诠释孤独

(一)


晓波刚进家门的时候,太阳居然还没落山,橙红色的夕阳光透过窗子照他身上,令他着实有些诧异,不知是天气变长了还是今天下班比平时早了,往常他回到家的时候,一切都是暗淡无光的。

这落日将尽的余光自然是没有多少能量的,但是晓波却感觉此刻身上暖洋洋的,他想起了小时候夏天傍晚,自己独自坐在院子大门门垛上面,望着玉米地尽头的夕阳的情景。午后的燥热已经褪去,微风开始变得凉爽,吹过他的头发,吹过他的身体。

“爬那么高,掉下来摔死你!”偶尔妈妈路过大门口,看见晓波坐在上面,便会顺嘴这么一说,晓波并不在意,已经习以为常了。

远处曹斌正在带领一帮大大小小的孩子玩,晓波看他们的样子便知道在玩什么,因为很久之前晓波跟他们也玩过这样的游戏。这种游戏有的时候并不知道是何时开始,但是最后的结局却都差不多:总有个窝囊废的倒霉蛋,不知道怎么就被曹斌选中,变成了大家伙一起欺负的对象,辱骂,被大家拿小石子狠狠地砸,用曲别针掰直了后磨成的锥子扎……其实大家也都没什么坏心思,但是又不敢不屈从曹斌的淫威,因为大家都担心自己下一个会成为曹斌欺负的对象,所以对他的话基本是言听计从。

晓波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跟他们玩的情景,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成为被大家欺负的对象了,之所以屡次成为被欺负的对象,是因为他每次都表示出强烈的反抗精神和对曹斌权威的蔑视,后来晓波想想,也不是因为他多正直,因为以前跟曹斌欺负别人的时候他也乐在其中,只是因为他有一股子犟脾气,越是对着干,晓波越是要硬杠到底。

最后一次玩的时候,晓波被堵在一个角落里,逃不掉,躲不开,被曹斌扇了几个耳光之后,他想还击,但是体格上的差别,让他根本占不到任何便宜,但是做困兽斗的晓波还是不停的反抗,周围的小孩都不知道今天的事情会如何收场。曹斌也被晓波的反抗搞的异常恼火,正好看到旁边灌木丛中有一只黑黄花纹的蜘蛛,那是他们公认的“毒蜘蛛”,具体是不是真的有毒,没人知晓,但是当时的孩子们都坚信那是有毒的,只要被咬一口,就会不治身亡,曹斌在地上找了两根冰棍的棍子,夹起那只肥硕的“毒蜘蛛”,让其他小孩按住晓波,他要把蜘蛛塞到晓波的裤裆里。

晓波急了,真正的生死攸关的时刻,人爆发的潜力是无穷的,他挣脱掉了众人的束缚,就近抄起一块砖头,向曹斌的头拍了过去。

曹斌应声倒地,夹的蜘蛛掉落在了曹斌的腿上,血从曹斌的头发里流出来,蜘蛛顺着他的腿,一步一步的向他的裤衩里面爬行,后来,孩子们都知道了那个蜘蛛其实没毒。

当时,孩子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便一哄而散,边散边喊:“死人啦!”

并没有死人,仗着身体优势,靠拳头当上孩子王的曹斌,身体是真的好,头也硬,颅骨没事,就是脑门上被缝了五针。

晓波爸妈赔了曹斌家医药费,然后一家三口到曹斌家郑重道歉,当晓波看见曹斌活得好好的,没有变成痴呆,也放心了,但是曹斌看晓波的眼神里,除了愤怒,晓波还发现了一丝恐惧。

曹斌的妈是村里有名的泼妇,把晓波的爸妈狠狠地数落了一顿。晓波想,曹斌妈这种人,如果被逼到生死边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骇人的举动。

曹斌妈说:“小孩闹着玩能咋样,至于下这么黑的手,你们咋教的娃,这么蛮!”

晓波看着曹斌妈,心想,她不会懂的。

回到家,晓波被爸妈狠狠地打了一顿。

之后晓波就总是自己一个人玩。曹斌不再找他麻烦了,但是也禁止别人跟他一起玩。

晓波就自己做鼠夹打老鼠玩,结果把隔壁邻居养的鸽子打死了几只,被爸妈狠狠地打了一顿。

晓波就拿着妈妈新买的苍蝇拍去垃圾堆打苍蝇,结果一下午就把新买的苍蝇拍打烂了,被爸妈狠狠地打了一顿。

晓波就跑到河套里玩打水漂,结果一个石子正好打中徐大脑袋家鸭子的脑袋,晓波觉得反正打死了,就这么放过有点浪费,于是就跑到玉米地里生火,想把鸭子烤了吃,结果村民看见玉米地冒烟,以为着火了,全都跑来救火。跑来一看原来是晓波在烤鸭子,晓波看来了这么多人,有点害怕,说:“这不是徐大脑袋家的鸭子。”,晓波又被爸妈狠狠地打了一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曹斌还在孤立着晓波,晓波越来越内向,见了谁都是一副木讷的神色,不轻易说一句话,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学习成绩开始慢慢提高了,最后一发不可收拾,成了年纪第一,并且是遥遥领先第二名。

大家都说晓波读书读傻了,有晓波的例子,村里人对自己孩子不爱学习这事也看开了,成绩不好没关系,种地也能混口饭吃,人傻了可就完蛋了。

晓波成了学校里的异类,老师们觉得晓波很可能成为这么多年,大咀村唯一考上县重点初中的学生,同学们觉得晓波是一个脾气古怪的,无法接近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小学六年级,有些女孩子们已经开始发育了,徐大脑袋的女儿徐丽娟就是其中之一。

一天一大早,记不清是晓波还是晓波的妈妈,跟晓波的继父起了冲突,他出了家门,就就在村里溜达,大家都在洗漱,做饭,喂鸡,喂鸭,喂猪,村里大街上就没几个人。晓波不知不觉的路过徐大脑袋家,他家墙前几天下大雨冲垮了一块,还没来得及修,晓波透过坍圮的墙,看到徐丽娟正在自家院子里刷牙,修长的身材,白皙的脸蛋和脖颈,乌黑的长发随意的扎在了脑后,下身一件短裤,上身一件单衣,最主要的是那件单衣,晓波能够通过那件单衣,看到下面那正在发育的乳房的轮廓。晓波一时有些眩晕,赶忙跑走了,跑了好一会,喘了半天粗气才恢复平静。

曹斌似乎也对徐丽娟有意思,一次对他的几个小跟班说,哪天要趁放学,把徐丽娟扯到玉米地里,好好玩一玩。晓波正好听到了,很想找块砖头再拍到他的头上,但是当年的那件事对晓波心里也产生了阴影,于是他对自己说,等一等。

晓波每次放学都紧紧地跟在了徐丽娟后面,同时书包里装了快崭新烧制的,棱角分明的,红彤彤的砖块,以便徐丽娟遇到危险的时候,能第一时间操起家伙。

一天,放学路上,晓波跟往常一样跟在徐丽娟身后,徐大脑袋突然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抓住晓波。原来晓波的跟踪行为已经被徐丽娟察觉,晓波一直在学校别同学归为异类,徐丽娟也觉得晓波为人古怪,他突然每天跟踪自己,觉得害怕,就跟爸爸说了,于是就有了今天的徐大脑袋在路上拦截晓波。

徐大脑袋问:“跟踪我闺女干啥?”

晓波说:“没!”

徐大脑袋问:“没?你家在另一条道,你往这条道走啥?”

晓波也觉得这时如果说自己正常回家是有点牵强,就说:“我去同学家?”

听到这话,本来在前面,不想参与进来的徐丽娟也走过来说:“你去同学家?你一个朋友都没有,你能去哪个同学家?”

晓波明白了,徐丽娟也没拿他当朋友,于是他打开书包,取出那块精心挑选的砖块,扔在了路边的沟里,徐大脑袋被晓波的这个举动吓坏了,咋?带砖头跟踪自己闺女,这是要干啥,当年你偷吃我鸭子,现在还要祸害我闺女?

徐大脑袋告诉了晓波妈妈和继父,晓波被妈妈和继父狠狠地打了一顿。

虽然学校里因这事起了很多风言风语,但是好在,快要毕业了。

晓波果然考上了县里最好的初中——县一中。晓波妈觉得这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于是在家院子里大摆筵席,为晓波举办了一场升学宴。来坐席的乡里乡亲都夸晓波妈妈和继父懂教育,会教育孩子,晓波听了,爬到家里的大门垛子上坐着,怎么都不下来,后来大家也不去管他了。晓波看着院子里吃吃喝喝的人们,感觉自己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这时另一侧的大门垛上来了一只大花猫,晓波没见过,不知道谁家的,它看了看晓波,看了看院子里的酒席,显然对院中的酒席更感兴趣,晓波爬下门垛,抱起猫,扔在了隔壁家院子,对它说,他家有鸽子,吃点新鲜的。

上了初中,晓波住校了,一个寝室的浩南对他说,他要成立帮会,拉晓波入伙。晓波问,为啥?浩南说,学习好有啥用啊,我以前学习好,女孩没一个喜欢我,现在不都讲,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晓波想到了徐丽娟,说,好,我加入,然后又对浩南说,你觉不觉得没女生喜欢你,可能跟你满脸的青春痘有关。

就这样晓波和浩南开始成为了不良少年,一起被拉入伙的还有眼镜和胖子,他们的大名太少提及,以至于晓波都记不太清了。

一天跟在家里一样,晓波又爬上了学校大门门垛,这个门垛比家里的高多了,爬上来一时还有些头晕。

“干啥呢?下来!”一旁自行车棚的看门大爷过来命令道。

晓波说:“我被英语单词呢。”说着还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本英语字典,红色的封皮,方方正正,就好像一块砖头。一听背英语单词,这么爱学习的理由,让大爷的训斥也是失去了底气,于是换了一副苦口婆心的语调劝他下来,当晓波看着自行车车棚另一侧,浩南,眼镜和胖子把他们班长新买的山地车抬到校园墙外,成功溜走后,才不情不愿地从墙上下来。

后来丢自行车的真相被查明,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晓波参与了偷车,他避免了一次记大过处分。晓波觉得浩南三个人有点笨,这脑子是咋考进县一中的呢,偷了自行车就赶紧处理换钱啊,结果第二天不住校的胖子居然又骑着这个车来学校了,说他爸给他买了一台跟班长的一摸一样的车,但是这也太可疑了,老师找胖子他爸一核实就露馅了。

最终晓波和浩南三人分开,是在另外一件事发生之后。

有一次放学后,几个人在校外闲逛,发现了在学校不远处的一个加油站,穿着红黄马甲的工作人员在车中穿梭忙碌,有个瘦小熟悉的身影,吸引了晓波的注意。

晓波于是叫住浩南三人,说,干一架?我想打那个人。晓波指了指在加油站里忙碌的一个身影,它在周围的人流和车流里,显得那么渺小,看过去分明是跟他们一样的青少年。这时那个身影转过身,是曹斌。

这是一个帮朋友打架,不需要问理由的年纪,不需多问,朋友要打,自然有理由,于是浩南三人都一致同意。

晓波和胖子去拉人,眼镜和浩南埋伏在附近的背人的街巷,一会晓波俩人把人拖过来后大家一起动手。

晓波看着曹斌,走过去,感觉曾经结实的像头牛犊的曹斌,现在看起来那么瘦小,不堪一击,晓波扯住他的衣服,他回头惊讶地看到晓波时,好像就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看了看周边还没引起什么人留意,马上顺从地跟晓波走出了加油站。

出了加油站,曹斌好像又恢复了往日欠揍的样子,当天,并没有真正打起来,曹斌和晓波约了架,定好了时间和地点。

晓波觉得这样公平一些,也挺好,到了约架的时刻,曹斌带了三个人,晓波认出是当年他的三个忠诚的跟班,现在也都在县城打工。

双方四对四,很公平,这是眼镜突然从干瘪的书包中掏出一把用报纸包裹着的砍刀,曹斌的三个跟班看了,吓得屁滚尿流的跑走了。

晓波看见刀也一惊,赶紧让他把刀收回去,因为用拳头是伤与不伤的问题,动刀子就可能搞出人命,人面临生死的时候,你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这点晓波深有体会。

结果毫无悬念,当晓波四人打的筋疲力尽了,曹斌也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复仇了之后,晓波并没有感到预期的快感,而是觉得异常的空虚和无聊,城里和村里不一样,之前在村里就好像人置身于鱼缸里,天天见的就是那些人,想的就是那些事情,在城里就像鱼到了江河里,感觉总是能够见到陌生的东西,遇见新奇的事情,所以对当年复仇的执念好像不知不觉淡化了,看着躺在地上的曹斌,晓波一时感觉有点迷茫。


(二)


从那之后,晓波开始用功读书了,倒不为别的,就是想去更大的世界看一看。当自己做了这个选择的时候,他自然地就被浩南的小团体淘汰了。老师和学校领导们对晓波这个迷途知返的学生甚是欣慰,将他视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各种荣誉加身,希望那些不学习,混社会的学生能够以他为榜样,向他学习。

晓波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又一次的,妈妈和继父在自己的院子里大摆筵席,晓波依旧坐在大门门垛上,初中三年,他长高了不少,已经快有门垛高了,这么大坨坐在门垛上,又显眼又奇怪,但是晓波不管这些。

坐在门垛上,他打老远就看见了徐丽娟抱着孩子也来他家院子里坐席,她刚生完小孩,正在娘家坐月子,徐丽娟还是那么白净好看,可能是结婚或者是带小孩的关系,晓波居然感觉徐丽娟好像比自己成熟多了,她已经是个大人了,而自己还是个青春期的小屁孩。

当晚,晓波做了一个梦,梦里搂着徐丽娟滚了一晚上的床单,梦里丰腴的肉体感受的是那么真切,醒了之后竟全然不记得了,只是有种类似于后悔的感觉,之所以说“类似”后悔,是因为实际上晓波没什么可后悔的,徐大脑袋根本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他,倒不完全是因为小时候他打死了他家的鸭子,后来又被发现“跟踪”他女儿放学,主要是因为隔壁村的老王家出了10万元的彩礼钱。且不说自己家有没有这么多钱,就算有晓波妈也不一定愿意出,就算晓波妈愿意出,晓波继父也是不会同意的。

还是赶紧逃离这个家吧,到一个远远的地方。

上了高中后,晓波的班长叫赵阳,长得非常好看,扎着两个马尾辫,圆脸蛋,大眼睛,是班上很多男生暗恋的对象,晓波倒不是完全没感觉,但是他觉得连同村丫头徐丽娟都没法搞定的他,是断断不可能和城里的赵阳有任何可能性的。

虽然晓波对她敬而远之,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赵阳总是处处主动找晓波的麻烦。打扫卫生总是把最脏最累的活分给他,只要他违反了任何纪律她会第一时间报告给老师,自习课讲两句闲话就会被赵阳大声警告,赵阳带头成立的学习小组把班上的成绩好的学生都纳入了,唯独不带晓波,原因是晓波总是不按时完成作业……

一次,课间操,晓波又借口不舒服,在教室睡觉,值日生干完活去别的班找同学玩了,赵阳被老师找去有事,回到教室,看到晓波显眼地在教室里趴在桌上睡觉,走过去开始说晓波偷懒耍滑,不遵守班级纪律。

晓波被吵醒,花了几秒钟搞清楚状况,平淡地问:“你为啥总针对我?”

“你还好意思问?初中我们一个学校,你对我做过什么坏事?你难道不记得了吗?”赵阳气愤地对晓波说,晓波看了看赵阳,又看了看这时刚从门口进来的值日同学,没有说话。

晓波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初中到底跟赵阳有啥瓜葛了,两个人是同一个初中,但是分别在两个隔得很远的班,没什么往来。但是初一时,晓波跟浩南他们当不良少年,欺负同学的事没少干,但具体都欺负谁了,他真的记不太清了。

但是自从那个课间操过后,班里就流言四起,说晓波对赵阳做过一些“难以描述”的事,同学们根据赵阳处处针对晓波的事实,对这流言普遍接受,还津津乐道,添油加醋,甚至把时间,地点,具体过程等都脑补全了。

一天,班主任老师的课,马上上课了,晓波突然走上了讲台。

老师一愣,然后问:“你干啥?”

晓波说:“我想跟大家说两句话。”

老师说:“说啥?”

晓波把老师的话当作是同意了,面向同学说:“大家听我说,我在这里想对赵阳班长公开道个歉……”下面顿时一片交头接耳声,晓波继续说:“我跟赵阳班长,在初中的时候在一个学校,当时我混过一段时间社会,经常欺负同学,要所谓的‘保护费’给自己当零花钱,当时我曾以威胁的方式向班长索要过‘保护费’,虽然我后来改邪归正,但是一直没有正视当时自己的错误行为,也未曾对当时的受害同学道过歉,这里我郑重向赵阳班长道歉,也请大家不要再以讹传讹,搞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影响班长清誉,伤害同学,重蹈我的覆辙。如果还有人那么做,我现在还认识道上兄弟,到时候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可别怪我没有警告过你们!”

“你给我滚回座位去!”老师冲晓波吼到。

晓波看了看台下的赵阳,奇怪,他居然记不清她当时是什么表情了,只记得她刚刚剪过的短发干净利落,白净的脸蛋和脖颈,与印有蓝色碎花的白色衬衫浑然一体,美的那么纯净自然。

流言戛然而止,但是同学们都对晓波敬而远之。

一次放学后,晓波在教室了又研究了一会题,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回寝室的路上路过排球场,看见赵阳正在跟同学打排球。

晓波当做没看见,径自走路,赵阳从球场跑出来,从后面叫住他。

“有事?”晓波说。

“没事。”

“那我回宿舍了。”晓波说。

“……明天早上在乒乓球场那边一起读英语啊?”

晓波想了想乒乓球场旁边的小树林,说:“好的。”

成为了男女朋友之后,晓波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

“可能就是在上高中后,一次又一次的对抗中吧,因为总想着报复,所以对你花的心思尤其多,关注的时间也更长,慢慢地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最初的恨开始一点点变了。你呢?”

“我从来没有喜欢你。”晓波说完,被赵阳重重地锤了一圈。

“因为我不敢想。”

很快就临近高考了,两个人的成绩都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赵阳想两个人一起报考清华或者北大,但是晓波说他想去南方,越远越好,赵阳说考清华北大是她的梦想。晓波说:“那就各自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赵阳问:“晓波,你什么意思?”

晓波说:“分手吧。”

赵阳说:“你混蛋。”

高考结束后,两个人的事情也不再是秘密,高中同桌打电话给晓波说:“你傻吗?赵阳他爸是咱们县中心医院的副院长。”

晓波说:“哦,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吗?没什么事我挂了。”

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晓波家又张罗了一次升学宴,这次的规模更大,自家的院子已经不够用,连隔壁家,就是养鸽子的那家的院子也用了,继父家的亲戚也来凑热闹了,晓波按惯例,还是往大门门垛上爬,谁知他已经长大了,大门门垛也多年未修缮 ,他才刚爬到一半就把门垛扒倒了,倒了的门垛砸到了他的左脚上,他坐在地上一时起不来。

热闹的宴席被这一幕按了暂停键,随后大家都围过来看他,仿佛看一只演杂耍的猴子。晓波看到徐丽娟抱着孩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虽然头发散乱地扎着,皮肤也因做农活晒黑了,但是清澈的眉宇间仿佛还是透着光。

丢人啊,她应该很庆幸嫁的不是我这种人,晓波心想。

村长叫来了一辆毛驴车,把他送到了集市上,从那里打了一辆三轮车,去了县里的医院,就是赵阳爸爸当副院长的那个医院。

诊断出来了,左脚粉碎性骨折,可以恢复,但是以后可能都没法做跑跳等剧烈运动了。他听了一开始很难过,仿佛自己得了什么绝症一样,但是转念一想,以前也没怎么剧烈的跑跳过,所以其实也没啥损失。

趴塌了大门垛,脚受伤又花了不少医药费,本来以为会被妈妈和继父再打一顿,但是这次他们居然没动手,妈妈说隔壁屯三姨说晓波这种是文曲星转世,可千万不能打骂,得好好供着,以后要飞黄腾达的。

大学开学日子临近了,晓波的脚伤也养好了,经过再三劝说,才打消了妈妈和继父要送他去上学的想法,那是一个没有被污染的遥远的地方,晓波不希望妈妈和继父去了污染了它。

在被人塞得结结实实的车厢里度过了36个小时后,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第一次出远门的晓波,看着走了这么久,依旧跟老家类似的街道,广告牌,人流和车流,他有些失望。

学校派来接他的是一个叫陈然的大二学姐,她时尚的装束,成熟的卷发以及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一下子就让晓波产生了好感。

晓波问陈然做他的女朋友,被陈然明确拒绝,陈然说我不找弟弟做男朋友,晓波说论年龄我比你还大几个月,陈然说我还没做好谈朋友的打算,我想把时间多花在学习和学生会工作上,晓波说,好。

一天晚上,宿舍马上要关门,他接到陈然的电话,陈然说你能不能出来一趟。

他在校门口附近找到陈然,陈然脸上的泪痕还未完全干,见到晓波又哭了起来。晓波等她哭累了,哭够了,说:“他不要你,我要你,做我女朋友吧。”

陈然说:“我需要平静一段时间。”

陈然说现在宿舍肯定锁门了,进不去了,他们两个人晚上怎么办呢?晓波把口袋翻干净,掏出了87块钱,都给了陈然,让她去住酒店,他跟宿舍管理员关系好,回去可以叫醒他开门。

晓波回到宿舍楼,在窗外叫醒室友,借了五块钱,来到校外网吧包夜,通往网吧的路上,有一片被粉色灯光笼罩的区域,一个个身穿性感短裙的女人,三三两两站在门口,一边吸着烟一边用言语挑逗晓波,晓波想,不知道陈然现在住在哪里。

经过不怎么努力,也不怎么虚度的一年,晓波自己觉得成绩还可以,应该能够拿到一等奖学金,但是最后评选的时候,才发现除了成绩外,在评奖学金的时候还有一些社会实践,社团活动,志愿者服务,科研创新等等一系列的加分项目,考虑到这些加分项目后,他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无缘奖学金。

要出去打工赚钱了,同学们都是去当家教,感觉做的是一份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但是晓波讨厌学习,所以也不想教别人学习,于是选择了在校门口的一家饭店,当晚上的服务员。

在当服务员的时候,他认识了陈怡,他从来不叫她名字,因为总感觉是被占了便宜,他叫她小陈。小陈是本省人,初中毕业出来打工,虽然年龄比晓波小两岁,但是社会经验更丰富一点。晓波每次来打工,小陈都像块膏药一样,紧紧的粘着晓波,跟在她后面跑,她腿脚勤快,办事干净利落,自己的事情忙完了,便帮晓波。

一天晚上,客人不多,八点半左右,餐厅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晓波在门口站着休息,小陈当然也站在他旁边。这时他看见陈然,和一个男的手挽着手从校门的方向走出来。晓波突然转过头,问小陈:“一会收工我请你吃宵夜!”小陈欣然答应。

路过一个暗巷的时候,晓波突然一把把小陈拖到巷子中,然后把小陈按在墙上,嘴粗鲁地亲了过去,过了好一会才松开,他感觉眼冒金星,半天才看清面前小陈的脸,她哭了。满眼都是泪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对不起……你哭了……”晓波说。

“傻瓜,我是开心的哭了。”小陈说完,就踮脚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晓波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腰间。

“晓波哥哥,去我那儿吧,我室友今晚去他男朋友那儿了。”小陈轻轻地在晓波耳边说。

“不了……下次吧。”


(三)


第二天见到小陈的时候,晓波绝口不提昨天的事情,小陈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也没有说出口,昨晚的事情仿佛成了一个不愿和不敢触碰的禁忌。

夜深了,店里只剩下一桌大老爷们儿在喝酒,都喝的七七八八了,大家就等着到点请走他们关店呢,这时候他们叫小陈过去,然后一个男的拽过小陈又是摸大腿又是搂抱,小陈尖叫反抗,晓波发现了赶紧抄起凳子跑过去,抡了上去,好在附近就有巡逻的民警,刚打起来警察就赶到,把大家都带到了警局里,除了店里的桌椅餐具有损坏,耍流氓的那个人和晓波各有轻伤,都不严重,最后肇事人赔偿了损失,道歉了事。

饭店的老板娘出了警局就开始数落小陈:“你今天穿这么短的裙子,露两条白花花的大腿,是干啥的?你一服务员,这样打扮方便干活吗?那帮男人喝多了见你能不起色心?要我说今天的事就是因为你引起的,影响我做生意,你要是想卖啊,你去隔壁那条街,别来我们店里,我们可是做正经生意的。”

晓波拦在小陈面前,对老板娘说:“不怪小陈!”

老板娘岂是善罢甘休的主,于是连晓波也一起数落,最后把两个人都炒鱿鱼了。晓波一边安慰小陈,一边拦出租车送小陈回家。

到了楼下,两人告别,晓波说:“不怪你,别往心里去,餐厅这么多,再找个餐厅干!”


小陈点点头,问:“晓波哥哥,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

小陈说:“感觉你都没正眼瞧过我。”

“哪有……”

小陈说:“晓波哥哥,我今天室友在家,要不我们找个地方?”

“今天发生这么多事,回去早点休息吧。”

小陈小声的说:“哦!那我再打电话给你。”

接下来的几天,小陈打电话约晓波,晓波都找借口说忙,推辞了,直到一天下午,路过一号教学楼的时候,小陈出现了,叫住晓波,晓波的同学见了,都跟着起哄,然后识趣地跑开了。

晓波问:“你咋知道我在这?”

小陈说:“我都在这等一天了。”

“啊……”晓波不知道该说啥。

小陈说:“晓波哥哥,我就想当面问你一件事,问完就走。”

“什么事?”

小陈说:“我妈让我回老家去结婚,我想问问你,你希望我回去吗?你不想我回去的话,我就留下来。”

晓波说:“对不起。”不敢再看小陈的眼睛。

转眼大四了,陈然已经毕业,去北京工作了,她在大学前前后后谈了四次恋爱,但是始终都没有给晓波一次机会,但是在她每次分手时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找的却都是晓波,晓波也从来都是逢叫必到,晓波总觉得自己有机会,但是现在他似乎看清楚现实了,该放下她了。

大四面临着新的苦恼,就是找工作,三年读下来,大部分课都上完了,但是感觉并没有学到什么真正的本领,总是有种一无是处的感觉,他每天浏览招聘信息,奔走在各个招聘会,但是并无所获。

晓波想,如果找不到工作,该怎么办,回到老家,不得被村里的人笑话死,他甚至能够想到妈妈和继父看自己的样子。与其那样,还不如去死。

结果没几天,就有一个大四学生,从学校附近的一座高楼上纵身一跃,结束了生命。最后社会的舆论评价基本一致,就是那个学生的心理素质差,抗压能力不行,反正就是学生自身的问题。晓波听了,替那个逝去的生命感到不值。

大四寒假,晓波接到了赵阳的电话。

赵阳说:“出来聚一聚啊?”

晓波说:“我没回家。”

赵阳说:“过年都不回来啊?”

晓波说:“买不到车票。”

赵阳说:“想见你一面还真难啊。”

晓波说:“电话聊不也一样。”

赵阳说:“我申请到美国的大学了,毕业就去美国读书了。”

晓波说:“好事啊,恭喜!炸鸡薯条管够的地方,祝你吃成个大胖子回来。”

赵阳说:“滚!”

晓波挂了电话,一个人在冬天的校园里走,天空阴沉,空气冰冷,临近春节了,偌大的校园很难见到个人。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地上有很多枯枝败叶还没人来清扫。麻雀成群成群的在校园里觅食。

晓波爬上操场看台上最高的台阶。晓波想到了小陈,过去很久了,小陈应该结婚了吧,婚后应该很幸福吧,或许有小宝宝了,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徐丽娟,想到了她抱着孩子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样子。

这时夕阳从云层中露出了头,连续多日的阴雨天终于放晴了,阳光把整个操场都镶成了金黄色。

大四刚开学不久,晓波就找到了工作。开始工作前,他回了一趟老家。

家里的大门自从上次倒了之后只进行了简单的修补,倒了的门垛歪斜着杵在那里,好像微型的比萨斜塔一样。

上大学后很少回家,即使亲子之情,也会因为分离而被冲淡吗?

想着想着,他走过了村里的一条又一条街道。当时曹斌欺负他的地方,围墙已经倒塌,主人没有修,任由它散乱的躺在那里。当年曹斌找蜘蛛的灌木从,已经被垦成了开荒地,种了粮食。

离村里小学不远的路口,晓波看到了一帮小孩正在欺负另一个小孩,小孩拼命的挣扎,那种不认怂的劲头还真是跟当年的自己有点相似,晓波想。

带头的孩子看见了晓波,对手下说,不认识,不管他,于是他们便继续,晓波远远地看着,并不走到前面去。

这时从垂直的巷子里钻出个人,皮肤黝黑,膀大腰圆,上来就给那孩子头一个大耳刮子,接着冲着那个孩子头就大吼:“王八犊子玩意儿,喊你多少遍吃饭不吱声,又在这惹事是不,给我滚回来,今天都不行出门。”然后就把他连拖带拽给整走了。

听妈妈说,徐丽娟老公一开始家暴她,后来出去打工又在外面有人了,现在她离婚了带孩子在娘家住,孩子也改了跟她姓。晓波想到了小陈,希望她没有徐丽娟类似的命运。

徐帅被徐丽娟带走后,孩子们一哄而散,只剩下被欺负的那个,晓波走过去问:“他们为啥欺负你?”

孩子回答:“我冲徐帅吐吐沫。”

晓波问:“你为啥冲他吐吐沫?”

孩子回答:“因为上回他打我!”

晓波问:“你叫啥名字?”

孩子回答:“曹金鑫。”

晓波问:“你爸是曹斌?”

曹进鑫问:“你认识我爸?”

晓波路过曹斌家,但是谁也没见着,只是在门口向里面望了望。曹斌的父母都过世了,他自己在外面打工,老婆带孩子在家。

离开家去公司报道的当天,晓波去县城赶火车,在公交车上的时候,突然看见下面有个熟悉的面孔,他忙叫住司机停车。

路边站着个人,寸头,花布衫,脖子上挂着大金链,手脖子上套了好几串佛珠,左右手一边揽着一个高他半头的女子。

“浩南!”晓波叫到。

浩南看到晓波,花了一会才认出来,然后笑了,露出了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他挥手示意晓波到他跟前去,晓波推着行李箱走过来,浩南拍着两个女人的屁股给晓波介绍,两个都是他女朋友。

浩南脸上的青春痘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仿佛月球表面满是环形山的坑坑洼洼的皮肤,晓波想起来当时浩南决定要混社会的初衷,好像就是要让女的喜欢他,现在看起来他应该是实现他的初衷了。

晓波问了眼镜和胖子的近况,眼镜现在是浩南的大哥,是县上一个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胖子因为故意伤人,在监狱里呢,不过也快出来了。

浩南少不了炫耀一番,要拉着晓波去乐呵乐呵,晓波说不了,我还赶火车,就告辞了。

工作的地方也在南方,不过在另一个城市,坐火车也要一天一夜。

忙碌的工作,规律的作息,跟上大学不一样,让他没有什么时间多想,人只要不多想,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虽然不太难过,但是晓波并不太适应这里的生活,就像把一只青蛙放在了一片沙漠中一样,使他倍感煎熬。

他一个人去看电影,一个人去夜店,一个人去唱歌。他还学会了吸烟,吸烟的好处是,不管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借口吸烟,尽情享受完全属于自己的一颗烟的时间。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始失眠,白天在喧嚣吵闹的办公室,反而让他昏昏欲睡。午夜两点,他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想,如果真的有鬼,这时候能从衣柜里出来跟我聊聊天,也不是件坏事。

一天,他刚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发现自己座位前坐了一个新同事,青春靓丽的外表,见到了晓波主动打招呼,带着灿烂的笑容,做自我介绍,说我叫Cindy,是新同事。

晓波说,我叫晓波,是老同事。Cindy听了咯咯的笑。

又在一个失眠的夜晚,他打开手机,给Cindy发了一条信息,她也没睡,立刻回复了晓波。

晓波说:“你也失眠?”

Cindy说:“我在打游戏。”

跟Cindy处朋友的第二周,Cindy就说要搬过来跟他一起住,晓波说好。

同居了不到一个月,晓波就感觉这样的生活很难继续下去了,谁做饭,谁洗碗,谁打扫卫生,谁洗衣服,早上洗澡还是晚上洗澡,去散步还是打游戏,是早睡还是晚起……晓波又失眠了。

后来Cindy买回来了一只小狗,晓波说,怎么养?Cindy说,我负责爱他,你负责养他。

小狗一天天长大了,有一天下班回家,看到小狗把他的衣服,房东的沙发都扯得稀巴烂,晓波搬出去住了。Cindy说,不喜欢小动物的人,都不是有善心和有共情能力的人。

分手后,公司里多了很多流言蜚语,说他在外面劈腿,Cindy无法忍受,所以两人才分手了。晓波没有过多解释,提了辞职,换到了不远处的另一座城市,又开始了新的生活。

突然,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是赵阳,赵阳说她毕业后留在美国了,几年没回国了,打算回来探亲,想约晓波见一面。晓波说估计见不上了,我不在老家。赵阳说,好吧,那好遗憾。两个人又简单聊了两句,在已经准备挂电话时,赵阳突然问:“当年分手的时候,你说我们各自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你追求到了吗?”

晓波反问:“你追求到了吗?”

赵阳说:“不知道,晓波,在你眼里,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晓波说:“我劝你最好不要想生活的意义,因为这很危险。”

赵阳说:“好吧,那你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晓波说:“我可能会回家种地。”

赵阳大笑说:“你有地吗?”

晓波说:“现在没有。”

赵阳说:“那你来美国吧,这边地多,给你管够。”

挂掉电话后,最后一抹橙红色的夕阳光消失在远处的楼宇之间,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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