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疼痛比光明先一步捕获了阿尔弗雷德逐渐恢复知觉的身体。他平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逐渐攥紧成拳,用一种极大的力气抠住了身下钢台的边缘。
从脑丘右后方传来的撕裂般的痛感像是要把阿尔弗雷德劈成两半,他重重地喘了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睁开自己像是被胶水黏住了的眼皮。眼睛打开的瞬间,迎接阿尔弗雷德的是一片死寂的黑暗。金发的美国人伸出自己空着的另一只手向上方伸去,然而视野中并没有出现任何移动的轮廓,那片黑暗是如此的纯粹,甚至不带丝毫物体的阴影。
阿尔弗雷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他忍着剧痛翻过手掌朝自己平躺之处的左侧摸索了一阵,终于在床板反面距离边缘几英尺处触及了一个突起的按钮。金发的年轻人用指尖发力将按键推了下去,耳畔响起一声开关被打开的脆响。
阿尔弗雷德一眨不眨地瞪大了眼睛,然而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任何变化。
他依旧沉浸在一片渺无边际的纯黑世界里,什么都没有改变。阿尔弗雷德的手臂猛然卸了力气,粗鲁地摔在了床边。证明这具身体仍在苟且偷生的痕迹只剩下麻木不仁的疼痛和破风箱般粗粝的呼吸声交织着回荡在空寂的黑暗中,一遍遍提醒着阿尔弗雷德身处何方。熟悉的麻痹感从十指指尖慢慢顺着脊柱神经慢慢攀上身体,阿尔弗雷德的心脏跳的极快,他在胸口的鼓噪中极其冷静地快速适应了身体短暂的功能缺失。这种濒死的窒息感已经不能让他感到陌生,类似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那颗盘踞在他脑子里的寄生物还在不断生长胀大,当它压迫到其余纤细的脑神经时,就会造成现在这样短暂的失明或是昏厥。独自度过的每一个深夜,阿尔弗雷德都能感受到它隐晦的骚动。
阿尔弗雷德不知道自己睡了——或者是昏倒了多久,拜亚瑟所赐,他伤得不轻。但身体肌肉的酸麻感似乎正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提醒着他,距离那场大楼中的混乱起码已经过去了不少于三天。阿尔弗雷德开始在心里默默倒数五十个数,根据他之前的经验,这种病理学意义上的急性失明持续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上一个停留在阿尔弗雷德记忆中的碎片画面让他确定了自己的安危,虽然情况十分狼狈,但阿尔弗雷德还是顺利撤回了自己的安全屋。
思及此处,更多战斗的记忆立刻如同打开泄洪阀后的潮水般朝阿尔弗雷德汹涌而来,他迅速回忆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他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会进入那栋大楼,又是如何再次回到这里。
阿尔弗雷德在脑海里反复啃食、咀嚼着四十八小时前的记忆,思维像一台卡带的老旧录音机。他开始鲜有地感到了一丝困惑,但很快,他想起了更加要紧的事,于是决定暂时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
他翻身扶着床沿坐了起来,血液回流导致的强烈眩晕感和腹部抽紧的疼痛险些让他径直摔倒在地面上。眼前的画面开始出现一些隐约的暗光,阿尔弗雷德木然地站起身来,靠着记忆中的路线推开面前的杂物摸索着向前走去,直到脚背触终于触到了一边的椅脚。他伸手摸到柔软的靠背,将自己狠狠摔进电脑桌前的旋转椅中,控制着发抖的手腕拉开那里的抽屉,探入深处取出一只白色的药罐,单手操作着暴力拧开封盖,倒出其中淡黄色的小粒药片。
当下的处境不再允许阿尔弗雷德依据“医嘱”点清自己本应当服用的药物剂量,头部的旧伤口传来的磨人疼痛让他无暇顾及多余的事,阿尔弗雷德只得胡乱地抓起药瓶用嘴对着瓶口将药片直接倒进了口腔里。他像个哮喘患者一样吃力地呼吸着,咀嚼时,齿列之间发出的咯吱摩擦声令人胆寒。又过了十数秒,房间内模糊的家具轮廓开始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阿尔弗雷德迟钝地感觉到自己的视力逐渐恢复正常。
明明只有半分钟不到的并发性疼痛却让他出了一身汗,濡湿衣料湿黏在金发美国人的后背上又冷又潮,触感令人作呕。阿尔弗雷德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又马上睁开,如此反复几遭后,涣散的蓝色瞳孔方才重新在面前由数个电脑屏幕拼组而成的监控画面上聚焦成功。
他用余光瞥见凌乱的台面上自己前些天离开之前开封的铝罐可乐,不作多想便直接拿起灌了一大口。早已跑完气的变味糖水冲刷着粘在他喉咙口的药片残渣,压下了异物堵住食道带来的反胃感。虽然阿尔弗雷德自觉大多数时候他的胃里除了过量的胃酸外已经再也找不出任何其他东西,但他的身体需要糖分的刺激,所以通常他的安全屋内会常备许多碳酸饮料。金发的美国人仰头将那剩余的1/3可乐喝了个精光,瞬间摄入的热量像是给这具亟待报废的躯壳机器加添了一剂润滑,挽救了阿尔弗雷德高烧后干涸到几乎冒烟的喉管和寡淡的味蕾。这让他觉得好多了。
他向后仰躺在自己常坐的工作椅中,做了一个沉重的深呼吸。阿尔弗雷德抬起自己的右手,那里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一些干涸的血迹。他低下头去,缓缓掀开自己上衣下摆,在逐渐露出的下腹部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狰狞伤口。那是一个直径不足两英寸的开放性伤口,显然是被锐物穿刺导致,即使避开了要害,愈合的过程也足够折磨人好一阵子。尽管美国人已经在第一时间自己用针线对它进行了初步的缝合止血手术,但没有得到专业清创处理的伤处外翻发炎红色皮肉依旧令人触目惊心。阿尔弗雷德面无表情地盯住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随意地将衣摆放了下来再次遮掩住了它。
自阿尔弗雷德从那场监狱暴动中顺利出逃至今,他已经很久没再受过这样程度的伤。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针对他自己而言不可饶恕的错误。金发的年轻人回想起亚瑟·柯克兰贴靠在自己怀里时的触感,在最开始的一秒,他曾以为那确实是个拥抱,直到那个英国人从他的腰带后拔出了那把泛着死光的匕首。
当冰冷的刀刃埋进阿尔弗雷德的腹部肌肉时,他清醒地听见亚瑟·柯克兰极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总是希望能有更多不再错失你的机会。”
“可惜已经太迟了。”他说。
尖锐的刀片从衣料的破口处重新拔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像融冰后的冷泉,从伤口处汩汩涌出。亚瑟后退了几步,松手任由沾满了血迹的匕首掉落在他棕色的皮鞋边,一粒血珠沾上了他的鞋带,金属砸向地面的瞬间在空荡的楼道里发出一声脆响。
阿尔弗雷德的身形晃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倒了下去。
失血的速度很快,先会让人感到无比的温暖,然后才是无边寂寞的冰凉黑暗。阿尔弗雷德的侧脸紧贴着沾满爆炸后尘土和沙砾的地砖,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他看到亚瑟的皮鞋正一步又一步的向他移动而来。
阿尔弗雷德并不知道亚瑟做了什么,信任任何一个人类对他来说都好似天方夜谭。但毫无疑问,这个绿眼睛的男人的确与众不同。亚瑟·柯克兰身上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在令他趋之若鹜的同时,又滋养了阿尔弗雷德灵魂深处最纯粹的狂乱。他像一匹敞开的山谷,风穿堂而来,将阿尔弗雷德吹得片甲不留。
所有人都想得到阿尔弗雷德·琼斯,亚瑟当然也没有理由放弃他。不仅因为他是个穷凶极恶的天才杀人犯,还有更多的丰富惊悚的事实没被真正摆上“餐桌”。有人想让他开口,而另外的人则想要将他灭口。阿尔弗雷德无比清楚自己的价值,而他也乐于为此交换更多趣味重塑自己本已没什么回转余地的人生。事实证明,正是亚瑟的提示才让他有机会逃出生天。
所以,或许这只是对方企图让阿尔弗雷德止步于现状而提前布置好的策略,包括令阿尔弗雷德不得不轻信亚瑟到让他的武器插进自己的身体这一部分。
此时此刻,他仍在搏动的心脏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蓝眼睛的美国人在心中这样思考道,然后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下唇。如果亚瑟真的想要杀死自己,那么这样费劲周折的做法可不算是个最优解。阿尔弗雷德的生命力比下水道的老鼠还要顽强,亚瑟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且毫不怀疑自己的正确性。正因为他们的所有关系全都建立在心知肚明的精致谎言之上,所以他们总是配合的很默契。
阿尔弗雷德微微抬起身子前倾靠着桌沿,盯着面前的几个监控屏幕画面。现在是下午五点,而监控中亚瑟公寓住宅的门厅、卧室和客厅的景象一如既往的安宁到有些刺眼。但 此时这其中的安静空荡却又有些不同寻常。阿尔弗雷德眯着眼睛操纵着放大了其中的一帧画面,看到那只原本固定摆在亚瑟家壁炉边的猫笼中同样空空荡荡,甚至连原本盛放猫食的陶瓷粮碗内也空无一物。
亚瑟·柯克兰或许不是个足够尽职的主人,但他和他的猫不可能同时消失无踪。那是不同寻常的,简直就像是昭然表明屋子的主人已永远不会再次回来一般。
“你去哪了呢?”阿尔弗雷德盯着显示器上跳动的绿色代码符号,伸出手指指腹抚上额头上隐藏在金色刘海下的那道细伤疤痕反复摩擦,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我会知道的。”
亚瑟打了一把方向盘,从主道拐至这个堪称偏僻的街区。这里已经离主城区有了些距离,破败的灰色墙沿和狭窄的甬道上方交错的黑色电线使得这里更像是个拥挤的鸟巢。
前方的小道已经很难再驱车进入,英国人索性将车停在了道口附近的车道边,然后裹紧自己的风衣从驾驶座内爬了出来,下车的瞬间,他亚麻金色的刘海就被风吹得凌乱不堪,亚瑟伸出带着皮质手套的手压了压自己的刘海,掩盖住额角处贴着的方形纱布。
三天还不足以让暴力重击的痕迹完全褪去,用力咬合的时候,亚瑟依旧能感受到自己肿胀的牙龈和脸颊连着嘴角处的一大块淤青在隐隐作痛。他顿住脚步,孤身一人站在那个写在记事本上的目标地址前最后一条通道口,眯着一双绿色的眼睛抬头望着眼前这片陌生却又熟悉的老街。
七年前的记忆已经堪称模糊,只有尖啸的警铃声穿越时间的界限依旧震荡着耳膜。那时他只是作为一个协警,匆匆前来此地参与调查一起似乎再常见不过的夫妻情杀案,甚至没有权限进入第一犯罪现场。英国人从未见过那个曾经居住在这里的小男孩,没有人知道这个失踪的孩子去了哪里,也没有任何记录能够证明他的尸首曾被警方找到。人们无法理解他是如何在那样地狱般的残酷血案中保住了一条性命,而同样,那时包括亚瑟·柯克兰在内的所有经手了这起灭门案的警察也都不会想到:在这片压抑的楼区里发生过的悲剧并没有止于沉封案卷中的一个伏笔,而最终转为了导致一切后续连锁反应的引线。
亚瑟拉起风衣的竖领,瞟了一眼电线杆上方悬着的黑色街拍摄像头,低头快步走进了深巷之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