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读书笔记48

短篇小说的进展(一)

严格地说起来,我国六朝时代的小说,还没有成形。这并不是因其内容的荒谬,而是因其形式与描写的拙劣与贫弱。六朝的作品,只是一些没有结构的残丛小语式的杂记,叙事没有布置,文笔亦极俗浅,实在还算不得小说。

中国的文言短篇小说,在艺术上发生价值,在文学史上获得地位,是起于唐代的传奇。那些传奇,建立了相当完满的短篇小说的形式,由杂记式的残丛小语,变为洋洋大篇的文字,由三言两语的记录,变为非常复杂的故事的叙述。在形式上注意到了结构,在人物的描写上,注意到了个性。内容也由志怪述异而扩展到人情社会的日常材料。于是小说的生命由此开拓,而其地位也由此提高了。最要紧的,是作者态度的改变。因为到了那时候,文人才有意的写作小说,把他看作是一件文学作品。不像从前那样,多出于方士教徒之手,作为辅教传道之书了。当日的作者,如元稹、沈下贤、陈鸿、白行简、段成式之徒,都是一时的名士。他们把小说看作是一种新兴的文学体裁,都在那里用心地写作,从这时候起,小说算是挤入了中国文学界的园地了。

唐代散文小说的兴盛,在小说本身的发展上,自有其历史的原因,然间接地受有当日古文运动的影响的事,也是很显然的。韩柳的古文运动,一面是要充实文学的内容,一面是提倡朴质的文体。散文在叙事状物言情的运用上,自然是远胜于骈文。在白话文未入小说的领域以前,这种平浅通俗的散体,自然最适合于小说的表现。大历、元和的小说作者,都在那个古文运动的潮流中,接受着这种文体,用之于抒写世态人情而得到了成功。并且当日的小说作者,多少都与古文运动者发生着关系,沈既济受有着萧颖士的影响,沈亚之是韩愈的门徒,至于元稹、陈鸿诸人更不必说了。古文运动最大的功劳,是文体的解放。文体的解放,间接地促进小说的成就。

初唐间的小说,有王度的《古镜记》,无名氏的《自猿传》,其内容虽仍是六朝志怪一流,然篇幅较长,文字亦较为华美,演进之迹甚明。王度为王通之弟,王绩之兄。述一古镜服妖制怪的种种故事,事迹荒谬。《白猿传》作者失名,述梁将欧阳纥之妻,其貌绝美,为白猿精夺去。欧阳纥聚徒入深山幽谷寻得之,妻已受孕。后生一子,貌绝似猿。此子即后享盛名之欧阳询。此文虽涉怪异,或系询之仇人故意中伤之作;其创作之动机,与其它志怪诸篇自有不同,然其文字却还在《古镜记》之上。写深山之景,猿精与诸妇女之言语动作,都活泼可爱。可见作者确有很好的文采。绝非低级文人所为。

武后时有张文成者,撰《游仙窟》一卷,为一人神相爱的小说。作者自叙奉使河源,道中投宿某家,乃为仙窟,受两仙女十娘、五娘的温情款待,共宿一夜而去。文体是华美的骈文,而又时杂淫亵的言语,故世称为淫书。《唐书》上说张文成“下笔辄成,浮艳少理致。其论著率坻诮芜秽,然大行一时,晚进莫不传记。”读《游仙窟》后,觉得这评语,真是确切极了。世人或谓此篇之作,影射作者与武后恋爱的故事。帝后之尊,犹如仙界,故托仙女以寄其情意,此说亦颇有理。此书在中国久已失传,却保存在日本,大概在唐代就传过去了。并且在古代的日本文学界,是一本大家爱好的读物,还有不少注释的本子。据盐谷温说,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是受了这书的影响(见《中国文学概论讲话》)。近年来传回中国,由新书局校点印行,已成为一本通行的书了。

唐代散文小说的兴盛,却在开天以后。从大历到晚唐,作者蔚起,盛极一时。如陈玄祐、沈既济、李吉甫、许尧佐、白行简、李公佐、元稹、陈鸿、蒋防、沈亚之、李朝威、牛憎孺、房千里、段成式、薛调、皇甫枚、杜光庭、袁郊诸人,俱有作品。其内容不专拘于志怪,讽刺、言情、历史以及侠义各方面都有所表现。于是这些作品同当日的社会生活发生着密切的关系,而呈现出明显的时代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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