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疆】第十八章 交心(4)

眼下,整个沙家军营地的兵都不知道上原去哪儿了,这极不寻常。邯羽复又琢磨了一番泷二的话,觉得他话里的意思是那男人可能都好几天没回营了。虽然上原有爱藏事情的老毛病,但这几个月邯羽也多少摸清了他的路数。

上原偷偷摸摸地跑出去,多半是去干什么了不得的危险事!

能让他甘愿去冒险的,还能有谁!

少年郎一拽缰绳,风风火火顿时变成了气势汹汹。白鹿好似能感知背上之人的情绪,横冲直撞越发目中无人了起来。当他冲进东边的南丘军营地时,简直是势不可挡,叫人拦都拦不住。

幽邢被帐外的兵荒马乱给吵醒了。他草草披了外袍就顶着一张瞌睡脸出去主持大局。

“这是怎么了?”他睡得一脑袋的浆糊,一时半会儿也搞不清楚为何那小子会跑到南丘军的营地里来撒野。

邯羽不想同他废话,攥着缰绳连头也不回地道:“我找你家烨帅。”

幽邢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脚下的步子倒是不含糊,三两步便蹿到了白鹿的蹄子边,不要命地往那儿一躺,“你找我家烨帅?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怎么?老子还不能找他?”邯羽垂目看着地上豁出命来耍赖的南丘军副将,觉得事情着实不简单。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他能把老子的男人差遣得团团转,还不允许我这个家眷上门来找人了?”

幽邢咂摸了一下嘴,在一片混沌的神识中慢慢理出了点儿头绪。

他对着这位没名没分的南沙军主帅家眷道:“你这般凶神恶煞地找上门来,是来寻我主子要人的?”他思忖片刻,“你凭什么说人是我主子藏起来的?我主子又不好那口!”

邯羽着实没这么好的涵养耗在这儿同这位南丘军的副将瞎扯皮,他面露愠色,“是不是你主子给弄走的,等老子去问了不就他娘的知道了!”

幽邢躺在鹿蹄子底下耐心劝他,“别那么着急嘛!”

“他娘的!”邯羽还真就急了,“你家丢了个一百七十多斤的大活人,你不着急?”

幽邢品了品这句话,中肯道:“你还真不愧是个做屠夫的……”

“你赶紧给老子滚起来,别挡道!”

南丘军的副将自然是不能起来的,就算今日被那白毛祖宗踩个对穿,他也得把人给拦住,否则等会儿就得换个人来要自己的命。

他以身做障,侧躺着把脑袋一支,“咱们讲点儿道理……”

“幽邢!”

身后忽传来一声凉飕飕,他回头一看,差点儿把腰都给闪了。

远处主帅营帐外站着的,可不就他那位难伺候的主子!

幽邢嗖的一下坐直了身子。

“放他过来吧!”

玄烨幽幽地道了一句,没用什么气力,声音却轻而易举地传递到了十几丈开外。

南丘军的副将这才舍得站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拍一拍袍子上的尘土,便被身旁疾驰而过的白毛祖宗带得原地转了两圈,差点没能找到北。

幽邢想骂娘,但那祖宗已经一阵风般带着人跑远了。

南丘军的营地里已经围上了不少小兵,正瞧着他们这处。玄烨给邯羽掀了帐帘,算是请他进去。在外人眼中,这个举动过于客气,尤其是对着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

邯羽没同他客气,下了白鹿便闪了进去。他知道分寸,也知道即便自己可以在南沙军的营地里横着走,但现在是在南丘军的地盘,他得顾及上原的面子,不能叫他为难。南沙军同南丘军,到底做了一千年多年患难与共的兄弟,无论如何他得都留点儿余地。

但帐帘合上了,事情另当别论。既然玄烨知道自己是谁,邯羽觉得也没必要装什么。

他开门见山道:“上原呢?这十天,你把他派去哪里了?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玄烨何许人也,仅凭邯羽说话的口气,他便知道上原同他什么都招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不是什么危险的事。露帅何以如此动怒。”玄烨四平八稳地抬手,“坐下说。”

“我就知道!”邯羽弯腰一屁股坐了下去,又气又忍,一双丹凤眼剜着玄烨,“他走的时候都没同我打声招呼。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他干嘛走得一声不吭!”

“听九丸说,你急于求成,伤了内里,需得静养。我想上原他大约是想让你静养,才没有与你把事情说明。”

玄烨悠悠跺着步,在他跟前的草榻上落座。

邯羽本以为他会同自己打马虎眼,却没想到此人竟如此直接便认了。他更没想到的是,玄烨不仅认了,还紧接着咄咄逼人。

“本帅依稀记得,当年的飒三娘虽然作风彪悍,但还算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也明辨是非。”

玄烨的言下之意,邯羽听出来了。他那张稚气尚未来得及完全褪去的脸上登时现了几分危险的神色。

南疆大军主帅继而道:“这里不是柜山,也不是当年你横行南疆的时代。你……”他眸色冷淡地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虽然上原知道,本帅也知道,甚至是你的那群老兵他们都知道。但在外人眼里,你不过就是个新兵。一个新兵,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跑来南丘军的营地撒野,你觉得合理吗?你是仗着谁的面子敢这么做?是上原吗?还是你打从心底里依旧觉得你自己是南沙军的帅,有这个资格可以肆意妄为?”

邯羽噎了一瞬。他寻上原心切,亦怕上原独自去冒风险出了意外,这才一顿失心疯一般跑来了南丘军的地盘上撒野。此刻细细一想,他也觉得即便自己已经有所收敛,但依旧十分不妥。

“上原去西疆了。”玄烨给了他一个痛快,“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有悖常理。他担心穆烈耍花招,所以与我说要去那处探一探虚实。”

邯羽平静了下来,有些心虚地问道:“他自己提出来的?不是你让他去的?”

“我觉得没那必要。”

玄烨面无表情,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邯羽的底气泄了一半。毕竟被人冤枉了,就连鬼都会心情不好。

帐中一瞬静了,氛围有些尴尬,直叫邯羽如坐针毡。

南疆大军的帅抬眼看他,依旧没赏什么好脸色,“问完了吗?还是说,你还有其他事情想问本帅?”

他沉了沉,一双丹凤眼继而犀利了起来,“你为什么觉得没必要?”

英眉一挑,玄烨依稀从这副年轻的皮囊身上看到了当年朝露的影子。若要算起来,其实他们不曾相识。即便是他作为苍暮神君在神族当八荒统帅的时候,也未曾见过这位魔族的名将。有关于南沙军主帅朝露的记忆,还是玄烨这具魔身上留下来的。玄烨留下的关于朝露的记忆并不多,也就是那么一张面相,以及零星的几件琐事罢了。印象里,这个女人十分飒爽不羁,性情倒是同某人有几分相似。但从今日今事的场面来看,他倒是比想象中要重情得多了。

想到身在远方的某人时,玄烨不禁想得有点多,也想得有点远。待到回神时,邯羽正用等得不耐烦的眼神瞧他。

他收敛了心思,道:“你这是准备与我谈正事?”

“我不是上原,要我闭眼一抹黑地带着弟兄们跟在你后头卖命,门都没有的事!你想让我替你办事,就得先把话说明白,别拐弯抹角,老子没那耐性琢磨。”

“你喜欢别人同你直截了当。”玄烨幽幽一笑,“但敌人不会傻到站在明处告诉你他要怎么杀掉你。”他继而一叹,“我本以为你带着记忆回来,应当会长进不少。却没想到,你居然还没有从六百年前的那件事情里吸取教训。”

邯羽的半张脸都抽了一抽。

“你走罢!”玄烨不再看他,“回丘家老宅去,做个局外人。屠屠牲口,做做皮毛买卖。那些事情才适合你。”

“你什么意思!”他的语气中起了薄怒,“你看不起老子?还想趁着上原不在,把老子赶出沙家军?”

“已经没有什么沙家军了。”南疆大军的主帅面不改色地起身,作势要送客。

邯羽气急了,“想打发老子,你以为你是谁!”

“这里是南疆大军的营地,主事的是本帅。要打发一个没规矩的新兵,无需征得他人同意。”

“你这个王八蛋!”

“不服气?”玄烨不屑一笑,“你又以为自己是谁呢?”

邯羽一瞬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倘若你觉得本帅处事不当,可寻魔尊参我一本。你觉得他会看谁更不顺眼些?”

邯羽:“……”

“回去继续当个猎户吧!屠夫也行!不管你做什么,只要不送你上战场,想来上原都是乐意的。”

邯羽上辈子外加这辈子就没这么死死地被人拿捏住再狠狠威胁过,遂由衷感慨眼前的这个人可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你说我不是带兵打仗的料?”他清涩的声音压得极低,显然玄烨的这句话伤了他的自尊心,“当初我在南疆带着南沙军同老鸟死磕了这么多年……”

玄烨没有给他旧事重提的机会,“可最终你却败在了自己人手里。且你还不知悔改,继续我行我素。你我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我们都在同一个人身上吃过亏,但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犯第二次。飒三娘,你不会再有那样的运气从头来过。我便当是做了桩好事,成全上原。”他冷漠地转身,“军中之事,你不必再参与。今日便收拾收拾,走罢!”

“你赶走我,是不是准备让上原去西疆?”

“此为军务,外人无需知晓。”

“别他娘的跟老子文绉绉耍这些大道理!”邯羽怒道,“你不就是怕老子在关键时候坏你的好事!”

面对他的怒火中烧,玄烨依旧面无波澜,好似已经无所谓此人的任何言语。

“你口中所谓的‘好事’,于我而言便是整个魔族的未来。”他点了点头,“是了,我的确怕你坏了好事,让整个魔族因为你的鲁莽而跟着陪葬。”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这么一无是处的人吗?”

“在族人的眼里,你飒三娘本就是个红颜祸水。”玄烨无情道,“这一世,你便平凡地过吧!”

“你在祷过山待了四百多年,也上过南疆战场,我本以为至少你能看得比旁人更清楚些!”他愤而起身,“没想到,一丘之貉就是一丘之貉。”他啐了一口,“老子上辈子就是缺了那二两倒钩才会被你们这群爷们戳着脊梁骨骂!”

“骂的究竟是你那具女儿身,还是朝露将军的行事风格?”玄烨针锋相对,“你在南疆这么多年,一味地死守。你以为守住了柜山便是守住了魔族的南疆?你太天真了!只有把敌人打到无力还手,才是真正地替南疆解开束缚。把南沙军困死在柜山的不是翼族,也不是魔尊,而是你朝露!是你守着那一隅寸地,亲手把南沙军变成了井底之蛙!”

邯羽攥紧了拳头,骨结青白,喀吱作响。

“没有人同你说过这些吧!你指责他人刚愎自用,你自己又何尝不是?”玄烨笑了起来,“你留下的这个烂摊子,甚至差点困死了上原和他的南丘军!”

“够了!”他怒不可遏,“够了!”

“够了?”玄烨反问,“当真够了?”他兀自摇了摇头,“不,还不够!远远不够!六百年后你回到了柜山,依旧不改当年,以为守住了次山营地便算是打赢了那场仗。打从骨子里,你还是那个朝露,是那个只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飒三娘!”

邯羽身形不由地一晃,跌落到草榻上的那一瞬,他额间的朱砂泣出了一行浓血,仿似在为自己那悲苦的一生而鸣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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