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睡前故事系列-第一夜

****** 铁匠的妻子 ******

静静流逝的所有一切,在这个世界没有终结。安息吧,我的爱人,你的灵魂,将会延续。将此泪水献给你,这是崭新的爱语,我们将感谢你给予我梦想与幸福的日子。在这个地方与你分离,今后我独自走过那片阴暗的草坪不会感到恐惧,因为你的灵魂与我同在......直至永远。

神父合上手中的圣经,鞠躬,完成葬礼的仪式。刚才悼词的内容根据死者妻子的意愿确立,没有歌颂死者生前贡献,而是用枕边人的依恋不舍作最后道别。而死者妻子,一位年过四十体态丰腴的女性,在葬礼开始已经压制不住自己的悲伤,无声流泪得双眼红肿。

死者是一位铁匠,为人老实热情大方,和镇上的居民关系都挺熟络,因此来参与他葬礼的人不在少数。每人放下一株卡萨布兰卡,木棺上新鲜的泥土完全成为一床花毯子,用来祭奠对这位好朋友好邻居的哀思。

葬礼结束后,来人劝慰几句便陆续散去,不够做一次祷告的时间,墓园里就剩下铁匠妻子和四处弥漫的浓雾。这下,妻子终于对着入土为安的丈夫说说心里话,她委顿在地喃喃自语,你怎么就丢下我一个人呢,没有你我行尸走肉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她的神情是如此悲伤如此真实,如果是站在地狱之门前哀求,也叫撒旦心软几分。

“你需要帮助吗?”

这时,一个戴着银制长鸟嘴面具、身穿黑兜帽法袍的少年突然出现在铁匠妻子面前。他蹲下身,让铁匠妻子对上自己透明玻璃下如同阴霾抹去后晴空的眼眸,用变声期男孩特有的声线友善重复问道,“你需要帮助吗?”

铁匠妻子顿了顿,试探,“你是医生?”自从黑死病爆发后,医生们为了防止感染都会戴上这种鸟嘴面具,可是法袍属于巫师、女巫的装束,对于平民来说他们是异类,是禁止接触的存在。

“别在意我的身份,只要知道我能够帮你就行了。”少年伸手拈起一支花,递向铁匠妻子,“我可以让你丈夫活过来,但是缺少了交换灵魂的筹码,你愿意为你丈夫付出到哪个程度呢?”

“你在胡说些什么……”与魔鬼做交易是不明智的,铁匠妻子一边避而不答,一边用手掌支撑自己臃肿的身躯往后挪动,企图在适当的时机逃跑。

铁匠妻子的行为让少年很失望,他眼里的热情荡然无存,只剩下与死亡相近的冰冷,语气也变得轻蔑,“看来你是不愿意付出啊。本来这种情况我是不会搭理的,但因为被爱人命令说‘不做十件善事不准回去’,就破例帮你一次吧。”

约莫十二三周岁的少年站起身,从远处寻来了一把守墓人备用的铁铲,当着死者亲属面前任性开挖坟墓,把附在棺面的娇弱鲜花也随意挤压掩埋在厚厚的黄土下。少年如同辛勤的园丁一样熟练自如,直到铁铲咚咚咚撞在木棺上,入魔障的铁匠妻子才反应过来出声制止,“住手!你这个魔鬼!为什么要打扰我丈夫的长眠!”

少年把不到一小时前才填好的坑又恢复原状,然后单手轻易把紧闭的棺盖掀开,问:“你不想你丈夫活过来吗?你不是很爱他吗?”

一时间,棺内传出阵阵恶臭的烧焦味。铁匠妻子的五官完全扭曲地紧缩在一块,眉心更挤出深刻沟壑,对她来说,是万分不愿意再看见丈夫的死相。铁匠属于非正常死亡,而且死得非常古怪,据附近的居民说,当时有一个火人从铁匠的店铺冲到街上,像是没有方向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把所有人都吓坏,最后倒在街上蜷缩成一团直接烧成一块黑炭。以至于现在,在木棺内的铁匠仍旧维持死前一刻的姿势,佝偻着背脸朝底面伏跪,毫无体面的遗容。

铁匠妻子刚准备呵斥对方对死者的羞辱,可是下一秒,张开的嘴巴被恐惧得颤抖的手紧紧捂上,目瞪如牛铃一样紧紧锁定少年诡异的行为——少年踏进棺内,先抬脚用锃亮的圆头皮鞋鞋底踩在铁匠后背上,稍稍用力便听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后,毫无顾忌连脚粗暴踏碎烧焦尸体的每一块骨头,其中包括头盖骨也遭到无情的破坏。燃烧过的残骸在此刻终于散落一地,别说还能隐约认出人体一部分,就算是一根完整的手指头、一颗齐全的牙齿也未必找得到。

“烧成这样再掰开很麻烦,我给你重新捏一个。”这么说着的少年在尸块残渣里掺进泥土和花瓣,然后再按照自己的想法大概捏造了一个“男人”的体格轮廓。可他的手工极差,比刚入门的陶艺学徒还糟糕,躯干肢体不对称,表面崎岖不平整,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那颗畸形脑袋,用歪瓜裂枣来形容已经称得上褒奖,偏生创作者自信满满又在上面挖出两个大小不一的洞表示眼睛,完了还找来一株完好的卡萨布兰卡插在嘴巴的位置,像是给杰作做最后的点缀。

就在插上的刹那,卡萨布兰卡的花瓣像是软珊瑚一般随意摇摆,舒张合拢动作无比流畅,紧接着翻滚的黑泥从脸上的窟窿汩汩溢出,与此同时泥人全身开始沸腾融化,粘稠腐臭的液体不住地往下流淌。

“完成了。”

泥人的歪脑袋缓慢又诡异地扭动,手、脚、身体也笨拙动起来,像是有意识的肉块尝试坐起身爬出棺。铁匠妻子亲眼见证这一切,但她可以确定这绝对不是神迹,而是巫师利用她丈夫的遗体制造出令人恐惧的妖魔鬼怪,所以当泥人挣扎着想要靠近她时,她大吼大叫没命逃跑也只是人类的本能。

可她又能逃去哪里?只有那个首层打铁二层起居的简陋小房子是她的归属,除此之外远嫁的她没有可以投靠的地方,她甚至没结识过一个朋友。

平日里她鲜少走到街上和邻居联络,大家对于她的认知都是从铁匠口中听来的,或者是极少机会能在店铺看见她身影。众人不清楚她的名字,都是唤她“铁匠妻子”,但在妇女之间的话题里总少不了她,一时她是为爱走千里的贵族千金,一时她是懒惰成性贪吃贪睡的娇纵妻子,这个耻笑她结婚十多年一无所出,那个羡慕她有个好脾气老实人丈夫……她隐瞒的一切让外人充满好奇,毫不夸张地说,她是这个镇子的话题人物。今天在墓园,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众人收进眼底,好留点谈资以后打发时间。让人意外的是,那个刚才还在沉浸悲伤的铁匠妻子此时居然在街上狂奔起来。不,用狂奔这个词不太恰当,因为她臃肿的身躯使得动作相当迟钝,像是一个随时会被丢到地上的漏气皮球。

没有人知道她正在被什么追赶,也没有人上前多问一句是否需要帮助,视线追踪到对方消失还意犹未尽不愿收回。

铁匠妻子跑在路上如芒在背,她为自己的容貌体态以及不体面行为感到羞耻,为日后又增添被说三道四的事情感到忧愁。是的,哪怕足不出户,心细如发敏感脆弱的她也是能察觉到别人对她的评价。曾经丈夫即使给她再多的爱,也没能填补她空虚的内在。因为太过在意外人目光,所以常年把自己关在闷热又暗不见光的房间里。在漫长的婚后生活中,丈夫用铁锤锻造各式各样生产工具的敲击声是唯一可以令她安心的慰藉。她也喜欢静静观看火炉里的熊熊烈焰,那就像是因她燃烧的只属于她的太阳。

如今,太阳熄灭了,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死寂。回想起前些日子处理丈夫的后事比较仓促,但这种程度已经是她的极限。如果可以,她不想暴露在阳光底下,不想走进漩涡中心一样的人群,不想阐述自己观点,不想接受别人意见。她的任性被丈夫包容十几年,让她松懈了习惯了,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日后没有依托的生活。

也许,她可以在房子里种些容易成熟的食物,例如马铃薯、葱、蒜、韭菜,又或者她可以把冷却热铁的水槽变成鱼池,在闲置的铁匠铺里撒点米养几只家禽,这样能最低限度保证她存活,并且减少出门的次数。

她从未想过要离开,无论是回归家乡,抑或是去新地方。因为有无形的数不清的根正连接着她的骨头、血管、发丝,深深扎进这片土地。这是她与现实仅有的唯一羁绊,谁都无法劝她分离,她也不愿自离。

然而,她渴望的隐居生活还没来得及实现便在半日后——一个的宁静夜晚被彻底粉碎。小镇子不如大都市,没有商业活动的夜里作息都非常规律,一般九点不过一刻连看门狗都熟睡,可是躺在床上的铁匠妻子却被今日诡异的遭遇困扰得无法入梦。她忘不了自己丈夫被如何制作成丑陋的怪物,忘不了怪物靠近时自己无法压抑的恐惧。这一刻,她完全想不起曾经对丈夫的深情,也不认为逃跑的自己是一种背叛。

毫无征兆,窗户发出震动,声音很有规律,像是慈祥祖母安抚孩子的手。铁匠妻子以为是微风,毕竟他们的房子老旧简陋,窗门摇动是很常见的。可仔细一听,声音不像是二楼卧室的窗户传来的,它应该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比如一楼。

卧室窗户在一楼窗户正上方,隔着街道与对面建筑相视。铁匠妻子光脚走到窗边,掀开能够隔断阳光和窥探的厚厚窗帘一角往下扫视,刚好对上两个越发深邃绝望的黑洞。声音终于停止了,同时铁匠妻子心脏也快跳停。她猛地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叫她满头大汗,汗珠渗入眼睛里和着眼泪再砸到她的衣襟。

怎么会……为什么要这样……怎么办……怎么办!

啪。

啪啪。

啪啪啪。

这一刻她身体完全僵直,连呼吸都不敢,仿佛她本来就是一尊雕像。随着一声声的催命魔音,她已经幻想出各种恐怖的场景,或者怪物趴在窗户外就等她再次拉开窗帘,或者怪物会打破一楼的玻璃进出自如,或者怪物能融化成液体从窗边门缝入侵到这个房间……

无尽的绝望是一场轰然塌陷的雪崩,从顶端断崖式滚落,速度越来越快,范围越来越广,把天空遮蔽得密不透风,然后下一秒就要把毫无生还可能的她一口吞噬。绝望是一把不知何时落下的摆斧,当它徐徐下坠,第一个来回破开皮肤,第二个来回露出肌肉纹理,第三个来回切断骨头,第四个来回割裂脏器……直到死亡为止,受刑者都清醒地持续地承受一切煎熬。

铁匠妻子咬紧牙齿不让委屈逃跑,因为她很清楚,一旦暴露自己的软弱,相当于当众缴器投降伏地舔趾一样令人羞耻。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世纪,直到她全身颤抖精神濒临崩溃倚墙抱腿蜷缩起来,窗外依然是不绝于耳的敲打声。

上帝在黑暗、浑沌和水的大地上创造了“光”,分别了昼夜。光芒是圣洁的,不教人恐惧,于是当天空投下第一缕光束,诡异的声音渐渐被市井生活噪音淹没。

本应如此。本该如此。

可为什么窗外的敲打声却越发焦躁越发有力?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那是堵上耳朵也隔绝不了的魔音,那是虔诚教徒也无法请求上帝怜悯摆脱的恐惧。一夜未眠的铁匠妻子满眼红丝,浮肿的眼袋还挂上少见的青紫色阴影,滴水未进的苍白嘴唇干裂起皮,四肢躯干像是被铅注满腐蚀一样沉重酸痛。她肥肉厚实的双手几乎要把通红的耳朵给拧下来,好叫自己听不见,或者用指甲沙沙地一道一道地使劲划在头皮上,破损出血也不停下,拔扯发根也不停下,用最滑稽最无用的方式抵抗命运。

“有人吗——”

由一楼传来一阵不耐烦的敲门声以及对面杂货店女主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敲击窗户的声音也消失了。

铁匠妻子从未如此迫切希望外人的登门造访,她兴高采烈开门招待,仿佛来者是传福音的耶和华。倒是杂货店女主人被她明显不正常的模样给吓到,事先酝酿好的一腔不满也没能好好发泄,走神地随口说几句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居然把丈夫关在门外那么久实在是太过分了,就算吵架也不能无理取闹啊……铁匠妻子没仔细听完,只知道对方态度强硬让“铁匠”“回家”了。

窗户上一个个重叠在一起的烂泥手印如同索命冤魂够叫人心惊胆战了,现在始作俑者还登堂入室,所到之处沾满腐烂融化的臭泥,用最让人厌恶的方式凸显自身存在感。铁匠妻子一刻都不愿与泥人留在一个空间,她咚咚咚跑回寝室把自己锁起来。

不久,令人怀念的熟悉打铁声又在一楼响起。铁匠妻子听着规律的敲击节奏困意来袭,但每当昏昏欲睡的一刻,她又觉得锻铁的声音重重锤在了自己耳边或心上,把人的意识一下子生拉硬扯回来。反反复复,丁丁铛铛,反反复复,丁丁铛铛!铁匠妻子唇焦口燥呼不得,埋怨而生的怒火燃烧得比此刻炉里跳跃的红光还要猛烈些。

与泥人同一屋檐的生活比想象中更容易接受也更无趣。铁匠妻子知道,它不会也没有那个能力伤害自己,它不过就是机械地重复铁匠生前一直在做的事情的傀儡,早上醒来到街上买菜回来让她料理,然后投身工作一直到入夜,洗漱休息再醒来。泥人没法说话,所以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当泥人想用肢体触碰对方时,铁匠妻子只觉得恶心用力推开。

铁匠妻子已经不记得从前自己是怎么在清晨里苏醒过来。是因为爱人的轻声细语吗?还是因为窗边偷溜进来的和暖阳光?没印象了,她只知道,现在每天都是被烂泥浸泡被褥床单的湿冷给吓醒,然后一肚子气又不得不亲自把枕头被子重新洗一遍。最近,她还发现自己嗅觉出现问题,洗衣的香粉下再多也不觉得香,而本散发着腐朽腥臭的泥渍也没感觉臭。大概,她已经变成了那种没发现自己一身异味让对方为之尴尬的人吧。

真可悲,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苦闷地来回思考着这样的问题,本来温馨的小房子开始倾斜迅速陷入泥潭沼泽。沼泽松软无承受力,很快就把她往未知深处的底部使劲拉拽。当没过她的膝盖,她没能挪动;当没过她的腰腹,她没法挣脱;当没过她的肩膀,千斤泥浆不断挤压胸腔直到变形,痛苦的呼吸和无助的绝望共同奏响生命倒计时的嘀嗒嘀嗒。

她顾不上外人评价,她迫切想要逃离感受自由。一开始只能倚在门口晒晒太阳或者擦擦窗户,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地扩大自己可以活动的范围,穿过集市人群穿过大街小巷,涉足到最远的村口东边树林。那里有墓园,也有通往外界的村道。

如果她有足够的勇气,也不至于只能不甘愿地往回走。

小镇不大,用七十岁老妇人的蹒跚脚步也能在一个小时内环绕一圈。而这一天,铁匠妻子外出四小时,当她看到面目可憎的泥人被烈日烧灼得全身冒烟,脸上卡萨布兰卡奄奄一息,不禁猜测到底是它先迈走向自己,还是在动作之前已经融化成一滩水。

要是它能消失掉就好了。

比起平日里的湿冷,泥人牢牢握在她手腕上的手比烧红的铁还要滚烫,铁匠妻子挣不开,只能眼睁睁由对方牵着领回家。路上,很多人把探究的视线投向他们,不对,是投向她。铁匠妻子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疯了,那就是镇上的人全都疯了。为什么没有人对泥人的存在感到奇怪恐惧不安?甚至还能与泥人亲切问候家长里短?

——无人能与你感同身受

临街商铺一扇扇发亮的窗户清晰如实地倒映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马。

窗户上只有铁匠没有泥人。

窗户上还有铁匠妻子晴天霹雳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将永远孤独地忍受一切

铁匠妻子来回打量身边的泥人以及倒影中的丈夫。

泥人瘆人的窟窿。

丈夫关爱的眼神。

——直到你死去,乃至你死后,所有人仍然或称赞或羡慕你有一个好丈夫

大开的眼角即将撕裂,亢奋的红血丝布满眼球,不受控制的情绪迷离几次眼神后重新聚焦在玻璃的人脸上。这个人不是她丈夫,会让她如此痛苦难过的人不是她丈夫。

一旦产生怨恨,便不可制止,如同癌细胞扩散裂变,最终夺去人的生命。

午饭后,炉火烧得正旺,铁匠妻子平静地摘下当初丈夫亲自打造的银戒指丢进去,等泥人从二楼走下来,她急急忙忙地求着泥人进去把她不小心弄丢的结婚戒指找回来。

泥人没有思想,它言听计从地俯身钻进火炉,被灼伤也不会抱怨,伸手仔细摸索每一寸。当他找到时,却被一双手从背后完全推进熊熊烈焰中,洞口已经被堵上,他只能疯狂拍打疯狂叫喊。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顶着洞口的妻子后知后觉自己在笑着,她已经许多年没有笑了。三,二,一,三,二,一,可以了。

在她离开的一瞬间,一个火人从洞里冲出来,像是没有方向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还跑到街上把所有人都吓坏,最后倒下蜷缩成一团直接烧成一块黑炭。他佝偻着背脸朝底面伏跪,毫无体面的遗容。

很快,小镇为这位热情大方为人老实却不幸惨死的铁匠举行了葬礼。葬礼上,神父根据死者妻子的意愿歌颂死者生前主要贡献,平日里交情较深的邻里听到动容处都忍不住流下几滴伤感的泪水,反倒是作为最应该悲痛万分的妻子却没有丁点反应,如同丈夫已经死去多年一般平静。

众人都在内心强烈谴责这不仁不义无情无爱的冷血怪物,放在坟前的卡萨布兰卡不仅是对逝者的哀思,还是对生者的不满。待木棺上新鲜的泥土完全成为一床花毯子,人群稀稀疏疏离去后,妻子才开口说话——

静静流逝的所有一切,在这个世界没有终结。安息吧,我的爱人,你的灵魂,不会延续。在这个地方与你分离,今后我独自走过那片阴暗的草坪不会感到恐惧,因为你的灵魂不再与我同在。

葬礼后,镇上居民再也没有看见铁匠的妻子。

“他们说你不堪痛苦为爱殉情了,听起来很有故事性。”

在通往外界的村道上,有一个戴着银制长鸟嘴面具、身穿黑兜帽法袍的少年迎面走来与她搭话。

“不是谋杀亲夫卷款潜逃吗?我认为这个更有话题性。”

“你杀了他两次。”

“第二次是你逼我的。”

“第一次是谁逼你?”

“他。”

她从不承认善变的是自己,也绝不承认罪恶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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