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思

  烟雨朦胧天,顺着流水的方向,眯起眼瞧,在那水天之际,有这一片金色雾气笼罩的山水,老人说,那是最接近月亮的地方。

  映月湖依着归云山,红月城傍着映月湖,折柳亭隔着镜泉,落于红月城外,城中百姓朝作夜息,童颜变鹤发,祖祖辈辈,来来去去,立了也有百年,即使一个小小村落,传的久了,也不免生出些故事,而这红月城中的爱恨别离更是多的可以让姨娘们抓把瓜子,从正午坐到黄昏,就这城的名字,也不是哪个老人一高兴定下的,八月十五放灯赏月,那月色,比那小楼上挂着的灯笼还要艳几分,可这红色的月亮,喜庆归喜庆,却不免诡异了些。

  河中莲灯飘的寻不见了,中秋月在弥漫着烟火味中谢了幕,圆月渐隐于天际,好好的大晴天竟飘起了雨,秋分袭过,顶着斗笠的路人不禁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莫名的凉,让菊打了霜,本该见黄的柳却在这雨中绿的晃眼,城外折柳亭旁的那株百年垂柳,竟违了时令,在雨中,飘起了漫天的柳絮,村中的老人说,秋行夏令,这是闹精怪了。

  柳絮飞了满城,百姓除了每天叹叹这早来的雪,仍按部就班的过活着,城中的婶娘,姨母们,茶余饭后,又多了个津津的谈资。

  “哎,梁婶,要我说,这柳絮来的怪啊”

  “嗨,这还用你说,红月城中谁不知道,这是闹妖啦,但有些人硬是不信啊”

  “谁说不是呢,遇到这事,谁不是有多远躲多远,偏偏那夜家的儿子不信邪,偏往哪树根底下凑”

  “照我说啊,那小子是撞了邪了,还说什么,在那亭子里看见了什么姑娘,八成是被鬼怪勾了魂儿去”

  凑在一起的姑婆,你一嘴她一舌,死的也能说活了。这故事,还得从八月十五那晚说起。

  陈嫂口中的夜家小子,是城主家的公子,夜城主一妻一妾,妻子几年前因故去了,只留下个十多岁的孩子,取名夜致轩,偏房流芷在进门一年后诞下双生子,却是一流水的女娃,夜致轩的荣宠可想而知,父慈子孝十余载,没遇到什么大变故。

  这一年的中秋,夜致轩将行冠礼不久,城外的老柳就出来这档子事,八月十五红月当空,整个城飞散着红色的光屑,细雨蒙蒙,月却红的让人心慌,那老树的柳絮在秋露中硬着顶着胞子炸开了絮儿。

  更过三巡,夜致轩宽了衣裳准备睡了,拉了帘子想要隔一隔窗外的红月光,却在光窗的缝隙见,让一朵柳絮闪进了房间,雪白的絮淬着红色的光,飘飘悠悠落在了窗下扇上,抚扇捻絮间,扇下坠着的玉饰忽而红光大方,下一刻竟飘飘乎乎的破窗而出,这夜致轩是个爱琢磨的,天生不惧精鬼,忙拉开门追了出去,直追到城外折柳亭,扇子直直的落在了柳枝上,夜致轩心下震惊,却不敢妄言,拾阶上了亭子,借力跃起,取下了挂在树上的扇子,围着亭子转了转,没发现什么异常,正要离去,扇尾的玉饰竟“啪”的一声,碎了。眼前的一支垂柳无风自动,好似少女荡起的青丝,一阵铜铃般的笑声挑动着空气,光影模糊间,夜致轩竟置身于亭中,刚刚还无瑕如玉璧的亭柱,竟莫名多了几个娟秀小字“劫取千年韶华,灿烂一世繁华,缘至,词现,唯君见。”

  接二连三的异象让夜致轩紧紧扣住了手中的扇子,竹骨绢面的描云扇霎时间抽出根根钢针,寒光流转,叶过为断。扬扇间,裂帛之声响彻寒夜,柳绿色的丝锦落于扇上,为扇上山水染上一层四月烟雨,覆手见,残锦飘落于地,四下再无声息。夜致轩拾起残锦系于柳枝之上,这亭中,何时来了一位胆小姑娘。

  夜致轩的身影渐渐消失于夜色中,亭中光华涌现,两个身着青粉二色的姑娘现身于亭中,眉眼如画,不似凡人。

  “千絮,刚才你为什么不动手,那么好的机会,竟就这么让你错过了,你难道忘了接引灵君的指示?早一刻将他送入轮回,你才能早一刻飞升成仙!”

  身着粉衣的女子蹙着眉头,数落着身旁的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瑶瑶,他可是主人最爱的人啊,我下不去手”

  柳千絮眼含泪波,目送着夜致轩离去,垂眼看了看被截去一段的衣袂,眼中划过一丝挣扎“反正离他及冠还有些日子,给他,还有我,留些时间吧。”

  “唉,要是早料到今日的两难,当初就不该管那档子事,明明救了他一命,到头来竟欠下了这因果债。”

  陶瑶面露忆色,低低叹气,再一抬头,身边的人已不见了踪迹。

  夜家庭院,水榭旁一个柳树,垂枝点水,噗通,炸开一朵絮儿,藏在葱茏的烟柳后,怯生生的,好像怕被水榭中的男子发现似的。

  唉,还能这样守着你多久呢

  秋风卷过,柳叶簌簌的落,飘在湖面上,渐渐远了,留下一声寂寥的叹息。

  中秋过后,城主领着一众巡卫浩浩荡荡的穿街而过,往来作息的百姓热情的问候着,买茶水的李叔,招呼着生意,满脸笑呵呵的将夜城主让进茶楼。

  “城主,公子也到了行冠礼的年纪了吧”

  “有些日子,约莫着,下月初八”

  夜斌落了坐,捻起杯子,润了润忙了一早上的嗓子。

  杯中的茶水空了,懂眼色的伙计忙续了杯,后转身继续招呼临窗的两个姑娘。

  李叔颇满意的点了点头,抚掌一笑,

  “初八,是个不错的日子,公子芝兰玉树,前途无量啊。”

  “借你吉言,到时候都去我家,吃一杯水酒”

  “一定一定,城主的情,咱们肯定承”

  夜斌吃了几块点心,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谈笑着,起身下了楼。

  “纤絮,你听到了吧,下月初八,没多少日子了!”

  看叶斌离了座,临窗的一个粉衣姑娘转过头,手指扣了扣桌子。

  “嗯,知道了,瑶瑶,看你这样子,比我还挂心。”

  柳纤絮捻起一粒坚果,心不在焉的应和着。

  “我这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千絮,就算他把你主人当心肝捧着,你这七世的守护也足够了,更别说这小子还负了你的主人,害得她心灰意冷,葬身沙场。”

  陶瑶指点茶水,一笔笔的画着。

  “可主人并没有怪他啊,况且他这个样子也是我害得,我又怎么下得去手。”

  

  主人的那颗心,隔着万丈红尘,花开荼蘼,却仍然爱着,她不能帮主人保他周全,却万不能伤害他。

  “唉,还了因果债你便成仙了,可这心这么就修成了人的,走吧,继续去守着那个傻小子吧。”

  陶瑶无奈的摇了摇头,携着神情恍惚的柳纤絮一同走出了茶楼。

  人去桌空,桌子上残留的几点桃花香引来了翩跹的蝶,两只空盏,几片柳叶,和茶水拼凑成的“人心”。

  “灵烟,你回去吧,你我虽只一步之隔,却因红尘内外之分,已是万丈之遥”

  “我今天来,只问你一句,十年了,你我相识十年了,你心中可曾有个叫顾灵烟的女子”

  “清缘的心中……”

  “千絮,千絮,想什么呢,归云寺这两日行茶会,听山神爷爷说那个夜致轩也会出现,去看看啊。”

  陶瑶满脸兴奋的跃入折柳亭,抓着想出了神的柳千絮摇啊摇,远方的一声钟声响起

  “只有佛……清缘的心中,只有佛……”

  自古茶禅一体,归云寺为着这次茶会,也准备了好一阵,盛况可想而知,这三山五水的文人雅士纷纷携佳人而来,夜致轩也领着秋水,夏蝉二姐妹拜了住持。

  “这山上的柳树生的真好啊。”

  夜致轩转出寺门,看着郁郁葱葱的垂柳,情不自禁的赞叹到。

  “世人皆言柳树风流,却没想到如此翩翩佳公子,不颂竹赏莲,竟爱这垂柳”

  夜致轩的身后,两个轻衫女子款款而来,粉色衣裙的陶瑶看着柳千絮,有意调笑道。

  “姑娘谬赞了,姑娘才真的是人面桃花,世间生灵皆有自己的美”

  夜致轩循着声音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两位姑娘微微致礼“说来也怪,在下自小便爱这柳树,儿时,还抱着庭院中的柳树睡的香呢。”

  “公子真是真性情,小女子柳纤絮,幸会了。”

  一直没言语的柳千絮,被夜致轩逗的笑出了声,浅浅福身,眼中划过一丝甜蜜。

  “夜致轩,姑娘果然人如其名。”

  眉如纤柳,形如飞絮啊,这姑娘真好似一株风中垂柳,不知为什么,从一见面起,他就觉得这姑娘莫名的亲切。

  茶会到了盛时,寺中百钟齐鸣,忆及当年之时,陶瑶忽然起了戏谑之心。

  “夜公子来这茶会,难道对这禅茶也有研究?”

  “姑娘说笑了,在下不过是附庸风雅,再者也赏一赏这归云风韵,在下不叨扰了,告辞。”

  虽不知缘故,夜致轩也听出了这话说的不酸不甜,萍水相逢却也不好细究,值得寻个由头先行离开了。

  “人心那,经不起半分深探,转了千百世,还是一副心虚模样。”

  看着夜致轩仓皇离去,陶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负了就是负了,逃了千世万世也甩不掉。

  “桃花果然只能说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你啊,终是读不懂人心。”

  柳千絮笑着摇了摇头,目光盈盈,好似穿越了千年的荒芜。

  说的就好似你很懂一样,折柳寄离人,被寄托了多少挽留,到最后却还是一个人活。

  这一日,晚霞铺里满天,明日,九月初八,是那个芝兰玉树的夜公子行冠礼的日子。

  陶瑶火急火燎的从折柳亭中拽出一脸陶醉欣赏晚霞的家伙,直骂柳千絮没心没肺。

  “为,我说千絮,明天就是九月初八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看晚霞!”

  “瑶瑶,你说成仙就真的那么好吗,千百年一个样子,长生不老又有什么意思,还不是谁活到最后,谁最孤单。”

  柳千絮满眼的云淡风轻,说起成仙竟无半分的向往。

  陶瑶被她的这份满不在乎惊得说不出话,片刻后,竟笑了

  “呵呵,我早该想到,千百年的守护,你动情对不对,呵,说什么他是灵烟姐姐最爱的人,你不能这么做,根本就是你下不了手,因为你的心不允许这么做!”

   千絮,他能负了灵烟姐姐,你就这么自信你不会芳心错许?与其看着你步灵烟姐姐的后尘,还是不要让这没结果的感情开局的好。

  一向没什么烦心事儿的陶瑶第一次红了眼,甩下一句狠话,愤愤的奔去红月城

“人心,果然碰不得,既然你下不了手,那我就去除了这笔孽债!”

  柳千絮凄然一笑,瑶瑶,你还是不懂人心啊。

  夜致轩行冠礼这一日,城中飘满了柳絮,觥筹交错间,几瓣桃花落于庭前的桃树之上,掩映在红透的桃子间,飘出淡漠的香。

  沐浴焚香,钟鼓三鸣,族中有威望的老者捧着冠帽,一步步走向跪坐着的夜致轩,光华涌动间,夜致轩身前竟凭空出现了两个姑娘,恍惚间,夜致轩被眼前的绿衣姑娘喂下了一颗丹丸,而那柳枝般的身子,生生承了粉衣姑娘一招飞花令,血气翻涌,一口热血喷在了怔怔的夜致轩身上,直直的倒在了地上。

  “柳姑娘,柳姑娘,陶姑娘,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来人啊,把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拉下去!”

  一颗珠子下了肚,夜致轩只觉得五脏六腑沐浴了一样春雨,说不出来的舒服,回过神来,却发现几日前在归云寺遇见的绿衣姑娘竟满是血渍的倒在了地上,心下明白,这两个姑娘定不是凡人,心却揪起来的痛,不管不顾的,只想为柳纤絮讨个公道。

  “千絮,你这是为什么,你怎么这么傻,这个人他值得你这样做吗!”

  捏起法诀的那一刻,陶瑶的眼前闪过一抹绿影,心下暗叫不好,一切却都已经晚了,她不明白,冰雪聪明的柳千絮,竟会这么傻。

  “瑶瑶,没什么值不值得,这本也是我欠他的,那一世,我贸然出手,改写了他的命格,虽换的一世安宁,却打乱了他生生世世的因果链,害得他世世早夭,一世世的袖手旁观,已使得我痛彻心扉,接引灵君为我指了一条明路,也让我真正看懂了自己的心。你说的对,我的心不允许我伤害他,也唯有此法,才能让我不伤心的保他永世安宁,瑶瑶,你总是说我傻,那是因为你从来就没看懂人心,主人临去时,向上天乞求下一世让她比佛祖现遇到清缘,主人没有恨,却不免遗憾,因为她没有听到清缘那一句不能说出口的坚守。”

  灵烟,清缘的心中只有佛,而我的心中只有你。

  那一世,顾灵烟遇到了清缘,从此她的缘再没了理清的一日,她抱着对来世的憧憬长眠于垂柳之下,却不知,本是天女的她,哪里有什么来世,历劫二十载,回归本位,世间一切,皆为过眼云烟。这却苦了一心想报恩的柳树精,世世守护着主人的一世情缘,与清缘的转世,纠缠了千百年,时间久了,有了牵挂,有些事情再也无法袖手旁观,冒着天谴,改写了清缘的一世命格,却害得他世世早夭,柳千絮也欠下了还不清的因果债。因果缘,因果债,因果劫,因果情,无所谓谁是谁的劫,谁欠谁的债,这一世柳千絮将她的千年内丹给了她的这段因果情缘,从此,这傻小子再不用受那轮回之苦,是债是缘,也终又了个了断。

  “夜致轩,我与千絮几乎同世修炼,法术不相上下,却独独她一人见到了接引灵君的面,现在我终于懂了,看似放不下的她却比我看的透人心,我走了,山长水远,愿不再相逢。”

  夜致轩站在枯败的柳树旁,看着天上的月亮,折柳寄君盼君归,这一年中秋,终不再做望归人。

  红月城中的柳树,一夜之间黄了叶,来年草长莺飞六月天,却不见那满城飞絮。一个顽皮的孩子扯着柳枝去扑树上的鸣蝉,被树下的叔公领着拖鞋打了下了。

  城中的老人说,柳树,是懂人心的。

  红月城外的折柳亭,多了一个守亭人,有了千年的时光,却只剩下千年的寂寞,他说,他在等。

  等柳絮飞满红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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