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的暗金色褪去,浓重黑由四面缓缓向他俩袭来。这是地地道道的黑暗,将肉体渐渐吞噬。秦雨想动又动不了,像被拖入深海中濒临死亡的人,仰望着头顶最后的一线光,手脚却已经麻痹。最后的光是夏冰发出的,当她冰冷的指尖再次划过掌心,秦雨终于清醒过来,打了个寒颤。
小丫头好像完全忘记他的存在了,一遍一遍摩挲他掌心的疤痕。看那架势,是想把它扣下来。
“怎么会?你这个哪里来的?”好一会儿,她抬起头问他,眼神像极了盗墓者意外发现了一块宝地。
“不知道”,秦雨言简意赅,用嘴努了努夏冰的手,“你手里的是什么?”
“不知道”,夏冰爽快地回答。
两人面面相觑,“我们在玩不知道的游戏吗?”秦雨道。
“哦,呶,给你看”,夏冰才领悟秦雨的意思,把手中的物件递了过去。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啥。一位姐姐给我的,说是带着它,去想去的地方。”
“姐姐?你还有个姐姐?”秦雨接过那枚山形物件,微微愣了一下,透过夏冰的手,他似乎看见了地面上铺着的白色小石块。
“是啊,看着比我年纪大一点的女孩子当然是姐姐啦,难不成叫哥哥啊。”她好像又恢复了元气。
秦雨没理她,仔细端详手中的物件。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似乎是某种金属,却没什么分量。漆黑的底色,隐隐约约泛着绿色的光。形状粗看和自己手掌心的疤痕类似,只是小了一大圈,而且末端没有那么多的分叉。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又递给了夏冰。“你的身体怎么回事?”这会儿,秦雨确定她的身体正在变透明,以至于可以看见她身背后的巨大量天尺轮廓了。
“身体?”夏冰才发现自己的手逐渐变虚无,“糟糕。”轻轻叹了口气,急忙转身快走两步,重新坐回金琥上面,抬头对秦雨尴尬地笑了笑。
秦雨对眼前这位自带荧光的女子有些不适应,他有很多问题要问她,又毫无头绪。问题实在太多了,而他就像坐在一辆飞驰的汽车里,努力想看清旁边的路牌,却怎么也看不清,路牌上的字扭成一团,无法识别。各种想法在脑中打转,最终他只抓住了一个,“在黑暗中使用电子设备会伤害眼睛。”于是,他问道“我开灯,可以吗?”
“开灯?当然可以啊。”
“去他妈的伤害眼睛,”一边走过去开灯,一边小声骂自己。
“你说什么眼睛?”夏冰不解。
“没什么,你那个姐姐是什么人?以前没听你提起过。”灯光将他瞬间拉回到人间。再次清晰地看清自己的手脚,让他头脑灵敏起来。
“我也不知道,一时半会儿讲不清。”
“你的身体呢?怎么变成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不知道。”
“这阵子,你去哪里了?”
“我真的不知道,你要问的我都没法回答你。”夏冰一脸困惑,半梦半醒的样子又开始惹秦雨生气。
“突然消失突然回来,又啥都不知道,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
“等等,也许可以。”小丫头突然打起精神,“哥,也许可以试试,我解释不清。但或许可以带你去看看,届时你再决定要不要信我。”
“看什么?”秦雨有些意外。
“不是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吗?大胡子,你过来”。小丫头说着站起身来,向他招了招手。“不知道行不行,姐姐带我用过一次,只不过……”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现在和你不一样了。”夏冰看看自己又看看秦雨,眼神黯了黯,“但是你有这个,也许可以试一下。”扬了扬手中的山形标。待秦雨走近了,她又犹豫了。
“怎么了,要我怎么做?”
“大胡子,就算此时,你还是愿意信任我?算了,忘了吧,我会害死你的。”
秦雨看着她的眼睛,“告诉我,你觉得我现在的状态算是活着吗?”
“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活着吧,可是我不确定会给你带来怎样的伤害……”
“或者,根本没有伤害,不试试怎么知道?要怎么做?”秦雨自顾自走到量天尺跟前,伸手碰了碰坚实的柱体,尝试了一下,根本无法进入其中。“要坐在这里?”指了指金琥,略显迟疑。
“别,那个不能坐。大胡子,如果不成功,不要再逼我了行吗?在我完全了解事情的原委之后,我会慢慢向你解释清楚的。”说罢,她把那枚山形标放置于掌心,那枚坚实的标记缓缓变得柔软,最后吸附在她皮肤上,和手心融为一体。抓过秦雨的手,掌心相对,将两枚标记合在一起。
“现在,闭上眼睛……”秦雨不情愿的闭上眼睛,他是那种做过山车也要睁着眼睛的怪人,但是这次不愿意带着夏冰冒险。世界在压缩伸展,虽然看不见,但是有强烈的感觉。有那么一阵子,他完全失去了对手脚的控制。这么说还不太确切,那一瞬间,身体仿佛被压缩成了一个团块,四肢不再存在,胸腔急剧收缩,体内翻涌着的血液似乎在寻找某个出口,想要喷涌而出。他想起有一次乘坐过的最挤的公交车。连日的暴雨造成了严重的积水,道路两边低洼地势房子的一层楼几乎全被淹没。居民们投诉无门,手拉手筑起人墙,将主干道过往的车辆拦截住,以引起地方政府的关注。像这样一整天后,终于有几辆带着抽水泵的消防车开进了居民区。一度瘫痪的交通开始慢慢复苏。那天秦雨背着死沉的书包,在雨中站了近两个小时,公交车站上已是人山人海。他最后是被推拥着驾上车的。不留神被挤到了折叠门的背后,人还在不断涌入,折叠门禁不住压力,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但他来不及担心老旧的门会不会断裂,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卡在了门背后狭小的空间内。胸口抵着后排座椅的前方的栏杆,整扇门带着人群的推搡的巨大压力,压在他后背上。他甚至听到肋骨吱吱嘎嘎的响声,“这次过不去了,我要死了。”他当时这样对自己说道。随着折叠门最终发出嘶吼关闭起来后,秦雨才得以解脱。
思绪被很快拉回,因为他快吐了。紧接着,他的心定了下来,继而一股潮湿的风裹挟着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结束了吗?他还是闭着眼睛,慢慢感觉到双脚踩在了某个奇怪的弧面上。下意识想用手摸一下四周,手好像被禁锢了,动不了。
“可以了,睁开眼睛吧。”耳畔传来夏冰的清澈的声音。秦雨缓缓睁开眼睛,这丫头站在他旁边,正歪着头,关切地看着他,同时坚定的握着他的手,一点也没有要放开的样子,难怪刚才伸不开。
“能松开了吗?”秦雨眼前还有点模糊,想继续刚才用手摸索四周的动作。
“不能,等你准备好才行。”
“准备好了。”
“不,你没有。”
秦雨对她的口吻大感疑惑,定了定神,却发现她背后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树梢?低头一看,双脚踩着的弧面物,居然是半空中的树杈。秦雨大骇,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下去。慌忙中,被夏冰一把拉住,才抱着树杈子安定下来。夏冰笑得前俯后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秦雨哆里哆嗦调整好姿势,也坐了下来。
“笑够了没?”
“还没,谁让你凶我来着,本姑娘睚眦必报。”
秦雨仰头看了看,初升的月亮悬挂在半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夏冰在旁边肆无忌惮的笑着,就像回到了往昔的那段平静时光。“这是什么地方?”待笑声渐低,秦雨问道,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好像记忆被卡在某个点上,想要脱口而出,却找不到词表达。
“嗯?你仔细看看啊。”
借着月光,他隐约看见树下灰白色的地面,蜿蜒的小径,以及稍远处,门廊上晃悠悠的昏黄的灯,那是村里的小卖部。“村里的老榆树?”秦雨惊讶道?“我们在老榆树的树杈子上?”
“是啊。”夏冰露出得意的神色,“夸我”二字还未说出口,就被秦雨用力戳了一下脑门,“哎哟。”
“你这丫头在搞什么,大费周章带我来这里?还神神叨叨的,我以为你要憋出个什么大招来,就这?走过来就可以了,也没几步路。”
“嘁,”夏冰嘟起嘴,“好心当成驴肝肺。”她嘟嘟囔囔抱怨着。
“嘟囔啥?别告诉我,你已然变成了一个藤精树怪,一直盘踞在这树棵上。”
“藤精树怪?”夏冰愣了一下,“这我倒是没想过,也对啊,就是难听了一点。”轻叹一口气,用手指指着远方的树丛,来回比划了几下,“蓬莱山有个薄命岩,岩上有个红颜洞,洞内有位仙姑,总司天下之花,乃群芳之主……大胡子,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百花仙子啊?”
“百花仙子司天下花,你充其量就是个会土遁的妖精。”秦雨看了一眼边上这位谎话连篇的丫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夏冰转回脸,认真地看着秦雨的脸,端详了许久 ,看得他心里发毛。“怎么了?”
“你有不舒服吗?从刚才到现在?”夏冰突然凑近他,神秘兮兮的地问。
“没有,挺好的。”
“你惯会说大话,有不舒服就要告诉我。我不想冒险,不想害你。”说这话的时候,她重新坐端正,看着远处,之前的活泼荡然无存,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我其实想带你去另外的地方,只是怕你承受不住,所以临时起意,到这里来的。”
“另外的地方?是你们的基地?”
“没有什么基地,我不知道怎么称呼那里,我只是一直在那里。”顿了顿,“找你,我花了太多的时间,对不起。”说罢,抬起脸,对着那枚皎洁的上玄月,深深叹了口气,之后便一言不发了。月光下,夏冰的脸上亮晶晶的眼泪刺伤了秦雨,他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即便所有的推论都指向眼前的这位撒谎者,可潜意识中,他并不相信夏冰的邪恶,他不相信撒谎者会拥有这样清澈的眸子。抬手轻轻地替她抹去了眼泪。“我没事,还撑得住。那个地方很远吗?”
“没有很远,就是和这里不太一样,完全不一样。我这样的也许可以,毕竟你说的,我是妖精嘛。你这样的凡人,我不确定。可是你毕竟有这个,所以想必也不算是凡人。”夏冰摊开手心,指了指。“他说你是同类,让我找的你。大胡子,我只是太孤单了,我没有想要骗你。”
“他,樊克农?”
“是陈进南,我不认识什么樊克农。陈是我叔叔的朋友,也算是我叔叔。我叔叔走了以后,陈进南代替他照顾我,其实也不用照顾,我都怎么大了。算是长辈的关心吧。”
“他让你找我,说我们是同类,什么意思?”
“大胡子,你不也一直瞒着我吗?”夏冰笑了笑,“我们,你,你可以听见的对不对?”摸了摸老榆树的树干。“能听到来自它们的低语,永不停歇。我曾经困惑不解,痛苦不堪,最后,只剩下孤独。周围越嘈杂,内心就越孤独,没有人可以理解我,我也不理解周围的世界,就像一座荒岛,被遗忘在大洋的一角,任由四周海浪汹涌澎湃,也许不久后,便会被其吞噬。”接下去是令人尴尬的沉默,秦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一席话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走过的每一步棋都没有将这一点考虑进去,那就是“同类。”
“叔叔走后,我更加消沉,”夏冰接着说道,“有一日,陈进南告诉我,其实我不是唯一的。他们正在做一项人和植物交互的实验,需要多一点的实验对象。我找你,一方面是为了实验室,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找到同伴。但是后来,你也知道了,陈进南死了。”
“之前为何不告诉我?”
“陈进南死了,实验自然不再进行了,说那些也没有用。”夏冰又一次望着秦雨,“我开始觉得有家了,不想你们觉得我是个骗子,特别是阿姨。”
“你如何找到我的?”
“利用相同频率的脑电波,我可以进入到你梦中。”
“用了什么仪器吗?”
“不用,就靠这里,”夏冰按了一下太阳穴,“我们是同类。但也不是每次都成功,可能需要在特定的时刻,比如你特别放松,或者特别累的情况下。”
“藤精树怪。”秦雨白了她一眼,“我只是个愚蠢的凡人,没你那本事,咱们不是同类。”
“你只说对了一半,”夏冰撇了撇嘴,“愚蠢的同类。你若不是,怎会让我入梦,又怎能跟我到这里?说吧,为何一直瞒着大家,我们是家人啊,家人你都好意思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