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三秋

今次北京的秋天不比寻常来的那么爽烈,而是颇有些乌突突的,仿佛闷着一声咳嗽的胸腔。

她站在拥挤的地铁里,看着窗外黑洞洞的管线演绎流逝,就也闷着那么一口气独自委屈着,好像今年乌突突的秋天一样。

她平素是喜欢秋天的。不独因她生在秋天,也为着这时的天气再萧飒,也还带着一点盛夏未歇的余华。

这样的季节里,下班接到一个心血来潮的电话便大可披着风衣与先生携手闲晃整晚,却决无著凉之虞;街边琳琅的吃食物事仿佛脊椎里的骨头珠子一般,能一节儿一节儿、有序而从容地为他们黏著起再摆脱掉一个个走心或不走心的话题。

那时的他们有一台电动车,可以追随着那些远的近的话题遗迹在四九城里逛游。北京城的胡同儿愿意用自己灰扑扑的墙砖去指引和包容他们偶尔为一位近代人物的口角,直到月亮懒懒爬上墙的肩头儿,冷不丁洒他们一身温光。

若不愿外出,家去也是好的。未必时常在外觅食,二人愿意了,也肯偶尔买点菜置办口热乎吃的——吃的早点儿晚点儿并不打紧,究竟总有电视可作背景音去回看。

暖气还没来的夜上,裹起一条薄毯坐入沙发里随便读点写点什么则是更多一层的惬意。她的阅读取的是一条鞭法,读书有了好奇便直接以电脑搜寻,有时或即会然,有时或在网间无尽展陈开来,便荡出书外一片世界。血液循环不好的她手笼在键盘上敲击时,每每可感受到一种介乎于内生外生之间的温暖——有了这点子余温,她便可仗着还未入冬的伶俐再在兴致来时起身去操练操练曲子,或绘一幅简净的小画、摹写几个稚拙的帖字。而这时,先生或就坐在窗台畔打他喜爱的电脑游戏,或心血来潮学习一些她并不很感兴趣,却足以以眼风递出尊重的专业知识。

她能写两句诗,而为这点缀精神的创作,她也得感谢秋天。秋永远是最趁手的形容词。秋心、秋雨、秋林、秋山,下此一字能顶他旁词四五字的说头,还颇能带出些不动声色的气质。她愿意自己的诗有这个气质。

而秋天还有令人振奋的节日——中秋和国庆。二者若离得远些,小夫妻便可选一个去先生老家探探婆母,另留一个自拟线路出行。他们不善于提早计划,时常商计到临近才慌慌张张定得下来目的地,但所幸二人志趣相类,去的地方到底还不俗,五六天的行游也足够他们逍遥容与。

他们每到一处则会择一张美丽的明信片写两句半通不通的话寄回北京,然后和明信片比谁先到家。他们愿意在博物馆密语着二人观览的一些兴发,偶尔吃吃地笑起来再各各捂住嘴巴。而当然,在每次的旅行中,先生也乐于是处为她拍几张清新的照片,容她带着点娇矜地晒给亲人朋友。

虽然北京的秋天往往不长,但这些好处足以令它如逢秋上市的糖炒栗子一样,让人肯悬着一春一夏的生气儿去长久地惦记着,珍惜着。

去岁的秋天,她怀着孩子。电动车自然束之高阁,为着便于照顾,她和先生搬去与父母同住。

父母对他们管束不多,然而既没了交通工具,晚间行动自然还是只得规律起来。他们将她生小住惯的小区周边逛了个遍,每一片砖石巷陌都可能唤起她一些絮絮的回忆。她有时明知拉着先生走过上百回的地界或已唤不起什么新鲜的过往给他猎奇,却每每拉着他胖厚的手时,她还是乐于再多讲一遍,像是阿尔兹海默症初期,啰嗦、但快乐。

晚间的娱乐除了这规划内的游逛也很难再丰富。隔着日益圆大的肚子,她担心孩子的听力而并不敢再操琴,而颇占地方的笔墨也究竟不好意思一趟趟运来——一间屋子要置下二人十个月的生活所用已不为宽裕,摊得太广漫,侵占了爸爸妈妈的空间总不合道理。

她谨慎着,却又仿佛拼抢着安排了两回出游,挺着一只肚子顽强地行走过了许多生着青霉的江南墙巷。南国的秋日不比北京来的爽快,入秋了却旧有万顷莲花,和衔着斜阳的鱼鹰来去。

回了家少不得受着两边长辈一些带着爱惜的数落:高铁据说是有辐射的,而太过劳累和旅途中难以规律的三餐也难讲是否会令孩子不愉快——是了。不知何时起,他们的生活里主角已不再是他们,而生活的优劣也并不再能全以二人的快乐为依据去判定。

他们不停地收到各色的朋友圈转发,一时不能这个、一时不能那个。她一边觉得理当如此,一边也偶尔要吃心。好在她性子平和,后者出现的概率也是极低,先生还惯能消解得来。

十月上,宝宝二十余周。一日她突然感觉腹中不适,怕是破水,急急叫着先生想去医院瞧瞧——这个月份若是破水,孩子是极难以保住的。

然而焦急的先生在赶来的路上连人带车被滞拦在了长安街里。

秋日的北京里最不缺会议和接见——或是当局也心知雾霾逐日攀爬下的这座城市仅有这季节里尚能择出几天清美的时候。

于是她一个人惶惶然抱着肚子半倚半坐在单位附近书店里的台阶上,难以过心地持着一本书强自镇定地翻看——她听说若是真破水需立即平躺送院,故而不敢太久地立起身子来。就在这佝偻的仰坐里,她苦等了两个半小时。

在那几部黑色的车子行过之前,不独先生,连公交都没能挤过来一辆。还好有惊无险,赶到医院时她被告知并无大碍,卧床一周即可,但当日那台阶上薄薄的裤子隔不过的冰冷触感如毒蛇一般长久地挨偎着她,纵然始终没有啮人,却依旧令她对这个秋天心生畏意。

那是一个需要打叠些精力去耐受的秋,未如往天自在,却因不自在而仿佛备加有嚼头些。在那个秋天里,他们双手交叠,握护着各自的孤勇,用掌心的热气儿,去熨烫心里不服帖的褶子。

今年的秋天,他们的身份已变化了。

她度过了六个月的假期,于立秋前后回到单位,荣升职场妈妈。人们赞她清瘦如昔之外,总还带着点好奇和不甘地想看出再说出些她作为妈妈,和那些少女们的不同来。

这点好奇与不甘并不锋利,也无恶意,且这般况味她也熟悉得很——她结婚早,入职亮出戒指时,便早早经历过同龄女孩们一番炫示着点优越的、“她和我们究竟不同,她已结了婚”的判定和划清。

她顶好腰身再粗胖些,笑容再慈祥些,手掌再糙厚些,脑袋后面再绑成个髻,才仿佛对得起这身份的转换。

每个相干或不相干的人都仿佛带着点急躁地想让她赶紧认清自己的境况——她眼睛里依旧有的、小女孩儿般天真和快活已不再合时宜的境况——就仿佛她的角色若安放得不妥当,会如拼图错了一块儿样地挤着了别人似的。

而实则,她的新境况倒是在被许许多多臆想之外的状况挤着自己呢。

家中暂是长辈带着阿姨入住帮她打理。法律赋予了她短期内每日有一个小时的早退权利,纵使如此,随着秋来天光渐短,她到家时,日头也终究一日比一日斜坠了。每每归家稍晚,退休多年的婆婆难免要打抱不平地为她怨怪单位不近人情,她自觉单位已对她格外优容,实在不能应和这一句,也便只好赶紧打叠精神去陪伴孩子,以示绝不会为此短了应许他的母子辰光。

单位正是忙季,公事本难稍减,而本已被蚕食一小时的工作时间内,她也还需定时赶往母婴室为宝宝准备口粮——这便催使她要拼命地盯用剩下的时间干活,以避免加班。

部门里新来了些员工——能以应届的身份进入她的单位的都绝非庸人,而她也自认需加紧学修方能在不仰仗资历的前提下仍能不落人后。母婴室的时间被她安排给了英语,午休时分能翻阅些专业新闻,通勤地铁上的光景则是她唯一的消闲,可以如做贼般地瞧瞧诗,看看书。而晚间整块的时间,则要全部腾给孩子。

她愿意陪伴孩子,软热的娃娃眉眼弯弯,令人心肠不自觉地温柔。然而小家伙精力与好奇比她旺盛太多,灵活敏捷,更有一桩四面八向的倒跌功夫,纵使不错眼珠地盯着,稍慢一步也难免要磕碰。每每搂起瞬间满脸眼泪的娃娃时,她自然是极为心疼的,但在长辈的眼里,她的心疼并不能抵消她所谓的不尽职。

当所有的笨拙与摸索诱发了哭声,外生的督训会先一步介入,试图引导和规范她应激内生的柔情——她既惯于去做一个乖顺的小辈,而也只得自承,大抵这内生的自疚与怜惜在驾凌两代的俯视里并无太多可观之处。

与孩子玩耍时,顶好莫要碰手机和书本,否则不免如上班摸鱼般会收到一种软性却不容忽视的嗔怪。她的陪伴似乎更多被许多人理解为一项事业,其评判准则只有做得好与做不好之分——而以陪伴时间论,她或确实是不好的。她身上带着太多八九十年代小青年的闲散共性,手脚不麻利,作为也太生嫩,还远不够赎还孩子见到她时生发的、那与众不同的亲爱笑容,也不能十分配得上入秋后他喊出的第一声妈妈。

她难免地焦虑了。而焦虑一晌便还需自我开解——她怕心情影响了奶水,而这是她给孩子的、唯一值得自雄而无可替代的好处。

秋日的夜晚还是宁静澹宕的,而由于孩子娇弱的身体无法承受换季的薄凉,他们已丧失了外出的权力。少了餐后这一次步行,晚间的光阴囫囵而过,宝宝终于入眠后,他们便也被催促着尽快全家熄灯。

昏暗的台灯里,宝宝柔润秀美的睡脸旁,吸奶器隆隆的响声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她要做贼一样硬着头皮赶工,只为着一会儿悄悄出屋往冰箱中放置奶瓶的时间不要太晚,免得被听到、教质疑打扰了宝宝的休息。然而,属于青年人的晨起贪眠依然会出卖她在阒寂的卧室里暗底里对自己睡眠的挤压——为了一天中唯有的那一会儿能自己安排的时间,她挤着海绵里的水一般地下着死力的挤压。

这也是她头一次体会到,作诗与写作和上回体检被指出的眼睛干涩之间的莫名联系。

缺乏泪液的诗人,或已不能有资格叫做诗人。

于是她在这个秋天某一班晨起的地铁中,牺牲了一会儿珍贵的读书时间,恣意地委屈了二十分钟。尽管她知道,这委屈对不住她爱逾珍宝的孩子,对不住对她全力呵护的先生,对不住对她全力支持、对孩子满怀关爱的长辈,也对不住在她孕育过程中全无怨言、默默承担着应属于她的工作量的单位同事。

但她若不委屈,却也觉得有点对不住三秋之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到得单位,她翻阅着培训课件,瞧见财报分析者谆谆告诫投资人莫要迷信合并报表,对集团公司的稳定评估要记得格外关注下母公司自己的情况,慎防“子强母弱”。

瞧着瞧着她便笑了。

为了告慰自己,她不得不暂时做一个拆分,为那许多的失去和不甘滞闷上这么一口气息。而一篇埋怨发完,她也真愿意从此和儿子融揉合并,衷心承认这是一次不后悔的注资。

转眼立冬。她吁出这口气,等候着明年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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