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叁)十一月八号.聊斋

金和尚

金和尚,山东诸城人。父亲是个无赖小人,为了几百个大钱把他卖给了五莲山寺。他从小就顽劣迟钝,不肯念经坐禅。像做长工一样给寺庙干活。后来,老和尚死了,积存了一些银子,他便把银子偷走,逃离寺院,干起了小贩。在投机倒把,垄断市场,牟取暴利这方面,他是最在行的。所以没过几年,就成了暴发户,在水坡里一带购置了很多田宅。

金和尚门下的弟子很多,吃饭的人成百上千。围绕水坡里一带的良田有千百亩,他又在水坡里一带盖起几十处房子,都住着和尚,没有一般居民,其他住户都是没有产业的贫民,靠租他的房子田地过日子。每一个大门之内的四周都住着租田的佃户,中间则是阔气的僧舍,僧舍的前面是大厅,厅中的屋梁、大柱、斗拱上面都金碧辉煌,耀人眼目。堂上桌子屏风,都光可照人。厅后为宿舍,有红色的门帘,绣花的帐幕,满屋兰麝的香气刺人鼻孔。床铺是雕花的檀木做的,上面镶着珠贝。床上铺的盖的都是锦缎被褥,折起来有一尺多高。墙上挂满了美人画和山水画,而且都是名人手迹。和尚在僧舍一声长叫,门外几十个人就像打雷一样大声答应。戴着红缨帽,穿着皮靴的仆人,像成群的乌鸦和站着的水鸟。当事的人用手掩着嘴巴讲话,侧着耳朵听主人吩咐。如有客人仓促间来了,只要一声吩咐,十余桌酒席就办好了,肥羊、美酒、蒸鸡、熏鱼,纷纷而来,盆碗交错。只是还不敢公然养蓄唱歌的伎女,但养着十多个美少年,都是十分聪慧狡黠,善于媚人的。他们头上缠着黑纱,口里唱着艳曲,声音颜色也还很不错。

金和尚如果出门,总有几十名弟子骑着马前呼后拥,刀剑弓矢碰得“嘎嘎”作响。奴仆们都叫他“老爷”;城中的普通百姓,有的称“祖父”,有的称“伯父”“叔父”,从来没有称他“禅师”、“上人”或什么禅号的。他的徒弟们出门,架势稍稍比金和尚低一点,但骏马风驰,那种神气也和贵公子差不多了。金和尚还广泛地结纳交游,即使千里以外也可互通声气。并用这种手段挟持地方的长官,官吏们如果不小心触犯了他,便紧张害怕得浑身发抖。

金和尚为人鄙陋,不通文墨,从头到脚没有一丝风雅的气味,生平不读一卷佛经,不念一句咒语,足不入寺院之门,屋子里面也从没有铙鼓之类宣扬佛法的法器。他的弟子门人更是连这类东西也从未见过,从未听说过。凡向他租房子住的人家,妇女打扮之浮华和京城里的女子不相上下,胭脂水粉都由他的和尚弟子供给,和尚们从来不吝惜钱,所以住在水坡里不下地干活的农家也很多。和尚偷情被佃户杀死的事也时有所闻,但金和尚对此也不深究,只是把杀人的佃户赶走就算了。他的生性就是如此。

金和尚还买来一个不沾亲带故的小孩做自己的儿子,并请来老师教孩子做八股文。小孩非常聪明,很快就学会了写文章,金和尚又送他进县学读书。接着又援例捐钱进了国子监深造。不久又在北京参加举人考试,中了举人。从此,金和尚又以“太公”的身份名扬一方。从前喊“金老爷”的人也改口喊“金太老爷”,磕头的人都以手垂地行儿孙的礼节。

不久,金“太公”和尚去世了,金孝廉披麻戴孝守灵堂,跪在地上迎接客人,许多门徒弟子,手杖堆满床榻,但在灵帷后面小声嘤嘤哭灵的,却只有一个孤独的孝廉夫人。大小官吏的夫人都穿着华丽的衣裳到灵堂来吊唁,吊丧的车马把官道都塞满了。下葬那天,沿途搭起的木棚一座连着一座,彩旗遮天蔽日。殉葬用的草人都用丝绸包裹,贴上银箔,纸扎的车子和仪仗每种都有好几十件,纸马千匹,纸人以百计,都栩栩如生。开路神方弼、方相两兄弟的制作尤费匠心,先用硬纸壳做成两个巨人,皂色的头盔,金银的铠甲,当中是空心的,用木架将纸壳撑起,由活人在神像中间扛着木架行走。眼睛须发由机关控制,转动开关,则须眉飞舞,目光闪烁,好像在吆喝开路。旁观的人非常吃惊,有的小孩在老远望见,一个个都哭着躲了起来。烧到阴司去的纸房子堂皇壮丽,如同皇宫,楼台亭阁走廊房舍一大片,摆在地上要占地好十几亩,里面千门万户,进去参观的,往往迷路而走不出来。祭品和火化的冥物,品种多得开出名单也很难数过来。

参加葬礼的冠盖相摩,上至高级地方官,都低头弯腰而入,不管是叩头还是起立都像参加朝廷的仪式一样规规矩矩。下面那些贡生、监生、主簿、典史之类的芝麻小官,叩头时都双手着地,不敢麻烦公子和师叔们回拜、搀扶。

祭奠的人多,看热闹的更多。人们倾城而来,男男女女喘着气、流着汗来参观的络绎不绝。拉着老婆的,背着小孩的,叫哥的,喊妹妹的,人声鼎沸。夹杂着锣鼓丝竹的喧闹声,唱戏的小段云板声,一般人说话根本无法听见。人们在肩膀以下都被互相遮住了,只能看见成千上万的脑袋在钻进钻出。有个看热闹的孕妇临产了,同来的一些女伴临时张开罗裙围成一个小圆圈守着她。听见婴儿的啼哭后,人们也顾不上问生的是男还是女,只弄一块布把小孩绑在产妇怀里,然后扶着产妇一步一拐地送回家中,真是少见的场面啊!

埋了太公和尚后,人们便将他的遗产分成两份,儿子一份,门人弟子一份。孝廉独得了一半遗产,而他的宅第的东西南北四方都住着“太公和尚”的子弟门人。他们都是孝廉的方外弟兄,大家都是休戚相关的。

异史氏说:“金和尚这个流派是南北两宗都没有的,也非出自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宏忍、慧能这六祖的传授,可说是他自创的修行之路。我曾听到有这样的说法:凡是能将色、受、想、行、识五种妨碍明心见性的意识清除干净,不受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尘的污染的僧人才配称‘和尚’。那些虽然参禅打坐,宣扬佛法,而不能做到六根清静的僧人只能称为‘和样’;那些今日两湖,明年江浙,四海云游的僧人只配称为‘和撞’;那些敲钟击鼓,念经咒,做道场的僧人只好称为‘和唱’;至于那些像狗一样钻营产业,像苍蝇一样追逐妇女的僧人,干脆就是‘和障’。那么,这金和尚到底是‘和尚’呢?是‘和样’呢?是‘和撞’呢?是‘和唱’呢?还是该下地狱的‘和障’呢?这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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