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标题只消看一眼就会被直接枪毙的。”楚瑜醉眼迷离,一只手托着脸歪坐着,另一只手被陈家轩托在桌上,摩挲着瘦硬的骨节。“家庭生活已经够让人胆寒了,具体的家庭生活令人作呕,模糊的家庭生活简直让人,啊,”
“怎么了?怎样便叫模糊的家庭生活?”陈家轩的笑里充满整蛊的意味,“我们楚总编对辞句的排列组合还是那么敏感啊,”话未说完,楚瑜啪地一声甩开了正脉脉含情的那只手,嫌恶中多的是对眼前人无奈的理解,但今晚在酒精的催发下,他想不出更漂亮的讽刺和更虚伪的幽默,来挖苦此人多少年来从未厘清的,自己的位置。
楚瑜想到一句连想一想都觉得痛苦的话:“你连总编和主编都分不清,你到底有否,真心地爱过我?”这样太直白了吗?楚瑜笑一笑,他更擅长迂回,隐晦,潮湿,阴暗。于是他转而道:“一种家庭生活,是哪一种?我也是你众多家庭生活中,某种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吗?”这样足够讽刺吗?楚瑜想,他和陈家轩还远未到有幸谈及家庭的时刻。“一想到要和你摩挲骨节至死,我便早该在初见你时任你雕琢,成为你刀下不闻不响的一座石像。”这样是否偏执地有些可笑了?
为了不延续这出痛苦的戏剧,陈家轩克制着自己滴酒不沾。在送楚瑜回家的路上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将座椅调整至方便倚靠的角度,将楚瑜的厚外套脱下来,然后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楚瑜一定要在零下的冬夜里车窗大开,要得很坚决。“不行,小瑜,会感冒,”楚瑜便不再挣扎,也不讲话,只是流泪。陈家轩无措道:“我错了,小瑜。”不管是何时何地的错,总之是错了,总之是道歉。楚瑜命他开车,自己只是流泪。短短的回家路便像安了慢动作镜头,一帧一帧,怎么也到不了。
翌日仍然是晴朗但寒冷的天气,陈家轩听着风呼啸的声音,一边观察窗外偶尔旋过的枯叶和雀鸟,一边慢慢地洗碗。身后透过玻璃门,妻正在看起来格外温暖的光影里给女儿喂早餐。要再等上许久,二十分钟?半个小时?才轮到陈家轩洗女儿的塑料小碟小碗。
“小朋友的要用单独的洗剂,并且要放在碗橱的这里。”想起妻每日不厌其烦的叮嘱,陈家轩偶尔也生出事不关己的质疑:“让一个即将上学的孩子和大人一起用餐有什么不好?”一副深谙科学育儿的样子,连自己也分不清,是否是由于洗刷那些奇形怪状的辅食碗,清理带着残渣的汤勺,以及漫长的等待间隔带来的诸多隐约的不快,而自觉得理地抱怨呢?
正欣赏洁白的瓷盘在架子上沥水,那种安静的,一尘不染的景象。听到妻说:“不如买个洗碗机好了。”幽幽地,通情达理地,不带任何怨怼地。却莫名地,陈家轩觉出一种沉静的控诉。“你之前,不是说洗碗机洗不干净吗?”他迟疑着问。“难道每天在洗碗的不是我吗?”心中这样想,“你对我有什么不能直言的不满呢?”这是心中的幽怨。 “啊,是啊,所以我也很讨厌洗碗。”妻笑道:“于是我转变了态度,洗碗机也没什么不好。”
陈家轩拿抹布擦去盘架下面滴下的一小滩水,忽而有种今天是最后一次与这些碗碟见面的感觉,当然,洗碗机是很好的东西。“买一个小型的就好,反正我们只三个人吃饭。”妻说着走进来比划着大概位置,陈家轩摘下洗碗手套,“你说放在这里好不好?”妻指着盘架的位置,陈家轩感到一种被驱逐的委屈和惶然。
上午他无事可做,从厨房被驱逐后,陪女儿玩了一会儿,遵照妻的命令,陈家轩站在客厅沙发前,绞尽脑汁想如何遮掩或是美化,沙发上方的白墙上女儿的艺术杰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看着陈家轩吃瘪的样子,妻调侃道。“其实我觉得蛮好看的。”站在巨幅的涂鸦前,陈家轩看向妻,心中多少有些感叹,果然唯有血脉相连的,童真的事物,能够打败一个洁癖的母亲,和一个有口难言的父亲。
陈家轩默默欣赏了白墙上的大作,那些绿色红色的线条,不比墙上的蚊子血叫他好受。每强行欣赏一次,便像有毛毛虫在身上爬。妻难道是真觉得这好看么?多少该在画的时候制止一下吧!陈家轩几乎要痛苦地尖叫了。灰溜溜地逃回自己的书房,陈家轩在购物软件上搜索“挂毯”一项,于是他暂时地超脱了。超脱意味着另一种遮掩。
一个极好的实施教育的机会陈家轩错失了,事实上他一旦确信自己缺乏某种能力,便逃也似地跑开了,跑开还不够,一定要确保自己跌进回忆里,仿佛唯有那样才是安全的。
今天的回忆里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妻,那便是一项无言的控诉:“你怎么忘记,我喜欢纯白色,只喜欢纯白色了呢?”他握着雕刻刀,站在一座等身的,蒙着暗紫色天鹅绒的雕像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妻。妻穿了一件球衣似的背心上衣,极短的,几乎只到大腿根部的运动短裤。而自己穿了什么?有很多口袋的,绿色还是灰色的?口袋里放着雕刻的工具,一应俱全的裤子。那时的妻还没有成为妻,连一丝妻的影子也没有,可他就是将她认了出来。
“我知道你,你是学院里刚刚表彰,办了个人画展的陈,陈学长。”朱倩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旧礼堂里。烟尘飞扬,那是陈家轩一个人的画室。陈家轩庆幸又不幸地感慨道,她果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那连自己也觉得说不出口的,不够艺术的名字。而朱倩,同样平常的名字在陈家轩看来,却有着小马驹那样流丽的身形与青春的活力。
“你那时竟觉得我是体育系的吗?”后来妻问道,“是,我以为你打排球。”妻笑得前仰后合,“你怎么凭想象识人呢?明明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我也是美院的,只是我学美术教育,当老师的那种。”陈家轩苦笑道:“是了,你的善辩能言,应是当老师的那种。”“你怪我没有审美的能力吗?或者,你怪我不够艺术么?”这是朱倩没有说出口的话。
妻如今在本地的一所大学担任行政岗位的工作,“偶尔地,你还会不会,流连在校园的角落,随手推门进入一间烟尘飞扬的旧礼堂呢?”这是陈家轩不曾出口的问。这和当初的“朱倩,请做我的模特吧”不同,这个问题里没有疑问的兴奋,只有夕阳下的怀缅。陈家轩在市郊经营着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广告公司,但他相信那会是一家绝无仅有,令人叹息的美术馆,在他死之后。
陈家轩想,之所以他总是弄混楚瑜的工作,将总编和主编混为一谈,是由于他原本就在过着一种双重生活,这种生活里有没有楚瑜,有没有妻,有没有女儿,都没有本质上的差别,是他擎着天平的两边,一边是隐藏,一边是发现,不断地原地踏步,不断地给天平加石头,不断地打磨石头,不断地扔掉石头,再来,再来。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适用于家庭生活的人物形象。”陈家轩端起酒杯轻抿一口,今天是楚瑜开车,但是他要保证,慢一点地醉下去,将这种微醺的时光拉得长长。
楚瑜笑望着他:“这是个悲剧人物吧,像西西弗斯那样,”“悲剧?你错了,这是一个,适用于家庭生活的,你知道,所谓的家庭生活,即是,”陈家轩莫名地喜欢自己啰啰嗦嗦的样子,不必沉默也不必能言,只是尽己所能地表达就好,仅仅是倒出就好。
楚瑜扶住他微颤的手,轻轻地拍抚着:“即是什么?即是无意义的,meaningless,对吗?”陈家轩只有借着喝酒掩饰流泪。“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连上帝都说,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所以不用逃避,也不用掩饰,家轩。”徐徐的薰风是楚瑜带来的。
“你要我以此写一篇文章吗?嗯?还是你要自己写?这是你的想法么?”
“怎么哭了?不要哭,乖孩子。”
“你希望我歌颂,还是批判,还是不置可否呢,这种家庭生活?”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那样我也能为你哭了。”
在楚瑜喋喋不休的爱抚中,陈家轩醉了,他沉沉地向睡乡跌去,那里埋藏着他伊甸园般的,第三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