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人间世3》


【原文】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①,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②,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慄之③。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④,寡不道以懽成⑤。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⑥;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⑦。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⑧,爨无欲清之人⑨。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⑩!吾未至乎事之情(11),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12),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3):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14),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15);自事其心者(16),哀乐不易施乎前(17),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生!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18),远则必忠之以言(19),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20),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21),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22),妄则其信之也莫(23),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24):‘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25)。且以巧斗力者(26),始乎阳(27),常卒乎阴(28),秦至则多奇巧(29);以礼饮酒者,始乎治(30),常卒乎乱,秦至则多奇乐(31)。凡事亦然:始乎谅(32),常卒乎鄙(33);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34)。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35),巧言偏辞(36)。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37),于是并生心厉(38)。剋核大至(39),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40),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41),无劝成(42),过度益也(43)’。迁令劝成殆事(44),美成在久(45),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46),讬不得已以养中(47),至矣。何作为报也(48)!莫若为致命(49),此其难者!”


【注释】


①叶公子高:楚庄王玄孙尹成子,名诸梁,字子高。为楚大夫,封于叶(旧注读为shè),自僭(jiàn)为“公”,故有“叶公子高”之称。使:出使。

②使诸梁:以诸梁为使。

③慄:恐惧。

④若:或者。

⑤寡:少。道:由,通过。懽:“歡”字的异体,今简作“欢”。“欢成”,指圆满的结果。

⑥人道之患:人为的祸害,指国君的惩罚。

⑦阴:事未办成时的忧惧。阳:事已办成时的喜悦。这里是说忽忧忽喜而交集于心,势必失调以致病患。

⑧执粗:食用粗茶淡饭。臧:好。“不臧”指不精美的食品。

⑨爨(cuàn):炊,烹饪食物。这句话颇费解,联系上下文大意是,烹饪食物也就无须解凉散热的人。

⑩内热:内心烦躁和焦虑。

(11)情:真实。

(12)任:承担。

(13)戒:法。“大戒”指人生足以为戒的大法。

(14)无适而非君也:适,往、到。全句是说,天下虽大,但所到之处,没有不受国君统治的地方。

(15)盛:极点、顶点。

(16)自事其心:侍奉自己的心思,意思是注意培养自己的道德修养。

(17)施(yí):移动,影响。

(18)靡(mō):通作“摩”,爱抚顺从的意思。一说通作“縻”,维系的意思。“相靡以信”,用诚信相互和顺与亲近。

(19)忠之以言:用忠实的语言相交。一说“忠”字为“怘”字之误,“怘”为固字之古体。

(20)两喜两怒之言:两国国君或喜或怒的言辞。

(21)溢:满,超出。“溢美之言”指过分夸赞的言辞。下句“溢恶之言”对文,指过分憎恶的话。

(22)妄:虚假。

(23)莫:薄。“信之以莫”意思是真实程度值得怀疑。

(24)法言:古代的格言。

(25)全:保全。

(26)斗力:相互较力,犹言相互争斗。

(27)阳:指公开地争斗。

(28)卒:终。阴:指暗地里使计谋。

(29)泰至:大至,达到极点。奇巧:指玩弄阴谋。

(30)治:指合乎常理和规矩。

(31)奇乐:放纵无度。

(32)谅:取信,相互信任。

(33)鄙:恶,欺诈。

(34)实丧:得失。这句话是说,传递语言总会有得有失。

(35)设:置,含有发作、产生的意思。

(36)巧:虚浮不实。偏:片面的。

(37)茀(bó):通作“勃”;“茀然”,气息急促的样子。

(38)厉:狠虐;“心厉”,指伤害人的恶念。

(39)剋:“克”字的异体。“剋核”,即苛责。

(40)不肖:不善,不正。

(41)迁:改变。

(42)劝:勉力;这里含有力不能及却勉强去做的意思。成:指办成功什么事。“劝成”,意思是勉强让人去做成某一件事。

(43)益:添加。一说“益”就是“溢”的意思,即前面所说的“溢之类妄”的含意。

(44)殆:危险。“殆事”犹言“坏事”。

(45)美成:意思是美好的事情要做成功。下句“恶成”对文,意思是坏事做成了。

(46)乘物:顺应客观事物。

(47)中:中气,这里指神智。

(48)作:作意。大意是何必为齐国作意其间。

(49) 为致命: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的意见。一说“命”当讲作天命,即自然的意思,则全句大意是不如顺应自然。


【译文】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他向孔子请教:“楚王派我诸梁出使齐国,责任重大。齐国接待外来使节,总是表面恭敬而内心怠慢。平常老百姓尚且不易说服,何况是诸侯呢!我心里十分害怕。您常对我说:‘事情无论大小,很少有不通过言语的交往可以获得圆满结果的。事情如果办不成功,那么必定会受到国君惩罚;事情如果办成功了,那又一定会忧喜交集酿出病害。事情办成功或者办不成功都不会留下祸患,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每天吃的都是粗糙不精美的食物,烹饪食物的人也就无须解凉散热。我今天早上接受国君诏命到了晚上就得饮用冰水,恐怕是因为我内心焦躁担忧吧!我还不曾接触到事的真情,就已经有了忧喜交加所导致的病患;事情假如真办不成,那一定还会受到国君惩罚。成与不成这两种结果,做臣子的我都不足以承担,先生你大概有什么可以教导我吧!”

孔子说:“天下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一是天命,一是道义。做儿女的敬爱双亲,这是自然的天性,是无法从内心解释的;臣子侍奉国君,这是人为的道义,天地之间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没有国君的统治,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这就叫做足以为戒的大法。所以侍奉双亲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境遇都要使父母安适,这是孝心的最高表现;侍奉国君的人,无论办什么样的事都要让国君放心,这是尽忠的极点。注重自我修养的人,悲哀和欢乐都不容易使他受到影响,知道世事艰难,无可奈何却又能安于处境、顺应自然,这就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做臣子的原本就会有不得已的事情,遇事要能把握真情并忘掉自身,哪里还顾得上眷恋人生、厌恶死亡呢!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

“不过我还是把我所听到的道理再告诉你:不凡与邻近国家交往一定要用诚信使相互之间和顺亲近,而与远方国家交往则必定要用语言来表示相互间的忠诚。国家间交往的语言总得有人相互传递。传递两国国君喜怒的言辞,乃是天下最困难的事。两国国君喜悦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夸赞,两国国君愤怒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憎恶。大凡过度的话语都类似于虚构,虚构的言辞其真实程度也就值得怀疑,国君产生怀疑传达信息的使者就要遭殃。所以古代格言说:‘传达平实的言辞,不要传达过分的话语,那么也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况且以智巧相互较量的人,开始时平和开朗,后来就常常暗使计谋,达到极点时则大耍阴谋、倍生诡计。按照礼节饮酒的人,开始时规规矩矩合乎人情,到后来常常就一片混乱大失礼仪,达到极点时则荒诞淫乐、放纵无度。无论什么事情恐怕都是这样:开始时相互信任,到头来互相欺诈;开始时单纯细微,临近结束时便变得纷繁巨大。

“言语犹如风吹的水波,传达言语定会有得有失。风吹波浪容易动荡,有了得失容易出现危难。所以愤怒发作没有别的什么缘由,就是因为言辞虚浮而又片面失当。猛兽临死时什么声音都叫得出来,气息急促喘息不定,于是迸发伤人害命的恶念。大凡过分苛责,必会产生不好的念头来应付,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假如做了些什么而他自己却又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谁还能知道他会有怎样的结果!所以古代格言说:‘不要随意改变已经下达的命令,不要勉强他人去做力不从心的事,说话过头一定是多余、添加的’。改变成命或者强人所难都是危险,成就一桩好事要经历很长的时间,坏事一旦做出悔改是来不及的。行为处世能不审慎吗!至于顺应自然而使心志自在遨游,一切都寄托于无可奈何以养蓄神智,这就是最好的办法。有什么必要作意回报!不如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所给的使命,这样做有什么困难呢!”


【学究】


叶公作为楚国出使齐国的使者,因为怕说错话,做错事,导致心神不安,便来请教孔子如何是好。孔子一听叶公的说辞,就明白了叶公所担心的事,便有了这段发人深思的对话。

从孔子的角度来看,外交无小事,因为两国之间的国君都有自己的算法,一旦大使不能准确表达自己国君的想法,又不能理解对方的想法,这样做事必定两头不讨好。要成为高明的大使,就是能够精确表达彼此的言语,不加自己的任何判断和认知,这才能做到。但事实上,要做到这样真的不容易,唯有合乎天道的做法才能实现,这里所说的天道就是亲亲君君的儒家思想。

孔子的确是外交高手,三言两语就把叶公的担忧理得清清楚楚,至于叶公是否能够做到,就看叶公的造化了,不过有一个成语“叶公好龙”已经说到,叶公要做成这件事真难。

与人相处,沟通是第一要素,那就要看自己的立场在什么地方,动机时什么,清楚需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才能放下自己,实现相应的成果。

你可能感兴趣的:(《庄子.人间世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