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放逐

雨下了七天之后,爆发了山洪。黄色的泥水席卷村庄之时,村民正聚在夏家参加葬礼。


道士做法,乐队奏着哀乐,客人们以悲伤的叹息和眼泪作为响应。接着便看到洪水涌进,仿佛拉开窗帘后的日光,迅速而无往不至,猛烈地把房子整个冲垮,像积木一样倒塌散架。村民们从底楼跑上二楼,再从二楼跑上顶楼,终究还是掉落水中。


夏立春凭借过人的水性勉强在激流中保持平衡,一手托着孩子举过头顶,一手搭着父亲的棺材,嘴巴已经在不停吃水。亲戚们在混乱中仓皇出逃,眼神慌张,本能驱使下的肢体十分笨拙,呼天喊地般的求救之音让葬礼上那几声哀鸣显得相当敷衍。当水流把父亲的花圈一个个冲刷到夏立春身边并将他团团围住的时候,他已经认定自己不会在这场滔天洪水中幸存,因此在下一个巨浪袭来之前,他做出了一个尚未深思熟虑的决断。他奋力推开棺材板,把自己不满三岁的儿子夏寅放置于父亲的遗体之上。瘦弱的身躯依然在拼命反抗,不停地抓挠着夏立春的手指,像一张单薄粘黏的蜘蛛网,在指尖末端摇摇欲坠。


这一举动极有可能杀死他的儿子,他想陪着夏寅钻进里面,但是手已经在不停颤抖,完全没有勇气把父亲的遗体扔到水面上。夏立春回想起自己小的时候,通往仓库的过道上永远摆着一副棺材,每次经过都觉得相当瘆人。有一天奶奶告诉他,棺材是为她而准备,他突然就难过了起来。奶奶又安慰道,这是一件好事,奶奶年纪最大,本来就是要第一个走的,如果别人先住进去了,那才是糟糕的事情。


随着棺材合上的声音,父与子之间的联系戛然而止。夏寅的世界遁入黑暗,身体底下压着自己爷爷的遗体,耳边不断听到水流撞击木板的声音,一层层水幕密密麻麻地从壁板里渗进,黑暗中一切流动的事物都像赋有着鲜活的生命。不满三岁的他对于死亡没有清晰的认知,他的哭声更多的是源于对黑暗的恐惧而非尸气阴森,几次猛烈的撞击和稀薄的空气很快让他失去意识。这条棺木在洪流中漫无目的地飘荡,走走停停仿佛一只坏掉的钟表,涌起的水浪不断地给它上着发条。等到风平浪静之后,它在一片密林之中上了岸。


山洪爆发后的第二天,一支逃荒队伍路过密林时停下脚步,这里是那个被洪水袭击后的破败村庄最后的储物间,所有的杂物在林中冲刷一片。逃荒队伍试图从中挖掘出一些能用的东西,水壶、衣架、旅行箱和汽车后视镜。等到搜集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家才把目光集中到那一具棺材上。几个男人把它搬到正中间,准备听候领队陈秋松的处置。


这支队伍从群山的另一头出发,一路朝北行进寻找适合的生存空间,他们曾兴奋地组织策划,在地图上圈圈点点,为即将到来的征途欢欣鼓舞,翻越第一个山头时在峰顶上欣赏月光,在靠近水源的地方安营扎寨。随着时间流逝,这场旅途比他们想象中更加艰辛,筋疲力竭之后不断在行囊中寻找可以丢下的物品来减轻负担。跟不上脚步的女人想要中途放弃,男人们为了照顾妻孩不得不寻求妥协,许多个篝火喧嚣的夜晚都变成一场匆忙的离别宴席。队长陈秋松是个性格强硬、不好对付的人,那些想要避免争执的人,通常会在黎明之前悄然离开。原本壮大的队伍逐渐变得人心惶惶,仿佛晾在风口的衣服,即使搭着架子也显露出随时飘散的危机之感。


陈秋松觉得有些晦气,但是前面有村庄的迹象,可以把棺材搬过去卖掉,他围着转了一圈,对着木板敲了几下,试图辨认出是一副灵柩还是空棺材。一个女人冲上前去,大声对陈秋松说:“行了,打开它,让我进去。”


她的丈夫从队伍里跑出来拉住她:“你发什么疯?”


女人粗喘一口气,对着丈夫指着陈秋松骂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腿长在你身上,为什么都得听他的?”


陈秋松说:“我跟你和气说话,这一路上来,凡是冒烟的村,哪个肯给我们歇脚?都是一辆车上的,司机不会故意把车开沟里去。”


女人瞪了陈秋松一眼:“不挑担子不知重,你没妻室没小孩,做起事情来当然没有顾虑。”


陈秋松冷笑一声,摸着下巴频频点头道:“下个月之前要是到不了目的地,都得饿死在路上。”


陈秋松靠在棺材上,脱下鞋子,脚上又磨出了一个泡,摘下头巾,油脂沿着发丝渗入额头。在他过去的四十多年人生中,有过数次大难不死的经历,在林间捕鸟时被毒蛇咬伤,上山砍野柴被巨石砸中胸口,却从未像带领逃荒队伍这样感到生命失去活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棕色日志本,打开时掉落出一张名单和一张照片,这是逃荒队伍出发时的合照,每当有人离队而去,他就用红色的粗线笔在他的名字上画一个叉号。陈秋松在日志上记录着每天发生的事情,天还未暗,他已经赌气地在上面写道:“今日无事。”


在合上日志本的时候,陈秋松突然听到了细微的声音,他从困顿中清醒过来,慢慢地转向身后的棺材,他把耳朵贴在上面,沿着平滑的木板换了好几个位置。又是一阵震颤,像是核桃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打在了他面颊的位置,动静不大却把陈秋松吓退好几步。他朝营队里大喊一声:“来帮忙!”惊慌的眼神立马把人群吸引了过来。陈秋松再次打开日志本,把刚写下的“今日无事”四个字重重地划去。


洪水过后,夏寅终于再次回到了外面的世界,眼前先是一道渗透着白光的缝隙,继而变成整片天地,他趴在爷爷的遗体上,由于长时间没有吃饭喝水而脸颊干瘪,因为对于光线的不适应而开始大声哭泣。所有人对眼前的场面显露出惊恐的神情,在陈秋松后半辈子的人生蹉跎中,他曾无数次地回想起这个场景:如果棺材里都能爬出一个活人,那么世界上所有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可以被重新审视。


陈秋松笨拙又小心地把他从棺材中抱出,仿佛从文物柜里拿出一件易碎的古董,小孩的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词汇,手在半空中不停挥舞。陈秋松虽然年近中年,却没有任何养儿育女的经验。二十四岁的时候,他因为结婚生子的事情和家里吵架,在吃年夜饭的时候向整个大家庭宣称,荒年即将来临,连农作物都养不活,更别提孩子。他在院子里种上两棵树,和父母协定,当第一棵树长过屋顶时便娶妻成家,当第二棵树高过屋顶时便生儿育女。许多年过去后,村里人都惊叹于他的真知灼见,事情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直到他们离开村庄,院子里的树仍未高出第二层楼。


陈秋松把孩子放到棺材上,所有人开始意识到这是个无法一走了之的事情,但还是摆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态度。担子又落到了陈秋松的身上,他找来副手询问前面的村镇还需要多远的路程。副手告诉他,如果马不停蹄地赶路,也至少要花上一天时间。陈秋松运用他过人的领导能力,在每个问题来临的时候迅速做出应变的计划。他给孩子喂了一点菜粥,清理了一下打野柴用的竹篓,把他放进里面背在身后,找一片空地将发现的棺材草草掩埋。第二天凌晨,他们沿着河道走,破财的景象使他们意识到这里曾经发生过洪灾,每一个脚印都深深地陷入河岸的泥潭,泥土里腐化的气息里夹杂着鱼虾的尸腥。尽管困难重重,这条路依然走得颇有效率,陈秋松适时地把孩子的压力推及于他们的良心之上,平日里怨言最多的人此时也一声不吭。


逃荒队在夜幕降临前到达了村庄,房屋已经所剩无几,所到之处无不遍布着瓦砾砖块与连根拔起的大树。村头田野横亘着无数淹死的人,连高耸的树枝上也钩挂着不少令人触目惊心的尸体,稍有动静便重重地从上面落下,平静而富有弹性地撞击土地,这种二次死亡显露出异样的轻描淡写之感,仿佛一块豆腐从筷子上滑落。


在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洪水面前,村庄脆弱得像一张单薄的白纸。这是逃荒队在启程以来面临的最为惊人的惨状,所有的景象让空气中的气味、地上的痕迹有了更加恐怖的想象,人们开始干呕,悲切而又无奈,呼喊着要离开这里。陈秋松站在村口的石碓上,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当晚,逃荒队迎着月光往北走了三公里地才敢安营扎寨,他们抖落悲伤,拾柴点火,为了平复情绪,陈秋松带领大家唱起了振奋人心的行军曲,可怕的经历让队伍的凝聚力增强不少。陈秋松翻开日志本,浓墨重彩地写上了一页,为了看清字迹,不停地往篝火里添柴,日志的最后写道:“人生本就是一场逃荒之旅。”月光和温暖的火焰使一切安详如初,在队员们整顿完心思之后,陈秋松抱着小孩走到中间,沉稳而庄重地宣布道:“以后这就是我的儿子了。”火光迷离,所有人吃惊地看向陈秋松,沉默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激动的情绪在陈秋松的眼角汇聚成一颗豆大的眼泪。“现在我不会没小孩而不知担子重了,”他微笑着面向那个之前责备他的女人说道,“行吗?要是我的儿子能跟上步伐,那么大家也能。”


“棺材里出来的孩子,不详啊。”队伍中的老人提醒他。


“死神都没法将他带走,将来会不同于凡人。”陈秋松回道。


二十年过去后,陈问渠会在父亲的逃荒日志里读到自己的身世来历,那些富有画面感的描述清晰地记录在几近发霉的纸上,透露着一种无可置疑的真实之感,接受自己并非陈秋松的亲生儿子这一事实也没有花费太多情绪,只是沿着事情的真相重新去寻找逝去岁月中的蛛丝马迹。逃荒日志直指向他人生最开始的地方,像一根直插瓶底的吸管,穿越了漫长的岁月历程,在这之前,他能回忆起的最遥远的记忆中没有清楚的画面,只有一段黄绿相间的色彩,后来他明白,绿色的是密林,黄色的是荒漠。他看到自己是怎样从棺材中被发现,怎样历经磨难走完整个冒险旅程。他对父亲的认识从未如此透彻,在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上,四十多岁的陈秋松站在逃荒队伍的最中央,穿着军大衣,拄着木杖,意气风发。然而当陈问渠看到这张照片时,陈秋松已经死去多天,电视上仍在播放着寻找无花果的报道。


有关无花果的故事在逃荒日志的最后几页才有提及,如父亲生前跟他所说的那样,无花果是在一片山林中遇到的。上山之前,他们已经被当地人告知山中有老虎出没,为了节省时间,他们仍然走上了这条凶险的道路。陈秋松带领大家制作了驱兽用的火棍,准备了一些肉食,捕鱼用的渔网也提在肩上。他们的精心准备没有徒劳,路过山腰的时候,眼睛敏锐的女人发现了两只黄色的猛兽在陡石丛中穿梭而过,一大一小,像是一只成年老虎带着自己的孩子出来觅食。逃荒队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对于地形险要的地方不敢再贸然前行,迅速地穿越山谷间的缝隙。最后依然在山林中与它们迎面相逢,体型庞大的成年老虎像一张长条沙发蜷曲于地,面容沉稳,尾巴挺直,身后跟着一只体态娇小的幼虎。陈秋松让队员们往后撤退,自己带着五六个男人迎上前去,僵持了几分钟之后,老虎显露出凶蛮的神情,后肢猛地蹬地,迅速地扑向陈秋松。


这场凶险的对抗不到一分钟便结束战斗,老虎被棍棒驱逐到崖边,因后脚没有抓稳而跌入沟渠,被水流冲走。幼虎见状四处逃窜,仿佛误入楼房后找不到出口的飞鸟,反倒更加让人紧张,跑进了队伍中间,队员们大声呼救,胡乱挥舞着棍棒和刀具,幼虎挨了几棍,背部划上了一大道口子,失去了活动能力,无助地瘫倒在地,前爪拼命地想要够到伤口的位置。


陈秋松被幼虎无辜的眼神打动,用绳子绑好之后给它上药,把它装入麻袋,在脖子处打上结,确保只能露出一个脑袋。队员们对他的做法感到困惑和恐惧,陈秋松说:“放虎归山,必有后患,这是命,得认。”他把这只幼虎带上了征途,并给它取名无花果。那时他还未料想到,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年,所有的意义、痛苦以及孤独都可以在逃荒经历中找到源头,命运是一张由无数抉择编织的网,早已为人生那一点可怜的面积量好了尺寸。


无花果变成了陈问渠童年时期唯一的玩伴,陈秋松在家中修了一个大笼子,无花果在他的驯养下变得温顺聪颖,以至于孩童时期的陈问渠在电视中看到老虎的纪录片时,无法想象凶残威猛的百兽之王和家里的无花果竟是同一种类。在陈问渠眼里,和别人家养的猫狗宠物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父亲从来不允许将无花果带出家门。


陈秋松在年过五十的时候身体崩坏,逃荒过程中患上的疾病终于重新找上门来,不再适合干体力活的他向工厂辞职,之后陷入了一长段的经济危机之中,在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所有的日常的开销只能向当年出生入死的朋友手里借。事情出现转机是在一天中午,陈秋松给无花果的食物越来越少,无花果却以富有灵性的回应体谅了他,在他喂食的时候,无花果用前爪蹭着他的身子站了起来,用舌头轻轻地舔过他的面颊,拍了一下陈秋松的手掌,而后回到笼子的角落休憩,连食物也没有吃。


即使年过半百,陈秋松依然能敏锐地发现生活给他带来的机遇。然而在将想法付诸行动之前,儿子陈问渠差点毁了他的计划。陈秋松终此一生都没有成为一名真正的父亲,儿子的存在在他的意识中是一种间断的情感,自打从棺材中将他救出时便笼罩着一种真实而又虚妄的色彩,像清晨将人带出睡眠的闹钟一样成为梦幻与现实的交界点,不断地警醒着他要履行父亲的职责。


陈问渠从小性格孤僻,热爱幻想,在他十一岁的时候,总是穿着件肥硕的校服在学校里独来独往,在任何团体中都保持着沉默寡言,只有谈起自己养了一只老虎时会骄傲激动,欺软怕硬的男孩子时常找他的麻烦。一堂语文课上,老师在讲解“狐假虎威”的时候教室里突然哄堂大笑,全班同学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陈问渠。放学之后,几个坐后排的男同学叫上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当着她们的面在学校车库里将陈问渠的手脚束缚住,将他的裤子整条扒下。陈问渠羞愧难当,眼泪不争气地从眼眶流出,嘴里叫嚷着“我要让无花果咬死你们”。男同学们又来了兴致,拼命地拿老虎的事情来激怒陈问渠,直到女生吓跑以后才将他放开。


第二天早上,陈问渠趁着父亲不备偷走了家门钥匙,陈秋松送完儿子上学之后才发现钥匙丢失,于是沿路寻找。陈问渠趁机跑回家中,将无花果从笼子里放出,把床单裹在它身上,沿着一条行人不多的小路将无花果带去学校。那时老师正在班级上课,尚未发现陈问渠缺席课堂,直到他牵着那只黄色的巨兽出现在教室前门,所有人对这样的景象终生难忘,老师的反应也没比学生高明多少,即便站到桌子上也未曾让他们增加丝毫安全感,整幢楼的人先是闻声赶来,又迅速地尖叫着地逃走,两股人流对撞使整个楼道陷入了混乱。陈问渠凭借和无花果朝夕相处中形成的默契,指使着它扑向那几个欺负他的男生面前,无花果用前爪挥舞两下便让他们失去重心,从桌子上重重跌下,一边哭喊一边尿了裤子。学校的喇叭里很快响起了教导主任急促的声音,但是陈问渠仍沉浸在复仇的快感之中。


陈秋松赶到学校的时候,事情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跪在地上,拉着校长的手拼命道歉,声称老虎是受过训练的,看在无人受伤的情况下,请求他们不要报警。陈问渠虽然年纪尚小,涉世不深,看到父亲如此狼狈的模样时还是悲伤了起来,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和无花果待在校长室隔壁的会议厅,听到了所有的谈话,学校虽然答应了父亲的请求,但是不能再让他继续在这里上学。这个糟糕的消息没有引起他太多的注意,因为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昨天他被同学霸凌的那个车库,一个小男孩的成长蜕变只需要经历一两个事件,他抚摸着无花果的毛发,它的眼神像一面清澈的镜子,映照着他无处逃遁的孤独,在这个人情冷漠的社会中,他未必比一个误入人间的野兽来得更加合群。


陈秋松在那时染上了酗酒的恶习,陈问渠自此之后再没好好上过学。当钱包里连买醉的酒钱也掏不出的时候,陈秋松终于清醒过来,决定实施当初的计划,认认真真地开始训练无花果,两个月后到了市里一家游乐园上班,当起了马戏团的驯兽师,之后他们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唯一的代价是无花果被搬到马戏团里生活,陈问渠很少再看到它,家中的笼子也被拆除,老虎遗留下来的气味逐渐消散。只有在闲暇的时候会跑去父亲上班的地方,坐在笼子外的观众席上,以员工家属的身份免费观看老虎表演。无花果的眼神已经失去灵性,配合着陈秋松的表演,乖巧地变成一台养家糊口的工具,机械地重复着跳火圈与走木桩之类的动作,好比纺织女工手中的缝纫机。


陈问渠以父亲不易察觉的速度逐渐长大,不再闹事,不再提出任何要求、分享任何困难,即便在餐桌上也很少能聊出几句话来,寥寥草草念完中学后到各处打些散工,他的存在稀薄,游走在社会的边缘地带,仿佛一粒橡皮屑,完成任务后便被随手拂去。从陈秋松将他从棺材中抱出的那一刻起,已经接受了他身上注定异于常人的特质,这一宽容的心理预期成为日后对儿子不闻不问的借口。


陈问渠长到二十二岁的时候,陈秋松正在饱受疾病的折磨,他曾在逃荒时期染上过皮肤病和胃炎,那段艰苦的岁月加快了他老去的速度,六十出头的他已经双鬓发白。酗酒的恶习使他又染上了心血管疾病,经常在表演过程中头昏眼花,上司已经流露出想要辞退他的意图。年迈的陈秋松蹲在无花果面前,喃喃地说道:“当年逃荒的时候,我收养问渠,救了你,现在我开始怀疑了,你说,我做的真的是正确的事情吗?”


最后一次表演的时候,陈秋松向观众演示如何和动物保持信任,他把手伸进了无花果的嘴里,老虎张大了嘴巴任凭他玩弄牙齿。陈秋松把手缩回来,示意表演还没有结束,喇叭里响起了富有气势的音乐,陈秋松用力掰了掰无花果的嘴巴,然后把自己的脖子放了进去。观众捂住眼睛,发出尖叫,掌声响起的时候,陈秋松偷偷地敲了一下无花果的脖子,这一举动极为隐蔽,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人们只看到老虎猛然扣上嘴巴,死死地咬下了陈秋松的脑袋,整个过程自然顺畅,逃过了观众对于死亡的嗅觉,直到看见白色的脑浆混着红色的血水从老虎嘴巴里溅出,流淌了一地。


警察赶到的时候,老虎已经沿着通向后台的过道逃走,跑向了城市深处。他们沿着带血的脚印找了一会,直到它消失在一条人工河的河岸。死讯传到陈问渠那里时,他刚刚面试完一份保安的工作,接受父亲死亡时的表情在他脸上一生只出现过一次,但是并没有流露出悲痛欲绝的迹象,只是不相信这是无花果所致。几天之后,他才鼓起勇气走进了父亲的房间,却发现所有的遗物已经整理完备,一目了然地陈列在桌子上,其中包括了那份记载着发现并收养陈问渠的整个过程的逃荒日志。那时陈问渠陡然意识到,父亲的死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自杀而非事故。


陈问渠离开这座城市的晚上,在城西河边的桥头上遇见了无花果,背上的伤口让他无需怀疑这世上是否有另一只老虎从马戏团里跑了出来。他们的身影在湖面倒映下仿佛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只是无花果的身上邋遢了许多,肚子上还有划伤的痕迹,城市里的逃亡使它的脸上多添了几分凶蛮。他从包里拿出了几片肉脯喂进它的嘴里,令他想起那无数个与它一同成长的日日夜夜,无花果是他整个童年里安全感的来源,每当在学校里受到欺凌时,想到自己的身后还有一只黄色猛兽,便有了重新攥紧拳头的勇气。


为了和无花果多待一会,陈问渠把行程推迟了一天,他们在第二天日出前分别,陈问渠根据逃荒日志中所描述的路径踏上了寻根之旅,无花果也重新回到城市森林的逃亡之中。从此以后,陈问渠在山林走出的每一步都可以在无花果留在柏油马路的爪印中找到孤独的共鸣。


三个月后,陈问渠依然没有找到一处能和逃荒日志中吻合的场景,将近二十年的发展使整个路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河水流干,山丘被填平,田野间竖起高楼,一无所获的陈问渠不得不踏上了返乡之旅。他把铲子扔在了回乡的火车上,这把铲子出发时就带在身边,在他浪漫的想象中,他原本能用这把铲子挖开密林中的那块泥土,找到自己与父亲相遇的那尊棺材,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逃荒日志上缺失了两页,那两页上记载着逃荒队最后的故事,在赴死的前夜被陈秋松撕去。


二十年前,陈秋松率队到达目的地后,被当地的朋友告知这里已经接纳了另一队逃难的人,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地。陈秋松大发雷霆,据理力争,却被当地居民用棍子架了出来,失魂落魄的他无法再给队员们交代,几乎众叛亲离。临近崩溃的时候,无数个日日夜夜锻造出来的敏锐洞察力再次拯救了他,当即决定原路返回,目标是先前路过的那个被洪水侵袭的村庄。那是陈秋松一生中做出的唯一一次失去人性的决断,他们把村庄里的尸体就地掩埋,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在废墟当中重新建造出了一片新的村落。新家园落成的时候,他们没有大张旗鼓地庆祝,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份罪孽将永远缠绕在他们的心头,并且需要耗尽余生来隐瞒这个秘密。


随着社会的发展变迁,当初破败的村落已经成为了这个霓虹城市的一部分,然而陈问渠注定无法发现这片异乡便是他的故土,他曾无数次跨过那片埋藏着他的重生之屋——放置着他爷爷遗体的棺材的土地,却从未获得过任何昭示与启发。


三个月里,陈问渠通过各种渠道了解无花果的状况,确定它还没有被人类抓住。无花果的逃亡之旅比陈问渠要艰难许多,它已经进入暮年,体力下降,身手不再迅猛,多次在人类的捕杀中死里逃生。它在公园猎食的时候,被群人用乱石攻击,其中一颗打掉了它的牙齿。它曾回到与陈问渠分别的桥头,却被巡逻队发现,尽管跳入水中逃生,后肢还是中了一颗子弹。人们从流浪猫狗的尸体中寻找线索,摸索出无花果的行踪。走投无路的它最后闯入一户酒商的家中,在院子里昏倒过去。


陈问渠找上门的时候,无花果已经被酒商收留多日,酒商是一个单身中年男人,家中放置着大大小小的酿酒容器,靠着卖酒给厂商积累了不少财富,但是仍然熬不过孤独的考验,即便对象是一只老虎,也让他在平凡的生活中获得些许欣慰。他把它锁在院子里,每日打开窗户扔进一块猪肉,在多年的驯养当中,无花果已经领悟了与人相处的方式,表现出令人放心的安分,行动迟缓,目光无害,仿佛理解了陈问渠向它告别时所说的话:“给你食物的就是好人,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爸爸,也许没有一个人会这么做了。”


陈问渠决心把无花果带回家中,酒商阻止了他,说道:“这会儿外面全是找它的人,稍有不慎反而害了它。”陈问渠被他说服,恳求酒商将它继续照顾下去,酒商摇了摇头道:“我最多能给它喂食,谈不上驯养。”在酒商的邀请下,陈问渠暂住在了他的家中,陪无花果度过它晚年最后的时光。他向酒商讲述了自己与无花果之间漫长的故事,一条隐秘的链条连接了两个孤独的灵魂,释放出压抑多时的百转愁肠。“爸爸的死是有预谋的,是他自私地把它从森林中带进了不属于它的城市,依靠它维持我们的生活,他是拿自己的命去还债。”


无花果的胃口越来越小,终于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死去,蜷缩在院子的角落里,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走完了它的异乡之旅。陈问渠悲伤了一夜,无法排遣的痛苦使他意识到另外一个绝望的事实:老虎的寿命只有二十年,二十年对于一个人来说,他在人间的放逐之旅才刚刚开始。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酒商问道。


“我不知道,太难了。”陈问渠抱着死去的无花果,热泪渗进老虎的毛发迷失了踪迹。


“不要轻生,”酒商蹲下身来,陈问渠绝望的眼神使他动了恻隐之心,“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当你的干爹,我的儿子要是活着,现在跟你是一样的岁数。”


“你也经历过吗?”


酒商酝酿了一阵,发现自己并没有在岁月流逝中积攒起多少勇气,说出历史只是对自己的残忍,宁愿把记忆交给时间,等伤口结痂之后自行脱落。“我的家人都在那一场灾难中去世,但是儿子的死亡却完全是由我导致。”


陈问渠从无花果的死亡中回过神来,他在老虎的身上倾注了太多注意力,对人性的失望使他忽视了酒商对自己和无花果的善举,好比喝汽水时拧开后攥在手中的瓶盖,人们永远在索取的时候最擅长遗忘。


“我不能待在这儿了,我还有点事要弄明白,”陈问渠擦去眼泪,怀着感恩的语气说道,“干爹,还没有问你贵姓。”


“免贵,姓夏。”他微笑着摸了摸陈问渠的头发。


那是神奇的一刻,身体里的血液都变得温暖起来,他不紧不慢地从自己的容器中倒出两杯精工细酿的醇酒,仿佛获得了对抗二十年前那场灾难的勇气,在每个夜半惊醒的梦中,他无数次埋怨上天让他在洪流中幸存了下来。正如陈问渠怨恨陈秋松将他从棺材中带进这个世上,他们在世界伪善的面孔中失去了死亡的权利,并且受尽命运的愚弄,注定无法得知有关身世的真相,一切正如陈秋松在日志中总结的那样:“人生本就是一场逃荒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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