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真正尝试过饥饿的人,何足以聊人生

我是在旧城骑楼底下的大排档认识的阿强。

阿强年纪是我三倍有余,照理说是我的长辈,应该以敬语称之,但此君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不怀好意地教我一些淫词俚曲,让我十二岁以前的人生理想长期停留于“扒得二分钱,买部烂单车,不搭夫娘搭大姐,拉到山头去做野。”后来我接受了系统的法学教育以后,我对阿强重新恢复了敬意,因为这样的人都能逃得过九十年代的“严打”,躲得过暴政下的那颗严苛的子弹,这样的人,就算是个流氓,也是个斗争经验丰富的老流氓了。

十年以前我还没有开始发育时,阿强就已经在那里吃白切鸡了,他吃鸡时,大概第一口总是要蘸满了鸡汁,反复地看过几眼,方才心满意足地咬下去,待口齿完全感受过鸡肉的嫩滑、清甜以及鸡皮的咸鲜、甘香后,再用筷子挟一大块,蘸上沙姜,配上白酒,大快朵颐

阿强喝到微醺时,话便多起来,便开始喜欢找人絮絮地谈起些往事,尤其是小孩子,但时间过去得太快,他辉煌的时日又太过短暂。当他小心翼翼地开始重复一个很久远的牛逼时,我的眼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和鄙夷。阿强叹了口气,自嘲道:我没有旁的东西好说了,只有一段关于饥饿的记忆,说给你听,也许对你未来有好处。

借着小半瓶九江双蒸我进入阿强的记忆,回到五十多年前。酷暑的气浪扑面而来,天灾人祸之下,到处是飞扬的尘土。火灼过般的赤地,颗粒无收。没有粮食,人们吃草根树皮。树木的皮被剥光后,留下白晃晃的树干,太阳下山时,晚霞为他们镀上金箔,造出光辉,好看极了。

那时阿强很饿,饿得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惦记村口年芳十六的小村姑,更不必考虑村尾四十如虎的王寡妇。他的肚皮饿得贴到脊梁骨上。他看到山上长着一种鲜艳的蘑菇,就把它采回来。做晚饭时,村里袅袅地升起淡青色的炊烟,袅袅地飘散着苦涩的草根和树皮的气味。独有阿强的屋顶上飘散着蘑菇的芳香。全村人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闻香而来,聚集在阿强家门前。他们拼命抽动着鼻子,害怕漏掉一丝从他们鼻尖飘过的香味。

只有阿强知道,这是有毒的蘑菇,尽管它芳香扑鼻,却是索人性命的阎王帖。阿强把蘑菇煮熟了,晾在锅里,死死地盯着它,好像它是一碗隽美的肥肉,垂涎三尺却始终不敢下箸。他闭着眼,只是不断地闻着、吸着。他的食欲不断被挑逗,他的鼻子越贴越近,一直伸到锅里。他快饿疯了,他想吃,可他绝不想死。于是他走出门舀来一瓢浇地的粪水,放在灶头旁,再吃那些鲜美的蘑菇。

那些蘑菇从他舌头上溜过,滑过喉头,滑过食道,躺进胃里。它们从哪里经过,哪里就一阵颤抖和快活。那一刻,阿强沉浸在这飘然的快意里感到四肢百骸都是无尽的痛快!可是好景不长,只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的腹中就隐隐作痛,双眼昏花,周围变了颜色,水缸翻出重影,灶头变成两个。他知道是时候饮下那瓢粪水了。

阿强捏着鼻子喝下那瓢粪水,像一把刀插进了喉咙里,食管上下像被灼烧灼烧一样,生不如死。所有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连黄胆都差不多吐出来了。呕吐的时间远长于快活的时间,他虚弱地跪在一堆夹杂着粪水的呕吐物里,涕泗横流。他发誓再也不要去吃这种蘑菇,但饥饿之下,人的尊严不过是一个笑话。隔了两三日,饥饿便迫使他又要去吃那种蘑菇。他已经上瘾了,他一次次流泪,一次次呕吐,一次次地生不如死,慢慢地竟然也能延长快活的时间。不到非倒下去时,绝不喝下那瓢粪水。

阿强喝光了一整瓶双蒸才讲完这段记忆,颜色间却不是以往飞扬的神采,他的眼底有泪光。生活于今日之我,不论怎样都难以相信,这种在饥饿的阴影下的惊惶与挣扎是一种真实。它让我闻听到每一粒粮食掉落地上时的轰然巨响,使我热爱土地上孕育出的每一株草木,让我对每一种可能导致饥饿重返的行为产生最强烈的憎恨,比如腐败,淫奢。我们凭什么忘记饥饿呢?饥饿让我们记住泪水、教训和屈辱。忘记饥饿的人,他的尊严注定难以厚重。

我目送着阿强酒饱意足,他的碟碗仍是吃得干干净净,仿佛狗舔过一般。突然就想到阿强教育我们的那句话:“当流氓就是种爱好,仿佛写作和画水彩画,只要心不老,流氓总是可以当的,就算已经老到已经不能再危害社会,总还能担任起教育下一代的任务。”糟老头子坏得很,我信他才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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