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家坟

上田和下田隔得很近,从县城出发,却要走不同的路,下田过安仁,上田绕兰巨。吴昊却不是上田也不是下田的,他的家在更高的山的那边,一个叫岩泉坑的不知名的小村庄。客车在一个叫半路亭的地方停下,从这到自己的老家还有10里山路。顺着山势,能看到一条石级铺就的小路细蛇一般逶迤于林荫之间。已经3年未曾回到家乡,吴昊此刻的心情五味杂陈,不知道村里有些什么样的变化。已是下午四点多的光景,初秋微凉的风从山岗吹来,太阳渐渐斜到山后,透过随风摆舞的芒草放射出千万道金光来。吴昊背着背包,轻快地走着,这条熟悉的山路和爷爷走过和父亲走过,它蜿蜒过的每一个弯道,路旁的每一颗巨树以及对岸山崖跌落的瀑布都记得清清楚楚。行到快一半时就来到一个岔路,往上走路过一个叫巫家坟的荒坪是一条捷径,比走大路要近2里多,但从那经过的人并不多,因为古来村里就有传说那是一个不祥之处。吴昊却不在意,毕竟大学毕业,从小接受科学和唯物主义的熏陶,再加上他胆子特别大,别人看恐怖片都是大呼小叫,唯独他放松微笑,从来不相信这些人造的神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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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家坟却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它是位于两道山脊之间一块半月形的平地,相传明末清初不愿剃发的江南巫姓家族逃难至此,隐居数十载,后被奸人举报,淸庭派大军灭族,村庄亦付之一炬。吴昊也曾和爷爷到这一带砍柴,说来也奇怪,巫家坟旁边的山上满是葱郁的松林,唯独这二三十亩见方的平地满是茅草,岩泉坑地无三尺平,村民们宁愿在山坡上开垦梯田,也不愿开发这块平地,后来爷爷说这地下都是石头,便不再言语。倒是70年代勘探队在巫家坟的平地上搭起了工棚,后来林场的森工又建起了青砖平房。90年代后森工相继离去,青砖平房被孤独地遗弃在那,任由野草蔓生风吹雨打。

叶姓是岩泉村的大姓,其次是季姓,在村子中心分别矗立着这两姓的祠堂,两姓祠堂白墙黛瓦,隔溪相望,溪旁立着七八棵巨大的柳杉,笔直的躯干高耸入云,静述着村庄的历史。童水养是苦竹村人,忠厚老实不善言辞,因为父母早亡,全仗心善村民舍饭,东家一口西家一顿才勉强糊口活了下来。由于家里实在太穷,只身孤居破旧灰寮,又无兄弟姐妹帮持,三十五六了还是单身。正巧岩泉村叶炳德四女儿叶巧秀患有眼疾,30了仍未嫁人,在媒人说和下,童水养便入赘到叶炳德家,叶炳德对这个老实能干的女婿也很是欢喜。童水养有家室后干活就更加卖力气,婚后次年他们的儿子叶继扬出生了,小日子也算过的丰衣足食有声有色。叶炳德生有两儿三女,除了叶巧秀嫁的晚,其他都早已成婚,房子是祖上留下的,左右厢房都分给了儿子,厅堂共同,两老和巧秀就住在厅堂旁的偏房。叶继扬十岁那年,叶炳德背着喷壶去田里除虫,到晚饭时间还没回来,全家出去找寻,发现他身背喷壶摔在梯田下方的田埂上,头正好磕在尖角石块上,早没了气息。叶炳德死后,叶巧秀的两个哥哥开始争夺房子,不仅平分了厅堂,还要抢占偏房,村里的调解无济于事。童水养木讷寡言,面对咄咄逼人的哥嫂一退再退,最后无奈地搬出了叶家。村里无他们容身之所,苦竹村的破灰寮早已倾塌颓败,百般无奈之际,他们搬进了森工留下的青砖平房,成为巫家坟独有的居民,那里不通水电,童水养便从后山挖出一泓清泉,以供全家做饭洗衣之用,到了夜里就点煤油灯。

那时候村里还有小学,设溪左岸的季家祠堂,吴昊比叶继扬小三个年级,对他的印象局限于一个留着小平头的黑黢黢的眼神木讷的小男孩。像他的父亲,他寡言少语,在村子里甚至没有一个朋友,所有的小孩,甚至是那些一年级的小屁孩都有资格嘲笑他,他却从来都不还手也不反抗,仿佛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事。

勉强上到小学毕业,叶继扬便辍学了,在家和他父亲试图开垦门前那一大片荒地,叶继扬明显比同龄人看上去成熟高大,14岁就已经一米七的个头,吴昊跟着爷爷去山里,每每看到那一对老实却有一膀子蛮力的父子抡着锄头在翻土,从土里挖出很多长长的玄武岩石条,他们就把这些石条用粗麻绳绑着,用扁担扛到平房旁边。有时也会挖到烧焦的厚重的瓦砾和捶声如铁的青色金砖,他们便清理掉重新挖,一年后在平房前开垦出两亩土地,种玉米种洋芋种红薯。

诚然这是多灾多难的一家。叶继扬17岁那年,那个安静的从地底深处渗出丝丝寒意的暮秋傍晚,童水养死在了叶氏宗祠前。他的死相很难看,跑来的村民纷纷遮住小孩的眼睛或是直接带离他们。童水养面色紫黑,爆裂的令人惊恐的眼睛,口鼻满是污物,身体呈痉挛状,手保持抓举状,仿佛还想抓住什么,离他不远处倒着一瓶敌敌畏,里面残留的绿色液体发出阵阵恶臭。

乡里的医生一个多小时后才赶来,但无济于事。

那天夜里,岩泉村里响起了叶巧秀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声愈来愈小,渐渐变成啜泣,整个村子却安静地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躲在阴森森的寒夜里。

叶巧秀又跑到叶家祖屋,人们从未见过这个安静的女人也会有这样歇斯底里的愤怒,大哥大嫂手上脸上满是通红的抓痕。后来村民得知大哥二哥不仅平分了父母的山林和田地,把父亲原先留给叶巧秀的也一并占去,除了平房前那块贫瘠的开荒地,童水养一家在岩泉村竟无立锥之地。童水养历数多年来的被欺侮与被伤害,心中的耻辱与愤怒一并爆发,竟以这种自绝的方式无声地呐喊。

在好心村民帮助下,童水养被埋葬在平房的后山上,童水养的自绝亦是叶巧秀的两位哥嫂万万没想到的,但此时才心怀愧疚却已然于事无补,他们退回了侵占的田地和山林,日子仿佛重归平静,吴昊偶尔会看到叶继扬到村里的小店买油盐酱醋,他一样的寡言少语,从不主动和村里人打招呼,像极了他的父亲。

后来吴昊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到县城上学,之后更是到杭州上大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印象中就仿佛就没再见过叶继扬。

过巫家坟的近路满是杂草,几乎填塞了本来就狭窄的山路,吴昊找来一条木棍,熟练地扒开半枯的杂草,利索地穿行在其中。

吴昊三步并两步小跑着冲出小道的斜坡,眼前豁然出现一大片林间空地,远远地看见背靠着山的那座平房。此时日已西陲,整个隐没在松林之后,山风吹起,一股阴郁的寒凉从身后蔓延过来,像疾来的寒流不断随着他的步伐冻结着身后的一切,突然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扑棱着羽翼飞过,吴昊猛然回头,只看到那片空洞洞的笼罩在幽幽暮色里的莽林,此时他想起了武松过景阳冈的场景,仿佛从那片幽黑的松林里随时会跳出一只白额巨虎,他定睛了几秒,却什么也没有,但那股直入魂灵的寒意却那么真切,沁入骨髓,吴昊转过身,不觉地加快了脚步,想快快走过这片荒坪。

那座平房越来越近,暮色中光线越来越昏暗,那青砖磊就的平房也变得模糊起来,吴昊渐渐走近正门,发现门开着,里面没有任何光亮,是那种纯粹的黑,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又像巨兽的大嘴,仿佛要吞噬了周围的一切,吴昊突然觉得迈不开步子,他看着那门里的黑渐渐旋转成一个漩涡,自己的灵魂几乎也要被吸过去了,正当吴昊发愣的刹那,背后那股阴冷的寒意又升腾起来,吴昊发觉右肩一凉,仿佛有冰块按压着,他一身冷汗,惊恐地转身,看到那张存在于遥远记忆里却分外清晰的那张脸。

“靠,叶继扬,吓死我了!”吴昊顺势退了几步,看他把手收回,站着痴痴地笑。

“很久没见过你了,你还住这里?”吴昊渐渐看清了他的脸,比印象中徒添了些许沧桑,皮肤却还是酱黑色的,但却透着几分无法掩饰的惨白,嘴唇却是酱紫色,病入膏肓的模样。

“是啊,我们一直住这儿,时间不早了,到我家吃晚饭吧!”他努力微笑着,眼里却无光。

“不了,天快黑了,我要赶紧回家了!”

“不用急,这过去10分钟不到就到村里,你现在一定饿了,我妈做了好多好吃的,你这么难得一定要去尝尝!”说着就拉着吴昊过去。

吴昊当时感觉很奇怪,仿佛自己是被主人牵着的狗,没有任何抗拒,被叶继扬冰冷的手拉着走进了那扇黑洞。那时他的脑袋像泡在冰冷的泉水里一样清醒,却诧异这脑袋仿佛不属于自己毫无用处。

屋里有一股浓重的潮气,这不是暮秋该有的味道。

“妈,吴昊来了!”

吴昊叫了声阿姨,只见叶巧秀转过身来,“是啊昊呀,饭菜都做好了,快坐下吃饭吧!”吴昊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脖子上缠着一道白布。

“吴昊来这边坐!”叶继扬招呼道。

“扬扬,你把灯点上。”叶巧秀对儿子说道。

叶继扬摸出火柴,把靠墙柜子上的煤油灯点着,屋里渐渐亮堂起来。叶巧秀仍在土灶台旁忙碌着,吴昊也仍然看不清她的脸,灶台上方的屋顶挂满了腊肉,其中一条白绳上系着一个很大的火腿。柜子上有一个停走的旧时钟,上面的墙上挂着两张巨照,有一张是童水养,有一张却是叶继扬。吴昊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叶继扬的照片要和他父亲的遗照挂在一起,脑袋却又自动把这些疑问一笔带过。煤油灯的光焰在墙上跳跃着,映在童水养的遗照上,那怒睁不瞑的眼睛随着光焰跳动着,仿佛是当年死前挣扎的模样,吴昊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

“吴昊你多吃点,这一锅是猪脚!”叶继扬说着给吴昊碗里夹了一大块肉。

说实话吴昊这一路颠簸着回来没吃一顿像样的饭菜,还真的有些饿了,这一锅菜闻起来也实在是香,就大快朵颐起来。只是这肉兴许是炖的太久了,吃起来入口即化,闻起来很香,吃起来却味同嚼蜡。

“叶继扬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吴昊表示关心地问。

“没事儿,最近做事比较累,喝水的时候又呛到,过两天就好!”

肉吃多了吴昊觉得有些腻,便问道:“饭在哪边?”

“中间的大锅里。”

吴昊就站起身去打饭,这时叶巧秀已不在灶台前了,当吴昊走到大锅前,一个声音从灶台后传来:“孩子,今天只有乌饭,你吃的习惯吧?”

“乌饭,我最喜欢吃了!”吴昊掀开锅盖,饭甑里满是死黑色的乌饭,吴昊打了满满一碗,着了魔的脑瓜却未去想这个时节哪来的乌饭!

从灶台往八仙桌走,经过洗脸台,那面圆圆的镜子倒映着煤油灯的幽幽绿光,旋即也映出叶继扬肿起来的紫黑色的脸。吴昊吓得脸色惨白,筷子掉到地上,随即背后传来叶巧秀的声音,“孩子别怕,这镜子不平!”说着递过来一双新筷子,吴昊惊魂未定地接过筷子,却仍未看清她的脸。

叶继扬在那边笑道:“这镜子不平,是哈哈镜,上小学那会季家祠堂的楼背你都敢去,现在你胆子怎么变这么小了?”

吴昊不免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了,尴尬地笑道,“屋里有点暗,不太习惯…”

“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村里不愿意单独给我买拉一条电线,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听见叶继扬这么说,吴昊心中又生出无数同情来,这老实善良却不被祝福的一家人确实太苦了,村里人多多少少都欠他们。

吃饱喝足,吴昊拿出手机看了看,已是6点半的光景,外面天色已变黑,他起身告辞,这对母子客套地挽留了几句就目送吴昊离去。

上弦月悄悄从松林尖上露出,多多少少洒下些银色的亮光,吴昊打开手机电筒,照着脚下的路,一阵风从身后涌来,带来广阔松涛的声响,像无垠的海上推过来的波浪,他回身一看,不远处的平房在淡淡的月光下一片漆黑。走过了荒坪,又穿过松林,拐过一道急弯,岩泉坑的点点星灯映入眼帘。这时候他的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他拿起一看,十几条未接电话的短信陆续发来,有父母的,有那些叔伯姑舅的,甚至还有同事打来的。

他觉得奇怪,明明村子后山装了信号发射台,巫家坟那也应该收得到,为什么却没有信号呢?他一边回拨电话给母亲,一边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孩子呀,你去哪儿啦,电话也打不通,爸妈急死了!”电话一通就传来了母亲喜极而泣的声音。

“妈我没事,我马上就到家了,我先挂了啊!”吴昊走过村口的小溪,路过叶氏祠堂时看了看门口石墩,又想起了童水养死时的模样,他走过石拱桥,来到旧时岩泉完小季氏祠堂前,路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这不是啊昊吗,回来啦?”一路都是那些看着他长大的姑婶叔伯,吴昊笑着应着,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家,父母都站在门口,却突然觉得肚子一阵翻涌,觉得有些恶心想吐,但咽了一口痰强忍着。

“憨孩啊,担心死妈了,打你那么多电话都不通!”母亲一把拉过吴昊靠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妈我没事,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吴昊说着又强忍着胃里的一阵翻涌。

母亲卸下他的背包,让一旁的父亲提着,牵着儿子的手进屋。

“看你满脸的汗,赶紧洗把脸吃饭!”母亲备好了洗脸台上热水和毛巾,随即去锅里盛饭。

“妈我吃过了!”吴昊擦着脸和脖子说道。

“吃过了?哪里吃的?”母亲一脸不解。

“继扬家啊。”

“哪里?!”

“叶继扬,巧秀阿姨家!”

“孩子你胡说什么!!”

“怎么了妈!我走近路路过巫家坟,他们留我吃的晚饭,不然我早到家了!”

母亲木在那里,目光呆滞地看着他,手中的饭碗掉落摔碎米饭撒了一地。

一旁吃饭的父亲也停了手中的筷子站了起来,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孩子你可不敢乱说!”母亲看着吴昊眼泪夺眶而出,“他们,他们都死了一年多了,他们怎么可能留你吃晚饭呀我的孩子!!”

他们都死了!!

像被雷劈一般,吴昊霎时怵在那里,头皮开始发麻,进而电流一样扩散到全身,那种来自地下的阴冷,那煤油灯绿幽幽的光,叶巧秀脖子上的白布,叶继扬肿胀的绛紫色的脸一并从脑海闪过,头痛欲裂。胃里又急剧翻涌直至痉挛,终于如火山爆发一般,哇的从口鼻里喷出一大摊深棕绿色的散发着死尸般恶臭的污物,污物里花花点点爬满了还在蠕动的蛆虫。吴昊“啊”地一声嘶吼,只觉眼前一黑,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仿佛坠入无底深渊,又经历了漫长的太虚混沌,吴昊终于走出迷雾茫茫的山谷,他仿佛听见牧童牵着的牛儿牛脖上玲铛“叮玲玲”悠闲摇晃的声音,他微微睁开眼,看见溪口村社的那个道士老先生身披红色道袍,摇着法器铃铛,挥舞着桃花剑在昏黄的灯下狂舞,又听见母亲悲伤的哭泣和父亲无助的叹息,还看见村卫生室的老赤脚医生悄悄对母亲说还烧着,39度5,担架准备好了,下田的建伟已经开车到半路亭,等法事一做完就去县里。

先生的铃声还在继续,吴昊又闻到符纸烧着的特有的气味,恍恍惚惚闯入一片云海。

一年前的农历6月,端午过后有些时日了,天气分外湿热起来,叶继扬从下田修路回来,走过村社的时候看见社下碧绿的潭水不由的贪凉起来,他脱了衣裤放在潭边的石头上,慢慢泡进水里。

童水养死后,叶巧秀也无法打理两个哥哥退回的山田,就一并交由童水养在岩泉坑难得的一个朋友叶兴旺管理,叶兴旺每年给这对母子500斤稻谷和500元钱。叶继扬也曾去县城打过工,但不久又回到巫家坟,母子靠着叶兴旺的份钱和乡里发的低保艰难度日。叶继扬也会到邻村打打零工挣些力气钱,平时得空最大的爱好就是下水摸鱼,上树掏鸟,设陷阱抓山老鼠。

那天叶巧秀等到7点多还不见儿子回来,便跑到村长家寻求帮助。村长打电话给下田村的亲戚,那亲戚说工地上浇完水泥四点就散伙了,有人见叶继扬搭了上田村小波的三轮车走了。于是又打电话给上田村村长联系小波,得到的回答是叶继扬已经回家。

叶巧秀一时六神无主,急得哭了出来,在场的女人就劝慰道这孩子喜欢抓鱼打鸟,是不是路上见到什么心里玩野耽搁了。村长就发动村里的青壮年打着手电从村口一路往外找。直到晚上12点,搜索的人陆陆续续赶回来,却没有关于叶继扬的半点消息。叶巧秀哭了一夜,半瞎的右眼眯着,满是眼泪的左眼肿的通红。

岩泉村在惴惴不安中迎来的黎明的鸡叫,一夜未眠的叶巧秀走到村口,望眼欲穿的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笑呵呵地从小路尽头的弯道那边走过来,她不敢想如果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该怎么活下去,可却偏偏有千万个这样不祥的念头从脑子里闪过,想到这些,泪水有如断线的连珠般滚落。

村长打电话到乡里求援,乡里派来民兵和驻村干部一起来找人,寻找的范围不断扩大,从山路沿线一直扩展到整片山林,又沿着溪流一直找到下游,人,却世间蒸发了一样!

叶巧秀一直暂居在村长家,她连着好几天粒米未进,整个人明显消瘦,眼窝深陷,花白的头发秋后的衰草一般任由乱着,骤然之间成了一个60几岁的乡野老太婆。

村社下的那个深不见底的水潭叫社公潭,潭水绿森森的,看着令人发怵,早有传说这潭里住着水鬼,潭边的村社就是要镇住这水鬼,保村子平安。

季保明的儿子常常在潭边钓鱼,那天他放下杆,过了好久浮子都没有动,就准备起杆换饵,谁想鱼钩卡住了。“真倒霉!”他心中暗骂,一边使劲地拉鱼竿,不想却拉出一个白色的东西,他看了看,仿佛是一只脚,心头一紧,又伸着脖子仔细再看,真的是一只脚!!他唬的“啊”地一声丢掉鱼竿大叫着跑回村里:“死人啊死人啊…”

叶继扬被人们从水底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是失踪后的第七天,他的手被死死地卡在潭底的石缝里,有人说他是去抓鱼,有人说他是被水鬼引去。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发黑,整个脸肿着,呈酱紫色,头发一碰就掉。后来人们在下游溪畔的草丛边发现他的衣裤,应该是他放在倾斜的岩石上没放稳,山风一吹就落进河里漂走了。

叶巧秀已经没有了哭的气力,她抱着儿子的尸体,轻轻地喊着他的名,颤抖的手却不知道该抚摸肿胀的儿子的何处,嘴唇抽搐着,像极了寒潮中瑟瑟发抖的行将掉落的孤叶…

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叶巧秀紧紧抱着手里的骨灰盒,面无表情。一夜之间她头发全白,面色苍素,像一只丢失了魂魄的衰老的走兽。

村里开始担心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准备把村委的房子腾出一间给她,生活在村里大家好歹有个照应。她却连回绝都没有,固执地抱着骨灰盒回到巫家坟的平房。

后来村里给巫家坟单独拉了一条电线,经过那的人却说从未见过那夜里亮过灯。

村长不放心,隔三差五会差人去巫家坟看看,直到那年的八月十五,村里的委员带着油米盐粮去探望,已是下午三点左右,她家的门开着,煤油灯却还亮着,门里的正对的八仙桌上摆满了菜肴,还有三碗白米饭。

“巧秀嫂?”村妇女主任在门外叫道。

并没有回应。

“巧秀嫂,我们来看你了!”妇女主任靠近们又叫了一遍。

还是没有回应。

“进去看看吧!”村长说道。

于是他们走进屋内,忽然听到妇女主任“啊”地一声尖叫,所有人蜂拥而出。

“怎么了怎么了?!”村长一头雾水。

妇女主任瘫坐在地上身体颤抖着哭着说:“屋里吊…吊着一个人…呜呜…”

“还等什么!快进去!”村长看着另外几个委员说。

叶巧秀在中秋这一天,在做完一顿丰盛的团圆饭后,用一根白色的尼龙绳在灶台上的房梁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吴昊穿行在云海里,一晃一晃,像坐在船里一样。是夜,村里人用担架将他抬到半路亭,行至半路,经过巫家坟的时候,忽然电闪雷鸣,山风四起,卷起澎湃的松涛,落叶在空中犹如群魔乱舞…

一阵阵电光中,人们将吴昊送上去县城的车,行至下田,岩泉坑就下起了滂沱大雨,甚至村里年纪最长的老人也未曾见过在这个时节下过这样的暴雨,雨点像雹子一样击打着地面的一切…

半夜,季家祠堂突然着火,雨一直在下,火势却趁着暴雨越烧越旺,被疾风推舞拉扯着,俨然一头发狂的野兽,撕咬着近旁的一切。岩泉坑大多数还是木构的老房子,从村口的季氏祠堂烧起,顺着风势向着村子中心蔓延开来,一时间火光照亮了整个落雨的夜空…

夜里四更,正值村民慌忙救火之际,他们听到了更加令人恐惧的声响,那声音仿佛是世界末日,连脚下的土地,坚实的墙壁都摇晃震动起来,那一夜,他们就像一群末路的羔羊,被困在这与世隔绝的村庄里,伴随他们的只有惊恐、不安、还有绝望…

黎明终于还是来了,雨也停了,火也烧灭,村里三分之一的房屋化为灰烬,巫家坟后山发生巨大的山体滑坡,巫家坟连同那幢平房被永远地埋在了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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