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和老郑

前几天路过老郭的坟头,说是坟墓,其实一点坟墓的样子都没有,既没有墓碑,也没有墓堆,现在几乎和周边的荒地一个样模样,杂草丛生、碎石堆积。

老郭是一个被遗弃了的人,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孩子,他大半辈子都在流浪,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的故乡在哪儿,只从老年人口中听到过关于他的一些事。

老郭流浪到我们村子的时候,家庭承包责任制刚刚开展,农户只要下功夫干活就不怕没有口粮,所以大家都干劲十足。而老郭正值壮年,因为无家无业,所以四海为家,哪儿有力气活儿干,他就在哪儿混口饭吃。当时村子里小郑家只有他和他母亲,娘俩相依为命,小郑年龄还小,母亲又多病,村里人就估摸着让老郭照顾小郑和他母亲,这样一来,一方面老郭也有了归宿,另一方面老郭也可以帮助他们娘俩养家糊口,两全其美。后来在大家的撺掇下,老郭也就上门到小郑家,结束了四处流浪的生活。当时刚刚经历过公社化和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家家户户都在挨饿,虽然家庭责任制开展起来了,但是多数农户冬天还是有没有足够的粮食,尤其像小郑这种缺少劳动力的家庭。作为上门汉的老郭马上就得为养家糊口而操心,为了不让年幼的小郑挨饿,老郭大冬天背着背篓四处讨要吃的东西,经常大清早出门,傍晚才回来,有时候空手而归,有时也讨要了很多吃的东西,像馒头、土豆、甜菜……在那样艰难的年代,老郭总算将小郑养大了,后来还供他上学读书,虽然读了几年就不得不辍学,但在我们那样偏远落后的农村,在当时能上三五年的学已经算是很奢侈了。后来小郑跟随村里老大夫学了一点医术,也算长大成人、出人头地了。但是令大家意外的是,他母亲死后,小郑立马就把老郭赶出了家门,并且跟老郑说:“我从来没把你当过父亲,你养我一场,全当我俩是弟兄”,老郭悲痛至极,只好离开小郑的家,而那时间正值隆冬腊月,寒风刺骨,没有个栖身之所一夜就可能会冻死人,村里人看不下去就帮忙在旧农业社的麦场旁边盖了个小房子,老郭总算有了个栖身的地方,不至于在穷冬烈风中冻死。

老郭怎么都没有想到,原本以为有了一个家的他,在辛辛苦苦经营十几年后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流浪汉的生活。他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老郭离开的,只是很久以后大家才发现村里少了老郭的身影。又过了好几年,村里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老郭死了,是在工厂里面被电打死的,工厂里面打听到老郭生前在我们村,以为他的家人就在我们村,写信给村长让老郭的家属到工厂商量赔偿事宜,但是老郭没有家人,大家犹豫之时老村长早已经踏上了去工厂的路,几天之后老村长回来了,用卡车运回来了满满一车新买的家具,但是始终不见老郭的尸首,原来老村长怕带个骨灰盒放在家里晦气,所以就在半路给塞在路边大崖缝里了。小郑自从把老郭赶出家门后再没干涉这档子事,但是听说有赔偿金之后,一夜间冒出很多小郑的亲戚,他们去老村长家闹腾了一晚上要争回老郭的赔偿金,最后不知事情怎样解决了,但有一点他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先找回老郭的骨灰盒并且安葬,也算名正言顺。第二天老村长带着突然冒出来的小郑的亲戚去拿骨灰盒,但是又有意外发生了——老郭的骨灰盒竟然不翼而飞了!这是令老村长非常不解的,他明明就把骨灰盒塞在那个大石缝里的,但就是找不到。过俩天这事情竟然从邻村找到了眉目,原来邻村放羊的老头没见过世面,放羊时看见这么精美的盒子,以为是什么宝贝,所以就偷偷用破衣服包着抱回家了,拿回家被家里人看到才将老头臭骂了一通,知道真相后又惊又怕的老头又将盒子塞到了原地方。果然,闻讯而去的村长一行终于拿回了骨灰盒。

按理说这失而复得的“宝盒”应该在亲戚的缅怀中厚葬,谁知他们又草草将老郭填埋在村口的石堆里。唯一的区别就是老郭从路边的石缝回到了村口的石碓里,在我们那儿有一种说法叫叶落归根,我不知道老郭的故乡在哪儿,或许没人知道,但是死后回到自己生前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也算是有一个归依的地方吧。

老郭最后终于叶落归根,但是小郑因为不收留老郭而被村里老乡们数落,而且老郭骨灰盒的事还成了十里八乡妇人们餐前饭后嚼舌的谈资,小郑自觉羞惭就离乡外出,杳无音讯,时隔十几年,大家几乎都要完全忘记村里还有小郑这个人的时候,小郑回来了,是坐着乡长的轿车回来的,但他回来时的样子,着实让村里的人们大吃一惊——衣衫褴褛、消瘦不堪、须发凌乱、眼睛已经完全失明,于是乡亲们就改口叫他老郑。乡长说他是接到县民政局的电话把人带回来的,民政局说看见老郑趴在马路中间乞讨,眼睛根本看不见,他们询问了老郑,才知道他的家乡在哪,所以通知了乡长。乡长将老郑带回村子,以为可以交由老郑的亲戚照顾,但是这时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是老郑的亲戚,无奈之下乡长只能委托村长处理这件事,但是村长更不愿意揽这摊子事,机灵的村长马上想出了解决措施,将老郑交给村里家境不太好的老张家,并且向上头申请每个月发给老郑3000元的保障金,要求照顾好老郑的衣食起居、一日三餐。虽然老张也是不愿意,但是乡长命令、村长委托,再加上有保障金可以拿,也就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件事也就完美解决了,大家相安无事,尤其之前那些为老郭的骨灰盒闹腾的老郑的亲戚,终于可以一改愁容了。

前年除夕夜下了一夜大雪,地上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早上妈妈做好了饭菜,还打了满满一饭盒让我给老郑送过去,妈妈特意嘱咐我老郑在老张外迁了很久的二哥家的老房子里面,并不在老张家,这着实让我不解,因为老张二哥家的老房子离老张家很远,这么远老张能照顾好老郑的日常么?带着疑惑踏着雪花把饭送到老郑的住所,推开半掩的门,眼前的景象和气味让我感到一阵惊讶和恶心,老郑面目铁青、须发凌乱、蜷缩在床的一角、旁边放着几个生硬的馒头和土豆,床边的塑料桶里面装着半桶结了冰的水,床上铺着一条薄薄的满是破洞的毯子,被子里面的棉絮缩成了棉球,我把饭捧到他跟前之后,他摸着把饭盒抱在怀里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吃完了,我问他老张平时送吃的么,他摸了一下旁边的馒头和土豆,我说喝的呢,他说在床边的壶里。临走的时候我摸了一下他的床铺,一片冰冷,没有一丝温暖,掀开时还散发着阵阵恶臭。我关好门,踏着白雪回家,路过老张家时屋里的电视机正传出春晚小品的的声音和老张家人的笑声。我回家把老郑的衣食铺盖告诉妈妈,她沉默半晌后说“家里还有几条不太新的被子,过会儿你拿给老郑,好过他的那些铺盖,暖和点。”

第二年寒假回家,我和老爸去集市购买年货,出门的时候是晴天,回来的时候下起了鹅毛大雪,天气冷的可怕,呼出的气息附在车玻璃上马上就结冰,不到一分钟擦一次很麻烦,只好在路边的商店卖一瓶高浓度劣酒倒在车玻璃上,才解决了玻璃上结冰的难题。回家路上我看到路边站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头,拄着木棍边试探边走,过了一大段路我才听二哥说那好像是老郑。我们回家不一会儿就有乡政府的车停在了老张的门上,老郑从车上被催下来了,接着就是乡政府人员对老张的呵斥和批评。原来老张家已经好几天没给老郑送饭了,这么冷的天老郑实在受不了饥寒,又没人关心,所以他只好拄着拐杖摸到乡政府抱怨。

暑假回家,外甥跟我说他见过一个很可怕的老人,脸很黑,胡子和头发一样长,眼睛睁不开,还想摸他,他问我舅舅这样的人你怕不怕。我还以为他在电视里看到的,原来姐姐回来时听母亲说了老郑的情况,就带了理发工具去给老郑理头发,外甥非要跟着去,看到老郑之后又吓跑了。母亲说老郑前些日子死了,老张发现时他已经死了好几天,村里人看到的说他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面色皮肤黑的已经没有人的样子,后来老郑就被埋在了河边。我路过时看到那个坟墓,周边圈着一些碎石,上面盖着一把黄土,没有墓碑,好像在那儿已经埋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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