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

父亲走了。

在除夕午时,一年的最后一天,默默地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句号。时值立春,还不曾听闻春天的脚步,只感到冬天的寒冷冻结了整个世界。

父亲走得那么急,像生怕错过生命尽头无与伦比的华章。父亲走得那么无声无息,一如他平静如水的一生。

一位念佛的亲戚笃定地说:你爸去了极乐世界,你们不要伤心啦。

对宗教远而敬之的我信了,我宁愿相信,那个充满鲜花、春光明媚的众生平等世界,是这个虽不吃斋念佛,但一世善良的老人的归宿。所以,老爸那么了无牵挂,那么淡定从容。前一天,邻居还能看到他在楼过道做操锻炼,晚饭,还津津有味地吃儿子做的红烧肉,睡前,还在一如既往地认真擦洗身体,临走前,拖着沉重的身体执着地挪步卫生间,清空体内积攒了一辈子的凡间污浊……然后,也不等回到床上,就匆匆闭目仙逝。

操办丧葬事宜,身心一片木然。眼前发生的一切都那么虚幻,不真实。烧纸,磕头,守夜,送饭,缝制孝衣,恭迎亲朋好友,一切如幻灯虚影般徐徐推进,却不知为何忙碌。不知道老祖宗为何要发明如此多的繁文缛节,令人小心翼翼不踏入禁忌,让人无从专情伤悲,不能尽情沉溺缅怀。直至听到坟地上枝头乌鸦嘎嘎的悲鸣,直至父亲被装在一只冰冷的盒子中,缓缓放入更加冰冷的土坑中,再也抑制不住郁结在心中的悲情,那绵密的伤感,伴着汹涌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汩汩奔涌……

从来不曾真正体会,亲人的阴阳两隔是如此令人痛彻心扉。尽管,两个月前,当父亲气喘咳嗽住院被确诊为肺癌的那一刻,我的一颗心已陷入无尽的黑暗与绝望的深渊,我知道,死神已经开始为父亲预定去程。谁曾想,那条通往遥远的去程,好短,好短。原来,那个不为世人所知的世界,与我们只隔一层纸,伸手可及;这个世界,妻儿温情千般好,却敌不过那个世界对父亲的诱惑。

恍惚间,总会有那么一刻,回眸,心惊—父亲走了?这不是真的,他只是暂时出离人生,只是稍许逍遥山水,总有一天,父亲还会回归我们……

一回回,寻遍家里屋外,走过大街小巷,穿过太虚梦境,终不见那个倔强隐忍的身影,只能任由泪水满眶。从此后,山高水长,人海茫茫,那无数头戴礼帽、鼻架石头镜、步履蹒跚的老人们的身影啊,多么亲切,却再没有我亲爱的父亲。

想念,总是出现在无法控制的瞬间。

想念,可以让分离的亲人变近吗?

生命既然不能永恒,那就把想念当做拥有的另一种形式吧。

春风,送走了严冬,即将迎来又一个绚烂的季节。我已看见,沉寂了一季的春事,乘着柔风,携着花草,从辽远的蓝天下,款款走向人间。花草在幻灭与繁华中可以轮回,而人的生命羁旅,只有单程,没有返途。我相信,我的父亲永远走在去往春天的路上。

父亲的离去,给了我们猝不及防的巨大触动,也骤然修改了我的心境。对于生与死的认知,我们一直有些轻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与不堪一击,转念之间,幻灭如风。原来,总觉得有大把的时间陪伴父母,后来发现,他们在岁月无声的流逝中慢慢老了,仍然是如此的漫不经心。直至有一天,终究要面对他们离去的现实,才知道,时光流逝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被时光带走的亲人和他们的笑脸,将永不可逆转。我们的来日方长,终究敌不过父母的人生苦短。

当我们直面亲人与死神对峙的那一刻,也是我们一眼望到生命尽头的时刻。这时,才真正顿悟,生命是如此短暂。“生命是什么,只是在死神候见室的一刻逗留”,当我初读大仲马在他的作品中给生命下的这个定义,满心恐慌与不适,怎么能将仓皇渺小的生命赋予如此轻慢残酷的意义?直至今日,才真正领悟,人世间,除了生死之事,其余的都可以风轻云淡。

那么,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好好珍惜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好好珍惜身边每一个爱我们的人和我们爱的人。

毕竟,岁月悠长,人生仓促。


2019年清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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