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阳光正是娇艳，越过窗棂洒在大理石的地砖上，将石板里的纹路照出了山川的走势。
陌如锦盯着那条纹路看了许久，脑子里的思绪像是一瞬间都被抽空了，懵懵地坐着。
触手是丝绸顺滑的感觉，这是何等尊贵之人才能使用的，自己一介草民，竟也能轻易抚摸，陌如锦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
鸟儿栖上了树梢，叽叽喳喳叫得清脆喜人，陌如锦木然地扭头，像被感召了一般地寻找鸟儿的身影，却见窗外站了一道身影，一道让她魂牵梦萦，想见又惧怕相见的身影。
“师姐瘦了……”
小凤仙的嗓音如故，略微低沉又带有女人独有的磁性，可是那语气，却充满了悲伤与心痛。
牢狱里发生的事情，自己怎么可能不知晓，可是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小凤仙恨自己无用，就连为了心爱的女子拼命的勇气都没有，生平第一次，她恨毒了自己。
嫁入将军府虽不是自己的本意，可终究是自己点头同意的，为着父兄的性命也好，为着戏班子的存亡也罢，终究是自己迈出了离开陌如锦的那一步，怎么敢再期待对方会原谅自己、会仍旧爱着自己？
小凤仙知道陌如锦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那双眼窝深陷的眸子和苍白的面容，让陌如锦轻微地蹙起了眉头，师姐该是在心疼自己吧？她还心疼自己……
将军准许自己前来探望陌如锦，还许给自己三月之期，让自己好生陪伴着她，权当是今后死生不复相见的补偿，小凤仙的心中其实对此是怀有感激的，没有想过自己的奢望有朝一日会成真，如今一下子实现了，心底里好不容易埋藏了的情愫又全都跑了出来。
爱她，心里的是她，也会永远都是她，只不过往后余生，身边的人却再不能是她了。
要陌如锦嫁给蛮夷王做小的旨意已经下了，君无戏言。
那蛮夷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会对师姐好？可会让师姐吃饱穿暖？又可会在师姐被其他妾室欺辱时，站出来为她撑腰呢？
师姐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子，怎么敌得过蛮夷凶悍的妇人……
百转千回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横不散，小凤仙站在窗外迟迟没有再靠近一步。
“夫人，外面暑热，还要小心身子才是。”
跟在身边伺候的丫鬟见自家夫人站着不动，想到她已经身怀有孕，生怕一个不小心出了岔子，将军会治自己照顾不周之罪，朝着小凤仙身边凑了凑，小声地提醒道。
小凤仙被她的声音惊得回了神，微微低下头调整了气息，便跟在丫鬟的身后走进了屋。
这间位于西苑的主屋算不上大，但仍旧掩盖不住它的华丽，左右各为书房和睡房，中间则是明亮的厅。
小凤仙的身形停当在厅中间的八仙桌前，由丫鬟拉了主位的凳子又垫了软软的垫子上去，这才落座。
与此同时，另一位丫鬟则端来了刚刚沏好的适口的茶水，轻轻放在了小凤仙的面前。
小凤仙点点头，看向两侧众人，“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都下去吧，门就敞着。”
门必须要敞着，免得落人口实。
丫鬟们应下后退了出去，于门外不远处静候着，时不时向屋内瞥一瞥，倒不是要窥探什么，而是担心夫人有什么吩咐，自己没瞧见。
陌如锦仍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将头扭了过来，盯着眼前触手可及的小凤仙。
她的衣装是那样的华丽，她头上的发饰又是那样的耀眼，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贵气，让本就英气逼人的小凤仙，看起来更像是某位大将军家里的小姐，完全没了戏班子里，那副顽皮跳脱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差距啊……
陌如锦忽然就明白了小凤仙为什么不来看自己了，换作任何一个女子，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哪里还愿意再回头去看自己的草窝呢？
可是，心底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小凤仙是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她的为人自己最是清楚，小凤仙怎么会是贪图富贵之人？自己这般揣测她，到底还是有些不妥的，只希望小凤仙不是那样富有即变心的人。
“我如今，该称你为夫人，对你下跪才是。”
小凤仙迟迟不开口，陌如锦便觉得就由自己来打破这份沉默，话才刚说完，扶着床沿站起身来，忽然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就真的跪了下去。
本是无心的一个举动，却刺痛了小凤仙的心，她到底还是恨自己了，恨自己狠心抛下她，也恨自己对她的无动于衷。
“师姐……”小凤仙的声音里带有悲伤，喃喃地叫人听不真切，可那是她曾无数次在陌如锦耳畔重复说着的两个字，旁人听不清，陌如锦却听得真切。
陌如锦尽可能地露出温柔的笑容，既然腿软得站不起来，那便就这样跪着吧，总归今非昔比，自己也该跪她的。
“草民陌如锦，参见将军夫人，给夫人请安。”
心底里的疼痛被陌如锦强行压制下去，按照我朝的规矩，是该这样对小凤仙行礼问安的。
可是，从小凤仙的脸上，陌如锦看到的分明是比自己还要心痛百倍的心痛，她到底还是没有忘记的……
小凤仙起身快步走向陌如锦，两只手搭了她的，将她扶回到床上，方才陌如锦是真的要跪自己，还是没有站稳的力气，自己怎么会不知？
连日来只靠着牢狱里的残羹剩渣，身上哪里还能有多少力气？
小凤仙心疼到眉头蹙成了“川”字。
陌如锦的手抚上她的眉心，一下下轻柔地抚摸，想要抚平她的愁绪与忧伤，眼里不由得就溢出了泪花，也顾不上为自己擦去眼泪，任由着它沿着腮边滑落。
“师姐莫哭，师姐哭，凤仙的心可就要碎了……”
小凤仙的眼眶里也盈满了泪水，自打大婚之日匆匆瞧过一眼之后，自己便再也没能见过她了，纵使自己的心是石头做的，也曾为师姐柔软成了棉纱。
心底里的那份思念，早在站到窗外看她第一眼时，就已经山洪一般地爆发了，自己多么想将师姐再度拥入怀中，去感受师姐身上淡淡地体香，去亲吻师姐白皙地面庞，去凑在她耳畔，轻声诉说着连日来的相思……
可是自己不能再那样做了，自己已经嫁入将军府，成了别人的妻，而师姐也将要远去蛮夷。
将军说得不无道理，若师姐的心里爱慕的人仍旧是自己，若师姐不是恨着自己的，那怕是纵然身在远方，也会终身不得幸福，甚至在分别之日，便一头撞死了，所以自己必须克制。
这三个月的时光，说白了，是为了让师姐死心，让师姐不会因着同自己之间的感情和过往，而走上极端的道路，这也是自己最后唯一能为师姐做的事情了，至于自己的心会如何，小凤仙早已在想通的那一刻，不在乎了。
陌如锦的心忽然纠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将它攥住了，看着已经泪流满面的小凤仙，陌如锦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了，往日的那些深情又骤然重回心底，眼前这个女子，纵然是一刀刺进自己的胸膛，自己也绝不会怪她恨她。
情感的溃堤在一瞬间爆发，陌如锦一把搂住小凤仙，两个人相拥着在一起，伏在彼此的肩头上轻声哭泣……
小凤仙觉得自己应该放开的，可师姐的怀抱是那样的让自己沉沦，让自己迷恋……
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种安心的感觉了吧，就一次，仅此一次，让自己再仔细品味师姐带来的美好吧，此生就这一次了……
手轻轻地抚在小凤仙的背上，滑溜溜的绸缎被长长的指甲刮出了丝线，陌如锦知道小凤仙不会怪自己弄坏了她的华服，这种寻常百姓倾家荡产也不过买得一匹的布料于将军夫人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指甲刮弄绸丝的声音很小很闷，小凤仙忽然笑了，语带哭腔，“师姐，凤仙的衣服叫师姐刮花了，师姐可要为凤仙缝好才是。”
陌如锦也笑了，同样的语带哭腔，“好，师姐弄坏了凤仙的衣衫，就为凤仙重新缝好。”
破涕为笑的两个人总算将心底里的伤感全部宣泄干净，离开彼此的怀抱，二人相视而笑。
小凤仙的手抚上陌如锦的脸，“师姐怎的瘦成了这个样子，害凤仙都要心疼死了。”
“不碍事，师姐有凤仙的疼爱，很快就会珠圆玉润的。”陌如锦温柔地笑，“倒是咱们家凤仙啊，明明已经是将军夫人了，还要像个小孩子似的哭哭啼啼地撒娇，真是丢了将军府的脸哦。”
“将军府的脸面同小凤仙有什么相干，在凤仙的眼中，只要丢的不是师姐的脸面，那便算不得什么。”
师姐的一句小孩子，让自己仿若又回到了从前在岳红班的日子，不自觉地就卸下了身上所有的伪装和强硬，重新变回了从前的那个活泼懂事，但却十分顽劣的小凤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