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包含了三篇小说的感悟,作者都是意大利当代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这三篇分别是《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合辑为《我们的祖先》,是卡尔维诺的代表作。这三篇的创作时间都是在二战之后处于冷战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故事的背景都是久远的时代和想象的国度。
《分成两半的子爵》讲述了梅达尔多子爵在战争中被炮弹劈成两半,一半极恶,一半极善,恶的子爵处处行恶,善的子爵时时行善,善恶处于痛苦的对立冲突中,后来因同时爱上少女帕梅拉,两个半身在决斗中受伤被缝合而重新获得了完整的身体。
刚读完的时候,我以为这篇是想讲述人的善恶冲突,可是看了卡尔维诺自己写的后记之后,我才明白,作者主要是想讲现代人的分裂。“正如一位画家可以使用色彩的鲜明对比来突出某一种图形,同样地我采用了一种众所周知的叙事的对立来突出我所感兴趣的那个东西,这就是分裂。 现代人是分裂的、残缺的、不完整的、自我敌对;马克思称之为异化,弗洛伊德称之为压抑,古老的和谐状态丧失了,人们渴望新的完整。这就是我有意置放于故事中的思想、道德核心。”
在冷战的时代背景下,世界被分成了两极,人们的思想在经历了残酷的世界大战之后,也变得分裂,人性变得更加复杂。然而作者其实是痛斥“愚蠢的完整”的,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我的宗旨是向人的一切分裂开战,追求完整的人,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是实际上,开篇时完整的梅达尔多,是无定型的,没有个性也没有面容;结尾时重归完整的梅达尔多让人一无所知,生活在故事里的人只是以半个自己出现的梅达尔多。而这两个一半,两个非人的相反形象,结果表现得更具人性,形成矛盾关系。邪恶的一半,那么地不幸,令人同情,而善良的一半,那么地愧疚,迂腐可笑。我从两种对立的观念出发,对以分裂作为真正生存方式的双方都给予赞赏,并且痛斥‘愚蠢的完整’。”
作者讽刺文中的木匠彼特洛基奥多师傅,他建造精良的绞刑架和刑具而试图不想它们做什么用途,这就像...现在的科学家或技术人员,制造原子弹或者任何他们不知道社会用途的设备,他们单一的“做好自己的职业”的责任感不足以使良心安稳。
作者赞扬摆脱愚蠢的完整所束缚的人,“如果能够将一切东西都一劈为二的话,那么人人都可以摆脱他那愚蠢的完整概念的束缚了。我原来是完整的人。那时什么东西在我看来都是自然而混乱的,像空气一样简单。我以为什么都已看清,其实只看到皮毛而已。”并提出所谓做半个人的好处:“理解世界上每个人由于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于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
作者在表达分裂意识的过程中,也思考着是什么导致了分裂,什么才算是完整。作者认为真正的人的完整并不是幻想中的一种不明确的总和,而是“坚持不懈地深入认识实在状况,认识自己天然的和历史的条件,个人的自愿选择、自我构建、能力、风格,包括内心自律和主动放弃的个人准则,并始终不渝。这个故事以它自然的内在动力将我推向这个我过去现在一贯的真正主题:一个人甘心情愿地给自己立一条严格的规矩,并且坚持到底,因为无论对他还是对别人,没有这条规矩他将不是他自己。”于是便有了生活在树上的男爵的故事。
《树上的男爵》讲述的便是这样一个心甘情愿给自己立下严格规矩并坚持到底的人,他自愿选择爬上树生活,与他人保持着高度上的距离,独自的生活着。然而这并不是一个从人际关系,社会,政治等中脱逃的故事,相反,男爵不断为众人谋利益,投身于那个时代的运动,愿意全面参与积极生活:从技术进步到地方治理和精致生活。“他是一个不回避人的孤独者。”
一棵树的高度似乎就象征了男爵与其他人相处时,永远保留的一份自我。这让我想起李诞曾发过的一个微博:“接近,是我对一切的态度,是我对一切态度的距离。”用理科生的思维来讲这就像是一个反比例函数,随着x值的不断增大,函数一直在接近着x轴,却永远无法达到x轴,此时“接近”也意味着和x轴之间的距离。而男爵的行为准则其实是一直保持不变的,他没有过多的接近,也没有过多的疏远,似乎就是过着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只不过是在树上。但正是因为在树上,才造就了他的独特,才使他完整的成为了自己。
在爱情中,男爵同样保持着一颗树的距离,虽然他的恋人会上树陪他,但他始终不肯下地,不愿为其改变使自己成为自己的那套准则。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如果不充满力量地保持自我,就不可能有爱情。”最终,两人还是分开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男爵在树上的生活也变得愈发艰难,很多人劝他下来,结果显而易见,下树是不可能的,这辈子是不可能下树的,最后男爵抓住飘在空中的热气球彻底离开了。
男爵始终认为,“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当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为了与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与他人相疏离,他在生命的每时每刻都顽固地为自己和为他人,坚持那种不方便的特立独行和离群索居。”或许男爵做到了自我的完整、独特与价值的实现,可是我却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悲哀,为了做到如此所放弃的那些,真的值得吗,自我真的有如此重要吗。作者也在想,树上的男爵是否可以被看成一个使自己的不合常规行为具有普遍意义的另类人。并提出:“显而易见的是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人们最简单的个性被抹杀了,而且人被压缩成为预定行为的抽象集合体。今天问题已经不再是自我的部分丧失,是全部丧失,荡然无存。”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保持自我的男爵无疑是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和指示意义的,可是大多数的人们,是丧失的,于是便有了“不存在”的骑士的故事。
《不存在的骑士》中的阿季卢尔福是一个只有盔甲但是没有肉身的骑士,是一个具有意识和意志的“不存在”。他的马夫古尔杜鲁,是一个没有意识的“存在”,即同客观世界浑然一体,看到鸭子就以为自己是鸭子,看到死人就以为自己也是死人。一个有本质但不存在,一个没有本质但存在。
“小说中不存在的骑士阿季卢尔福正是以夸张的方式体现了基督教精神,他没有肉体,纯粹是由一团类似于气体的理性、意志和规则凝结而成。最重要的是,他脱离了身体的鄙俗,不会被欲望左右,他不会饥饿,没有性欲,不会在女色中失去自我,即使是入夜,他也不用睡觉,而是穿着盔甲躺在那里继续思考,在他明确而清晰的思考中没有任何飘忽和中间道路。排除肉体欲望追求纯粹精神要么导向空洞,要么导向虚伪。阿季卢尔福代表了前一个极端,他是个完美的军人和骑士,但却因其完全精神化而变得很空洞。”
同时,阿季卢尔福的生存也象征了人对于自己身份的追求,他之所以成为骑士,是因为救了苏格兰公主索弗罗尼娅,使其免受强暴。但后来误以为索弗罗尼娅当时并非处女,而且因为他的横加干涉而失去幸福,他赖以生存的价值烟消云散,顿时失去存在的根基,自己不再是一位骑士,于是这幅盔甲也随着自己所代表的符号世界消失在空气中,化为乌有。
这不禁也让我想起米兰昆德拉的小说《身份》,我们似乎在扮演着很多的身份,而骑士身份或许只是一种简化,我们所做的事情到底是出于我们的内心,还是出于此时的身份?毫无疑问,我们从小就被教导,在什么样的身份下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作为学生就应该好好学习,作为子女就应该孝敬父母等等。社会强制我们做出它所规定的,一个身份下的行为,就像加缪在《局外人》中所描绘的一个故事,默尔索的母亲去世后,他的所作所为不被其他人所接受,甚至是因为没有哭,就被身边的人认定品行恶劣。这是一个关于身份的悲剧,人们的差异性和独特性被泯灭,这也不禁让我怀疑,人们到底爱的是那个人,还是那个身份。举个例子,已经过世的爷爷在我的同辈人里最喜欢我,是因为我是他最小的孙子,还是因为我本身?换言之,他喜欢的是最小的孙子,还是我?同样的问题,昆德拉涉及到的则是爱情,如果我们爱的只是男女朋友这层身份(因为你是我的女朋友,所以我爱你),而不是那个人本身,我觉得也是一种悲剧。爱一个人或许无关身份,但也不能完全摆脱身份的制约。
再回到存在的问题上,卡尔维诺说这篇或许更适合作为序曲,而我却不觉得如此,因为“存在”是一个更为抽象且复杂的问题,现代不少作家都会涉及这一话题。“不存在的骑士阿季卢尔福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他是卡尔维诺对现代人的寓言式表达。一方面,他很深刻地指出了我们现代人的不完整性。人的肉体与灵魂就好像一台计算机,有软件和硬件之分,只有两者充分协调起来,才能达到最佳效果。作品中的阿季卢尔福虽有高贵的灵魂,但如果缺少了污浊的肉体,他也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同样的,卡尔维诺刻意塑造了古尔杜鲁这样一个灵魂缺失的人,也是想让现代人意识到人应该怎样活着才是存在,而不仅仅是留下一个空的躯壳像动物一样地苟活着。“精神的生命是肉体的终极,肉身开出的花;缺少精神,肉体就残缺不全,像流产的植物一样无法开花结果。一个无论如何完美的身体,必须有完美的灵魂才算完备。”就像黑塞在《悉达多》中曾说的那样:“如果一个人扼杀了感官意义上的偶然之我,却喂养思想意义上博学多能的偶然之我,他是不会寻得自我的。两者,思想和感官,均为美的事物;两者背后均隐藏终极意义;两者都值得倾听,值得参与;两者均不容蔑视亦不必高估。”
最后关于这三篇小说,作者给予了这样的总结:“我想使它们成为关于人如何实现自我的经验的三部曲:在《不存在的骑士》中争取生存,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追求不受社会摧残的完整人生,《树上的男爵》中有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这是通过对个人的自我抉择矢志不移的努力而达到的非个人主义的完整——这三个故事代表通向自由的三个阶段。同时我希望它们是三篇如人们所说的‘开放式’的小说,首先遵循人物的发展逻辑,它们作为故事是站得住脚的,但是我希望在读者中引发的未曾预料的提问与回答过程中开始它们真正的生命。我希望它们被看成是现代人的祖先家系图,在其中的每一张脸上有我们身边人们的某些特征,你们的,我自己的。 ”
卡尔维诺通过十分具有画面性的语言,描绘出了夸张的寓言式的的故事,并且迫使人们去思考一些深层次的或者说哲学方面的探索,也给出了一部分他自己的答案。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除了在哲学层面的深入探索工作之外,我注重给故事一副骨骼,像一套连贯机制良好运行,还有用诗意想象自由组合的血肉。”正是这副骨骼和血肉构成了卡尔维诺的作品风格,但于我而言,可能更加喜爱故事性稍微弱一点的,抛开骨骼与血肉,直击内心的思想。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又看了他后期写的《看不见的城市》,期待看到关于存在这一话题的深入思考,可是并没有得到满足,于是在这里就不做叙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