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莫少爷走时没留下半文钱,老太太也没指望他什么,也显得很无奈。寅娘每天喂着牛,养着鸡,日子在时光中耗着,磨着。 冬至时节,二十多天没下雨,天天是大太阳,到了晚上冷风飕飕,北风在耳旁嘶鸣的叫着,白天与黑夜的气温差异很大。 老太太咳的很厉害,咳嗽还抬着头,一连串咳下去,头低下,腰弯下,随着咳的节奏,一直把胸贴到大腿上,一口气刚喘过去,又重复地咳下去,等待直起腰,已经是半脸泪水,干嚎地扭过头,从口腔中吐出一口浓痰,落在痰盂里。嘴上不停地唠叨着,“不行咯,老爷在催我去作伴咯。”,那供桌上的长明灯似乎没油了,火焰跳动着,寅娘用剪刀剪去灯蕊上的黑头,在碟上加了点油,灯上火焰亮了起来,那火苗固定在灯蕊上。老太太前面生起的炭火,不时地从火堆中爆出星火。 寅娘站在大门口,冬天的阳光照在她单薄的身上,她一脸的满足,自从来到莫家,每天忙个不停,一开始跟老太太在厨房学做饭,在门口学喂鸡,学挑水,学割草,学种菜,学抖米。虽然做错或未做好时也挨老太太掐,掐的一块青一块紫,她也从不做声。一日三餐也落的个饱饭,她感激老爷的怜悯,她每天用勤快来报答老爷的恩典,她没有奢望这个家能给予她什么,只求三餐,不,甚至一餐也行,只要不饿坏,冬天不冷着。她只要事情做的来,做的起,从无怨言。少爷走后,仓敖中稻谷,糯米,黄豆也还富足。降霜前挖的蕃薯一大堆,她选了几担放在了灶上二楼的楼板上。菜园子除了过冬的大蒜和葱,还有大青菜,白萝卜,胡萝卜及大白菜。厨房的角落上几个大搪子里,装满了干菜,咸菜,旁边的烂罐中盛着大半罐盐蛋。柴火堆在灶隔墙外,几堆,码的比她还高。厨房火坑上方吊着几块腊肉,盐是用鸡蛋换的,放在大瓦钵里,还是满满的。茶油放在二楼,满满的三四桶,用白铁桶盛着,边上的花生和瓜子晒的很干,茶叶用有盖的瓷罐装着。家中一切的一切都装在这个十五岁少年的心中。 她唯独忘记了自已,很久没穿新衣裤,甚至买几根扎头发的新橡皮箍。她打量了下自己,脚上穿着一双自已纳的青布鞋,脚用棉布裏着替代袜子,裤子已经是补丁盖补丁,道是觉的厚实花俏,衣服明显是中国蓝带白花,洗涤次数太多,蓝色已成灰色,白花落在了灰色之中已是荡然无存。用手触摸着马尾上的的绳结,双手扯了扯衣袂下摆。看着自已那布满茧的手掌,已看不到掌上的纹路,一道道被草割伤的新旧痕迹,纵横深浅不一。反过手掌,五根手指有点象没施肥,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胡萝卜,条条伤如胡萝卜的根须。 她走到水罐边,借着太阳光看着自己的脸,头发清秀,眼睛清澈,鼻头光润,嘴唇轮廓分明,咧着嘴看了看她的那双虎牙,脸上两片嫣红。她很久没这样关注过自已了。 去年夏天她才长大,那天下午挑着一担水去浇菜,突然发现裤内一片湿漉漉,也没在意,回到她的住所才发觉是血,她努力回忆之前吃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她烧了点热水,洗净了身子,那血一直从袴下缓缓流出。急的她几天没吃好,睡好,到后来自然就好了,她也没当成一回事。隔了一个月,又出现了这种事,不痛又不痒,心里寻思着是怎么回事,实在解不开疙瘩,才很尴尬地去问老太太,老太太说你已经不是小女孩子是个大姑娘了。那以后每月都来那么一次,寅娘一个人怪难为情,身体扭了一下“扑哧”一笑,马上又用手蒙在嘴上,脸上一阵砣红热浪烧着。 过完小年,老太太除了一日三餐,其余时间已是冷的躲在被窝中,咳的一阵阵,一串串,有时半夜叫着寅娘,寅娘拖着她的布鞋,披着衣服,又是端茶,又是烧水,一一侍候,寅娘默默地做着这一切。 接近三十除夕,县城里到处一遍过年景象,莫老爷走出烟馆,揉了揉那白哆的双眼,眼光眵眵在街上乱窜,似乎用尽全身力气举着双手,伸着腰杆,那小腹从上衣中掉了出来,露出青瘦的肌肤,嘴上打着嗬呓,右手从衣摆下伸到胸前搓一搓,又伸到背上挠了挠,扭了扭脖子,用右手食指摁着鼻孔擤了两下鼻涕,双手搓了搓,抬头望了望久违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又要过年啰。双手丛在两边黑色府绸的便衣手袋里,两肘夹着两肋,悠闲地走着,从店铺经过时,用剩余的良知买了点年货,右手晃着年货,走向回家的路上,叫化子也要过年,何况人呢。
六
多身哥(单身的哥们,希望不打单身,方言叫“多身”。)命又苦呀衣服烂瓜了冇人补喊个老娘啧补三针拿做两针补呀喔……嗬 莫少爷扯着嗓子,中气明显不足地唱着山歌,哼哼呀呀地调整了一下喉咙,一边走又一边唱了起来。喔,多身哥命好苦呀(自已白了一句)喔就讨一个呢(又唱)讨一个来吗啰唎又无钱来又无米呀……快乐地冬天习到,床上滚(冬天睡下床上可以打滚子)滚天习到,抓翻斤呀(热天睡下床上可以翻斤斗) 莫少爷唱完山歌,又哼着小曲,一路不停地走着,除夕的路上早没了行人,路边的村子炊烟从烟筒中冒出,就被风刮的四散,偶尔经过村庄,村里的狗嘶着牙,站在离他五六米的地方狂吠,他也不去理会,径直朝家走去。山凋零在季冬里,沉睡着,他走到了皂樟湾树下,樟叶被季节催老的叶片,从树上随风飘撒 下来。皂角树叶已是掉光,满地的落叶,风吹的唰喇喇作响,枝头上还挂着许多黑红的皂角。 还未到家,黑狗已经嗅不到他身上被大烟所染的气味,朝他猛吠,他有点愤怒地骂了一声,狗从声音中听到熟悉的音律才靠近他,欣喜地摇着尾巴,亲切地嬉闹着。 天渐渐黑下来,寅娘把火盆移到八仙桌下,加了几块枯炭,老太太和莫少爷坐在桌子两边,寅娘一个人在厨房忙着,菜全部上完,寅娘暖了一壶酒,倒在老太太和少爷的杯中,老太太看了看桌上的菜,少爷抿了一口酒,两人在桌上吃喝了一会,老太太才说:寅娘呀,今天是过年,你也和我们一起吃吧。寅娘看了下少爷,又看了看太太说:谢谢少爷,谢谢太太,我又不会喝酒,你们慢慢吃。太太的目光不在意地从美孚灯罩中游过来看了一下寅娘,也不再说什么。少爷喝了一杯酒,提着酒壶倒着酒。黑狗蹲在地上,“嗯嗯”地抬头仰视着少爷,少爷低头在黑暗中寻觅着,夹了一块鸡肉,丢在狗身边,狗嗅了嗅,含在嘴里啃起来,发出喳喳的声响,声音结束,又贪婪地蹲着,望着他的主人。 寅娘孤孤单单坐在灶前,也不点灯,火坑中柴炭发着光,照在脸上,整个厨房黑的只露出她略显色彩的脸,双手捧着脸沉思着。她勾着手指,在这里过了八个年头了,老爷也死了六个年头,平常有点菜一个人在火坑上吃或在门后不打眼的地方吃,过年过节要等他们吃了,自己再吃。她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她已经在生活中形成了一种自然的习惯,或者说是一种特定的模式。 日历翻过了这一天,迎来了崭新的一年。年前的冷,聚在一起向这个正月袭来,下了一天一夜濛濛细雨,第二天清晨,雨伴着风急促地左右倾斜摇摆着,打在瓦烁上,击在水洼中,白色的雪子从天空中向大地撒来,一袋烟的工夫,地上一层白色,雨夹在雪中,雪裹着雨里,白茫茫一片,待雪子的沙沙声响还未匿迹,头顶上又飘忽着片片雪花,轻盈的游在半空中,停泊在大地的各个角落,雪花用生命洇湿着干燥的物体,似弹棉花的老铺,花絮在空中飞舞。到了晚上,原野换上了洁白的盛装,大地被雪映衬的如白天一样光亮,四周雷同,分不清东西南北,雪依然下着,依然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寅娘来到皂樟湾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在她脑洞中也从不曾有过,她不时地来到太太房中添枯炭,火堆的很旺,热能集中在火堆中心冒着烟气,火星在烟气中绽放着,房子里暖哄哄。太太卷缩在躺椅中,用厚重的棉絮包围着,时不时问寅娘是否还下着雪。黑狗爬在躺椅旁打着盹。 寅娘戴着棕叶斗笠,打开矮门,反手又闩上门,径直向牛栏走去,她双手抓住牛栏门上的横木棍,向左猛拧中间的山藤,然后把木棍从山藤穿过,立在屋檐下,双手推开门,那两头牛爬在干燥的稻草上,抬着头,眼也不眨,嘴上不停地反刍着先前吞下的食物,寅娘谨慎地加了两把干稻草,生怕牛冻着,这些天牛每天要吃一餐寅娘做的稀饭伴青菜,她看了看牛圈四周,轻轻地牵着两扇门上的藤,关上门,用木棍穿过去,向左拧着,扣在门楹边。 南方的雪下了三天三夜,已经受不了老天的折腾,夜里那颗樟树受不了雪的重托,一边从根部折断,掀起满树飞絮,又顺势滚了几滚,离开了主体,皂角树从樟树的背景中勾勒出来,树杆枝条呈现在大半颗樟树前,大自然似把裁剪,把这个圆剪去了小半个圆弧。向田埂望去,一堵堵白墙连绵不断,在田野间打着结,交错着,远山独立的树与山川形成了一个整体的面。 太阳出来了,闪着耀眼的光芒,银白色的大地刺向人们的双目,大地一片苍茫,满目素裹,风吹起地上的雪屑,纷纷扬扬。 老太太半眯着眼,脸上无表情,一动不动地斜在椅子上,梦见老爷在接她的路上,她换上了出嫁时才穿过的妆扮,向老爷示意她在这等着,她心神不安地看着老爷,等他走到面前,却是那庙里的中年和尚,她没有拒绝地牵着和尚的手,老爷在旁边看着她俩,她伸出另外一只手去牵老爷,老爷己遁形消失,她挣脱了和尚的手,向老爷来接她的路上大喊老爷,声音在旷野中消沉,良久才回过头,和尚已不见,她一个人站在风中,颠簸在苍凉的人世之间……。
七
莫少爷除了一日三餐,有时来太太房中烤一烤火,其余时间都耗在被窝里,当烟瘾犯了时,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吸烟,双手痉挛地颤抖着,迫不及待地在烟枪上装着烟,拿开美孚灯上的罩子,点燃灯,烟斗对着火苗,猛的吸一口,半天口腔中,鼻孔里才冒出烟,烟在房中升腾缭绕,又吸两口,神志才清醒,晃了晃脖子,把烟斗反转过来,向床脚“哆哆哆”挖了挖,提着烟嘴吹了吹,把烟枪横在小茶几上。全身缩成一团又拱到被子里。 少爷身上没几个钱了,过一天算一天地活着,只有今天,只要今天过好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他慵懒地转了转身,又睡着了。 太太从椅子上咳着坐了起来,半天也没咳出喉咙中那口痰,嗯了嗯,终于吐了出来,寅娘看到那根本不是一口痰,而是鲜红的血,太太的口鲜咸地感受到了这一切,寅娘双手捶着她的背,她舒缓地想再躺下去,又是咳一阵,咳嗽不能使她躺下,她努力支撑着她的坐姿,一股鲜血随着咳嗽声喷涌而出。寅娘朝少爷的房间大声喊着:“少爷快来呀,太太可能不行了。”,她又急促地忙乱着,少爷半天才走过来,寅娘不知所措地抹着太太嘴角残余的血,太太用力盯着少爷,似乎要说什么,嘴始终没张开,那声音在喉咙里咕噜地叫着,嘴未开,血从唇角流淌出来,自然地倒在椅子上,晕眩过去。 少爷在太太房中来回踱着步,搓着双手,不知所以。这个时候还是寅娘先开了口,“少爷,准备后事吧。”,“没有钱,怎么准备?”,“实在不行把牛卖了再说。”,少爷定了定神走了出去。 雪在阳光下溶化,少爷从丁家湾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径直到太太的房里,那老太太已经被寅娘移到了床上,气若游丝,脸色发青,寅娘把手揿了下太太脖子上的动脉,已是没感觉,看着她青色的脸慢慢发暗发紫,手指自然地舒展在床沿上,少爷扑上去叫了一声“娘”,跪了半天,才缓过神。 丁旺也不是人,听说太太要死了,少爷卖两头牛给他,他不要,说是房产和家当全卖给他就接手,少爷一时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到了这个时候一咬牙,又走向了丁家湾。 少爷安葬了老太太,提着卖掉祖业的全部家当头也不回地去了县城。 寅娘随莫家家当一起兑给了丁旺,家门附近的田地全归了丁旺,就连寅娘也属于丁旺私有财产的一部分。 开春不久丁旺领着他媳妇,媳妇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过来住,寅娘收拾着房间,丁旺拆下西祖上莫家的神位,摆上了丁家的神,焚着香,燃着幂纸,祷告一番,又是筛酒,又是倒茶,敬奉着丁家的神灵。 这天清早寅娘象往常一样去割草,在挑草来的路上把脚给蹩了,脚肿的很大,她一瘸一拐地回来,她自已用酒涂擦着,痛的牙痒痒的,用块布条扎在脚踝上,又用粪箕把一担草卸下挑了回来,这样一来饭又晚了,丁旺和媳妇数落着,她委屈地不吱声。以后的几天下午,她就牵着牛在附近吃草。 农忙的季节她更忙了,丁旺雇了十多个劳力,她虽然不用喂牛,但挑水做饭就够她忙活了,特别是砻米,舂米,好在开春前砻了很多米存着,要不然也实在忙不过来,丁旺媳妇只顾抱着孩子,也不搭把手。 田里秧苗返青,寅娘爬在光滑的横杆上,脚上有节奏地一踩一放舂着谷,时不时翻一下一半是谷一半是米的碓盒。头上一窝燕子叽叽喳喳地闹个不休,他们每年都来,天气一暖和就来,过了每年的惊蛰就飞来。开始是一对燕子衔着泥巴在空中向房梁上筑巢,寅娘抽了梯子帮他们在梁的下方钉了两颗竹钉,那燕子有了立足之地,没几天就筑起了他们的家,寅娘微笑地看着燕子们温馨的家,于是在鸟巢边又钉了几颗竹钉,那窝越筑越多越宽,给这个家添加了一份喜庆。有时她会关注一下墙角那只叫蟏蛸的蜘蛛,那小家伙很可爱,他和燕子一样,每到这个节气就会占领这个墙角,从房梁上吊下来,随风摆动,只要触摸到那里便拉紧第一根丝,沿丝回走,又吊着,四根丝均匀地分开,然后从交叉点上绕着,织着他的网,织好网他又静静地守候在网中央,透过光,八只脚略显红色,背上有金黄色的斑块,他有时不在网上,会把一根蟢线连着网,躲在墙角不显眼的位置,网上有什么动静也会通过蟢线把讯息传来。燕子每天勤快地捕捉着庄稼的天敌,一会张开翅膀滑翔,一会缩紧双翼俯冲,一会又双双归巢,嬉闹着,欢快地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够的天。蜘蛛白天一般不在网上,每天太阳落山后才是他最忙的时候,他的猎物一般是蠓虫与飞蛾,稍微大点的昆虫会撞破他的网,他会及时弥补缝合。
八
蝉在树上叽呀叽叽呀地叫着,屋背冈的杨梅红了,寅娘背着帕畾上树采撷着杨梅,那棵杨梅树根部很大,树杆不到二米的地方便分枝成三股,她看着树叶丛中一颗颗乌黑的杨梅,凝视着。往年摘杨梅时,老太太会跟着一起来,站在树下指指点点,太太还告诉寅娘,杨梅在正月的晚上开花,晚上凋谢,人是看不到的,人看到了会死。寅娘听着太太讲她不知道的事,太太讲杨梅树是色鬼变的,专门勾引那些妇女,妇女上了杨梅树,那颗树上的杨梅再甜到第二年也会变酸。若是黄花姑娘上了树,那树上的杨梅会增加甜度。寅娘咯咯地笑着说,”阿婆那也叫色鬼呀。”。太太也不解释。寅娘吊着一枝桠,拖到身边的帕畾上,已摘了半畾,她双手箍着树杆爬下来,胳膊肘在脸上拂一下,抹去汗水,停下来看了看身边的棕树和梧桐。 这天半上午丁家几个兄弟过来,不一会在八仙桌上打起了麻将,那麻将是竹子材质,漆着桐油,光滑结实,霹雳啪啦地洗着牌。丁旺把寅娘叫过来,吩咐她晚上做糯米饭招待这些兄弟。寅娘上楼看了看,糯米没有了,糯谷倒是还有,她用戳箕戳了两个,倒入箩筐,提在右腋窝下,倒入碓盒中,她开始舂糯谷,舂好后,捧到箩筐里,招呼丁家兄弟吃了饭,饭菜都一扫而光,她收拾着一片狼藉的桌面,她用瓜瓢勺了一勺凉水,似乎咽下的是自已心酸的眼泪。 把箩筐中的米倒在簸箕上,她抓住簸箕的半圆两边簸着,两戳箕糯谷才簸完,又一勺一勺倒在米筛上,一粒粒地在糯米中挑选其中的谷子,洗了米泡着,倒入锅里的水中,灶中生起了火,锅中水一开,她用锅铲来回地铲了几下,又轻轻地刮平了糯米饭的表面,饭表面水泡不断的涌出汽化,她盖下锅盖,扯了灶里的柴火,让糯米饭随着锅里的热气慢慢成熟。隔了大约半个时辰,揭开锅,那糯米饭上布满了泥鳅眼,她用锅铲翻着,下面已经是一层金黄的锅巴,她从油壶里淋了点油,放了点盐,又在锅中拌均匀,用盆装好。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她摆着碗筷,桌子上麻将还在上面,丁家兄弟一人盛着一碗吃着,累了大半天的寅娘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丁旺看着寅娘说:看什么看?这点寡东西难道还有你的份?寅娘早晨喝了一碗稀饭,中午的饭又被丁家兄弟吃光,自已喝了瓢凉水,晚餐累到这个时候肚子里没进一点食物,她实在太想尝一尝自己亲手做的糯米饭,但是她不能,她的命运不能,她所处的地位不能,她生存的社会不能。 夏天的夜,荧光点点,微风轻凉,各种昆虫悉悉索索地发出响声,偶尔夹杂着青蛙的叫声,天上的月亮一会躲在云层里,一会又展露云层外,似乎挑逗着星星。丁旺两口子一人拿一把竹椅子坐在大门口纳凉,他媳妇拿着把大蒲扇为坐在歌笼里的孩子轻轻地赶着蚊子,多么爽朗的夜空,多么祥和的大地,多么美好的世界。 寅娘从睡梦中醒来,看到丁旺站在她床前,她下意思地扯着被单遮挡身体,丁旺靠过来,她从床上一咕噜站起,丁旺顺势箍着她压倒在身下,疯狂地撕扯着寅娘的贴身衣裳,寅娘被这个高大的身躯压着,做着无为的反抗,泪水从眼眶中沮丧地涌出,又从眼角溢出,她咬紧牙关,一颗怨恨的种子播了下去,刚毅地怒视着丁旺…………。 她木讷地坐在床上,看着外面即将清淅的远山,她开始憎恨这个可怕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扭曲了人性,上天没长一双公平的眼睛。从此她变得忧郁寡欢,闷闷不乐,终日魂不守舍,她坐着发愣,呆呆地盯往远方,忽然想到了什么站起来,脸上露出可怕的寒光,一根树枝在她手中折断,膺愤地摔在地上。她确实想到了老太太讲的一个故事,有两口子不和,男的总是欺负她,她从无怨言,也不埋怼,家里生了一窝狗崽,那母狗见她就吠,她伸出手说:一,那狗怎么听的懂她的话,又吠,她又伸出手说:二,又吠,她就伸出左手,抓了狗窝里一只狗崽勊倒在地上,右手拿了把柴刀,手起刀落,一刀两断。她老公看在眼里,心中寒光涌动,从此她再没有享受到欺凌的滋味。 白天舂米时,燕子依然在头顶上吱吱喳喳不休;墙角蜘蛛网在空中摇荡,蜘蛛静静地潜伏在网中央,突然一只雄蟏蛸欣喜地来到了她的领地,一阵缠绵过后,蜘蛛露出了她英雌的本能,咬住雄蜘蛛,直到雄蛛被她慢慢噬食掉。 于是丁旺每天晚上倒在床上都会听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阴森森,摄人魂魄,发出的声响咯着牙,那声音就象发自头骨中,恟恟疑疑。寅娘咬着牙,坐在小板凳上,借着月光,一下一下地磨着刀,唦……唦……唦……唦……唦……唦……唦……唦……,有节奏地一声紧接一声,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把丁旺以往的鼾声替代了,他一开始是骂,到后来就动手打,寅娘是任骂任打,从不做声,最多咬着那对虎牙,不屑地藐视着丁旺,丁旺无可奈何,也无计可施地在床上左转一下不安神,右转一下不安宁,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声音清淅地在空旷中激荡,响彻天籁,向这个世界发出呐喊,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唦……
九
中秋的月亮挂在树枝上,又圆又大又亮,旁边没有云彩相伴,星星也不知躲在了什么地方,微风吹过,树影婆娑,月光照在皂樟湾这座唯一的建筑上,显得孤单凋零。 莫少爷在城里烟馆过着他的瘾,时不时赌一赌,闲的无聊时也去花巷看看女人,身体飘飘再也嫖不动了,只能饱一饱眼福,瘦的只剩一付人架,烟瘾淘空了身子,也淘空了精神,淘空了他整个人生。他飘忽地走着,走着……,向他的终点走去,再也没回头。 寅娘几个月都不见红,她自己知道是怀孕了。自从被丁旺强暴后,一直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笑过,只是每晚等丁旺和他媳妇睡了,便咬着牙,磨着刀,好象要把这个社会对她的不公,不满集中在刀刃上,释放出来。 丁旺在磨刀声中听出了仇恨,心虚地躲到了丁家湾,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弱女子会发出这种怒吼。每当他的头一落上枕头,他就会听到寅娘磨刀的声音和看到磨刀的样子,惶惶不可终日。 寅娘右手举着柴刀,左手拿菜刀,身上插着镰刀,一路追来,他无处可藏,寅娘举起柴刀砍下去,砍在他来挡的左手上,柴刀砍缺了,寅娘又拿菜刀来砍,砍在他头上,鲜血流了一地,他已没一点力气地倒在血泊中,寅娘把菜刀掷在地上,迅速拔出镰刀,左手抓住他的那绺头发,右手来割他的头,寅娘一手举着头,一手举着镰刀,抬着头,仰天大笑。丁旺从噩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内心再也不能平静,睡不安身,食之无味,肝火躁热,脾气无名的上身,最后被寅娘的磨刀声所击败,崩溃的神精在发散,他躲到了深山里,只要能吞下的就当成食物,神情怪异,呈现疯癫的状态。当人们再一次见到他时,已经萎缩在一个破败的炭窑中,只能从外形以及穿着中判断他的身份。 寅娘的肚子是越来越明显,她开始受到丁旺老婆辱骂,到后来升级到动手拧掐,最后是大打出手。寅娘从来不回嘴,也不还手,只是抑郁地望着她。 丁旺死后,由丁氏家族出面,择地重新安葬了丁旺,丁旺妻子比寅娘大两岁,悲伤的想起后半生要生活又要带孩子,还要管理家务中的一切琐碎,恸哭起来。为了减轻繁琐的事务,她请家公作主出售了部分田产。她感觉到寅娘将成为她下半生的支柱,也就不再对她打骂。 正月里还沉浸在年味之中,寅娘腹部感到一阵阵痛,她支撑着躺到床上,一阵接着一阵而来的痛,使她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丁旺媳妇去了娘家还没回来,寅娘伴随着痛咬紧牙关,忍耐不住时也呻吟出来。她慢慢地沉思着来到这个世上的路上,眼中浮现她这十多年所经历过的一切,她憋着气,深呼吸,绞痛难忍,袴下已是血水一片,她屏住所有的气力,一个新生的婴儿卡在宫腔中,她挺直腰,想看一看那砣从自己身上产下的肉块,双肘顶着床板,最后还是未能直起身子,泱泱地倒在床上,血沽沽地从婴儿身下流淌,她晕昏过去。 房梁上燕子幸福的一家;墙角蟏蛸没有带来的鸿运;杨梅树它真的好色;黑狗的崽儿们是否长大;牛壮了没有;鸡又生了多少蛋;仓敖中堆满了稻谷,灶台窗后高高的柴垛……。樟树环抱着皂角,皂角依托着樟树……。她微闭着双眼,嘴角微张,浅笑,隐约能看到她那双虎牙,安祥地走入了另外一个美丽的世界。 春天带着春风春雨和春的潮气,在皂樟湾上空盘旋,皂樟湾的屋背杨梅树旁,堆了一抔新土,那是一个生灵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记号。 丁改啜了口茶,脸上挂着淡淡的忧伤,神情从晃惚中拯救过来,仿佛是一个故事,一段传奇。 我在前几年听到这个故事,已经淡忘了;前不久碰上我那朋友说起丁改,他已作古,写下他说的故事,只当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痕迹。
今非于二零一七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