住张梅:“孩子接受需要一个过程,你能不能别走?”
张梅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视线却看向了别处。
此时窗口有双眼睛也在注视着他们。李玉冷冷地盯着楼下那对男女。
争吵,撕破脸。然后大打出手。可惜这些画面始终没出现。
夜幕下的两人,最后轻轻拥抱在一起。
李玉只觉得恼火,为母亲感到不值,这样的男人竟为他丢了性命。
她躺到了床上,黑暗里把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她流泪了。
6.
周一又是新的一天,校园里三五成群的学生走在一起,讨论上次月考内容。
迎面而来是散发青春活力,朝气蓬勃的朝气。
李玉耷拉着脑袋,一脚深一脚浅在操场上踱着步。
一个同学和她迎面打了招呼:“早。”
她努力堆起笑容回了一句。生怕别人再次注意到她,一溜烟跑回了教室。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个同学在默书。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脑海里盘旋的都是消失的那件棉袄。
此时它已经成了她唯一的执念。
今天她没让父亲送,昨晚父亲叫了半天门,她始终没开,见到父亲吃瘪的样子,她就莫名觉得痛快。
早上她走的时候这城市还没完全苏醒,父亲和那个女人也在沉睡。
天空中还有未曾消散的星子,踩着一地夜色和微凉的空气,李玉第一次有了一去永不回的念头。
可是她又恨自己是这样渺小,心有无限大,却始终离不开这座城市。离不开父亲。
上午的课李玉上的心不在焉。刺耳的下课铃响起的时候,李玉绷紧了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有两个男生路过她的窗口,鬼鬼祟祟的。
平常她是不屑于此举,但是现在她改主意了。她打算跟过去看看。
他们有和成人对抗的方法和力量。
两个男生躲在教学楼后面抽烟,正吞云吐雾间,看到了站在面前的李玉。
给我一根。李玉装作镇定。
两男生惊诧地看了李玉一眼,见她一身乖乖女的打扮,没搭理她。
不给我,我就告诉老师。你们等着挨处分。李玉说罢掉头就走。
两男生急了,连忙拦住她:有话好说。说着其中一个男生还主动给她点上了烟。
烟是辣的。那股浑浊厚重的气味钻进喉咙的时候,李玉被呛得眼泪都流出来。
其中一个男生露出不屑的表情。
李玉却是快乐的。她觉得自己拥有了某种能力。
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似乎不知疲倦。从最初的生涩笨拙到动作娴熟。仿佛一个老烟民。
烟雾袅袅间,她流泪了,她也笑了。
你终于不再是个孩子了。
正在李玉刚吐出一个烟圈时,一个略显严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这是在干什么!”
李玉一惊,手里的烟掉了。
7.
李邦义第一次被叫到了学校。
从小到大,李玉都没让他费过神,听的最多就是老师的夸奖和合适表扬。
第一次因为李玉抽烟被喊到学校,他面子上觉得有点挂不住。
“我们的家长,还是要随时关注孩子的心理状态以及变化,尤其是现在的孩子正处于青春期,需要更多的关心和爱护。”班主任还在语重心长地和李邦义沟通,李邦义的眼睛却瞟向一旁的女儿。
李玉那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让他怒从中来,他指着李玉鼻子劈头盖脸骂到:“你看看你那什么样子,我送你来读书就是让你学坏的吗?好好的不学,学抽烟!”
“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李玉不咸不淡说了句。
李邦义更是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不是老师们拦着,他都要忍不住动手。
“你打,有本事打死我。”李玉把脸往前一挺。
这时外面一直站着的张梅走了进来,她拉住李邦义,小声劝慰道。
一只手扶在自己肚子上,一双眼装起无意看了一眼李玉。
李玉的眼睛却死死盯住她那抚摸肚子的手,仿佛向她昭示主权。
“真的假的?”李邦义面对张梅却像换了一个态度,他低头和张梅说着什么,又不时瞟了一眼她的肚皮。
李玉嗅到了某种危险的味道。
李玉被教育一顿,又写了一份保证书算是终结。
她坏学生的头衔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整个校园。
她每次从楼下走过。楼上的那群男生便会站成一排,冲她吹口哨,或者大声调笑。
李玉也不生气,她微笑着看向那些男生,只觉得他们乳臭未干,毛都没长齐还学人家泡妞。她从牙齿缝里蹦出两个字:傻b。
学校里关于李玉的传闻越来越多,有的同学说亲眼看见李玉和某某怎么怎么地,传的有鼻子有眼。
李玉只不过是拒绝了那个男生的求爱,他一点魄力都没有,还学人家霸总,喊两个小弟,在小树林里拦住她,让她和他搞对象。
李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着旁边的跑道说,你要是一口气能跑五十圈我就答应你。
那男生落荒而逃。
李玉再一次被带回了家。李邦义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他打算为李玉重新找一个学校,却发现李玉不见了。
8.
李邦义在一间光线暗淡的酒吧找到了李玉。人声鼎沸,她正在打碟。
李邦义看着那个画着细长眼线,浓妆艳抹的女孩,实在难以和印象中自己纯情的女儿联系起来。
李玉在酒吧里找了个服务员的工作,本来人家嫌弃她年龄小不要,她苦苦哀求,声泪俱下诉说自己凄惨身世,那招聘的人一时也没法,就破例准许她上班,并且和她约法三章,出了事他可不负责。
她干了两天,就迷上了打碟,并且很有天赋,很快上手。深得师傅喜欢。
有些客人想占她便宜,因师傅罩着,也未能如愿。
酒吧里的声音震耳欲聋,每个人在酒精和重金属音乐的刺激下,变得飘飘欲仙。
李邦义来到台前,一把抓住李玉的手,就把他往台下拖。
李玉挣扎着大叫:“我不走。”
师傅及时出现为她解围。
他反手握住李邦义的胳膊:“朋友,我劝你别在这闹事!”
男人年轻力壮,手腕传来的力度让李邦义一时有些失神。
他终究是老了。
他看着李玉:“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爸,你今天跟不跟我回家?”
男人诧异地看了眼李玉,松了手。
“不,”李玉斩钉截铁。“从你动手那天起,你就不是我爸了。现在的我只是个孤儿。”
孤儿?
李邦义如遭雷击,他有些颤抖地松开李玉的手。舞池里是躁动的人们,李邦义的眼前一阵晃动。
他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和女儿闹成今天这种局面。
张梅怀了孕,他喜不自禁。可是他却忘了李玉。她看张梅的眼神里仿佛餵着毒。
他第一次感觉恐怖,竟源自自己的女儿。
如果不是她那一推,张梅也不可能流产。
他的巴掌毫无防备地扇在了李玉的脸上。
他记得她那时的眼神:难以置信,痛苦,悲伤,甚至绝望。
在那个雨夜,她头也不回冲出了家门。
趁着李邦义失神的功夫,李玉已经迅速湮没在人群中。
李邦义在拥挤的人潮中,欲哭无泪。
9.
李玉仿佛从这个城市消失了。她的同学,朋友,每一个能找的地方李邦义都找过了,一无所获。
张梅也和他分手了。陪在他身旁的是另一个姓田的女士。
李邦义更显老了。除了头发两侧花白,脸上的法令纹也深深地凹陷下去,不苟言笑,看上去竟像是在哭。
他觉得李玉就像是上天给他的报应,他辜负了她母亲,让她香消玉减。李玉就以另一种方式报复他。
他的身边人来人往,可是再没有一个人可以长久留在他身边。
他由开始女儿出走的愤怒,慢慢变成了念叨。
可这座城的人再也没有见过一个叫李玉的女子。
李邦义渐渐磨了心性,可这事却成了他一块心病。
他也不出去交际了,整日窝在家,守着他的只有一只老得走不动的猫。熟悉他的人都说老李像换了个人。整日电视机的声音开的老大,他试图从那些红红绿绿的身影里找到熟悉的答案。可是显然他失望了。
这天他又睡着了。
这样的时刻似乎越来越多,坐在沙发旁,听着电视机里嘈杂的声音沉沉睡去。
他看到李玉在冲他挥手,在向他道别。李玉穿着她妈的那件花棉袄,模样一如十年前。
李邦义喉咙哽咽着,他努力伸手去抓,却只有一片虚空。他的心突突地跳着,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离他生命而去。
醒来后不甚唏嘘,只觉人生无常,那种巨大的失落感久久将他笼罩。
电视机前还播放着最新新闻:一个女子深夜遭抢劫被杀,她死死护住怀里的衣物,据劫匪说,他们以为里面有钱,拉扯间捅了那女子几刀,后来才发现那就是个从拾荒老太太手里换回来的旧棉袄。
镜头的最后,她怀里仍紧紧抱着那个已经破烂的枣红碎花棉袄,它安静地躺在她怀里,破败的伤口露出里面的棉花,在寒风中凌乱地飞舞着,飘扬着,宛若下了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