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大早醒来,在床上百无聊赖地躺着。这时,外边传来一位年轻的爸爸和远方小儿子的聊天声。
“儿子,今天是什么节日知道吗?”
“母亲节!”听上去也就七八岁的孩子随口脆生生地答道。
“那么,你给奶奶和妈妈送了什么礼物呢?”
儿子笑着大声说,“我画了两朵玫瑰花,下边写了一首诗,送给奶奶和妈妈!”
爸爸和儿子一起背诵,“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听到,这位漂泊在外、口音听上去像是河南人的小伙子的声音有些颤抖。父子俩背诵第二遍的时候,我听到了爸爸的轻轻哽咽和鼻塞声……
我的眼前模糊了。耄耋之年的老母亲的满头白发浮现在眼前,我的心在战栗。我那含辛茹苦一辈子的老娘啊!我这没有本事不能时常在身边尽孝的儿子啊!
闭上眼睛,一段往事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过。这是几年前听到的一段他人的回忆。让我吃惊的是,类似的事情竟然也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母爱就是这样,她们最寻常地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中,以至于伟大的爱往往被视作理所应当,甚至被忽视。所以,感恩母亲节吧,正是在这样的特殊日子里,人子焦躁的心才会在匆忙中、在种种怨愤中沉静下来。这时候,他们就会像夜半噩梦乍醒一样,就会像突然从狭隘的暗室走到阳光下一样,幡然醒悟,良心发现,感悟到平凡母爱的伟大:母亲们不亏欠孩子们什么,她们的爱是因为她们的奉献精神,这是只有母亲才会有的无私品质!母爱是一种天然的人性,同时也是造物主赐予母亲们的高贵意志力。
某年冬天,我到山东某地进行传统文化民间传播调研。工作方式就是与参加传统文化学习的男女老幼学员们一起研修,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上午下午和晚上都要上课,夜里九点下课后还要进行睡前学习心得交流。每日里昏天黑地,但这种集中强化学习也大大增强了学习效果。
也正是在这种特殊时期,我结识了一位小兄弟,他叫金涛。
金涛是东北人,在山东这个县级市一家规模不小的酒店做厨师。说实话,他和另外一些被单位送到这里来学习的员工,都是老板眼里的“刺头儿”,所以才被送到这种传统文化研修机构接受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五伦八德三纲五常教育,以便他们能够洗心革面学乖听话。
我和金涛同一个宿舍,课堂座次也挨着,接触比较多,而且聊得也挺投缘。不错,三十来岁的小伙子的确是一个比价另类的人。怎么另类呢?比较直爽,有啥说啥,还时不时来几句惊世骇俗的大实话。尽管人人都懂的大道理,可大家伙儿都装聋作哑,于是就显得温文尔雅显得正常;谁说出来,便让人觉得有些粗鲁了。就像大家伙儿都跟着科长说那头鹿是一匹马,你却说是鹿;大家伙儿都说局长一丝不挂的衣服美丽漂亮,你却说他啥也没穿。还有,金涛平时喜欢嘻嘻哈哈,大家都一脸严肃地研修讨论严肃的问题,他却总是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
您大概明白了,金涛就是所谓正常的大多数常说的“二百五”“没正经”。
不过,我倒是觉得,“二百五”固然比那些坑国家害民家的大奸大雄有利于人群和谐,也比在污泥浊水中随波逐流的大多数更高尚。中国传统文化最稀缺的品质就是“二百五”精神!
都说“二百五”“没正经”们没心没肺,好像与细腻的情感距离比较远。事实上,只有真人才有更真的情感。金涛被大伙儿视作“二百五”,他的情感却细腻真切,至少比其他人一点不差。
这天是心灵忏悔课。看着台上台下一个个或啜泣或嚎啕的男女,金涛起初“嗤嗤”偷笑,嘴里喃喃自语。过了没多会儿,他也开始支撑不住了。我偷眼看到,小兄弟低下头,装作玩手机的样子,其实眼泪就要掉下来了。终于,直爽坦率的人忍不住了,悄声对我说:“大哥,别看我表面上嘻嘻哈哈,说真的吧,我心里有很多苦,很多很多苦——一个十五六岁就离开父母闯荡天下的穷小子,心里没苦才怪哩!我平常都想哭,可我不能当着老婆孩子的面哭。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外去哭吧,还真没时间。大哥,你看人家都哭了,咱俩也哭吧?大哥,咱能不能哭出声儿呀?”
我没有看他的眼睛,因为我感觉到了自己眼眶中的湿热。我趴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他不做声了,也趴在桌子上。我听到,这个算得上胖壮的、平时嘻嘻哈哈的小伙子低低的啜泣声,他的嘴里不停地喃喃,“妈妈,妈妈,您的儿子想念您!妈妈,妈妈,您的儿子对不起您!”
男儿有泪不轻弹。在这个外表粗犷的年轻厨师心中,究竟藏着多少不愿轻易示人的痛苦啊?
一天晚上下课后,已经九点多了。走到外边,大雾迷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和金涛站在楼门口,不远处菜市场那边一家饭馆昏黄的灯光钻过浓雾依稀传来,给人一种乡村酒馆的古朴和暖意。
金涛说:“大哥,咱们去那边喝两杯吧,这么冷的天,回去也睡不着。”
我犹豫了,“一会儿要开座谈会,咱俩都不回去,不好吧?再说了,小安和弟兄们可能也不放心。”班长小安是个热心负责的小兄弟,哪个同室学员不能及时回宿舍,他总是要找来找去。我总是把这个班长的操心当成弟兄们之间的相互照顾而不是执行纪律。
“啥座谈会,从早上五点到夜里九点,一大天没个放松的时候,不是听课就是哭,完了还要座谈,坐监狱也不至于这么悲催吧?还不如咱们弟兄在一起喝喝小酒唠唠嗑儿。”
想想也是,如果哪个人自愿投入一种纪律的束缚自得其乐,要么是空虚,要么是被虐患者;如果哪个人总想约束别人,那么,他一定是施虐患者,或者阴谋家。加上这么多天一日三餐顿顿素食,我的酒瘾也蠢蠢欲动,得,且和兄弟喝酒唠嗑儿去!
我俩在浓雾中摸索着,找到那家小饭馆。里边没有顾客,我们要了两个小菜,一瓶本地白酒,边吃边喝边聊。
有几次,我想问问他,在他内心深处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痛苦,能够让他像一个小女生那么喃喃“妈妈、妈妈”,几次话到嘴边,欲言又止。弟兄两个一人一杯谁也不亏欠谁地喝着浓浓的烈酒。半瓶下肚,这个小老弟自己开始坦白内心。他这样的醉中坦白,比起当众忏悔,更能够触动人心并且内省。
“大哥,有一件事藏在我心底,十多年了,多少次,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他仰头喝了一杯酒,忘了让我。我只好端起酒杯自己慢慢喝。“老弟,咱弟兄俩没旁别人,有啥话只管说,谁也不会笑话谁。”
“大哥,我不是怕谁笑话我,我是自己首先受不了,仅仅想一想就受不了。”
我逗他,“老弟,你也是一百四五十斤的东北大汉,天天红案肉林里杀伐的英雄,还有什么让你如此发憷的事情呢?”
“大哥,你们文化人儿还是瞧不起俺们这些老粗啊,觉得老粗不像你们那么细腻。其实吧,老粗可能不像文化人儿想的那么多,可老粗也有情感。”
我急忙摆摆双手,“老弟,你误会了,我经常这样自我反省,也经常写文章这样提醒其他的人。每个人,不管大伙儿是干啥的,在最基本的情感上都一模一样。”我看看他,又加上一句,“大哥我说的是真的,真的一模一样,没有一丝一厘的区别,咱和那些有钱有势的人都有一模一样的情感。”我的确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基本人文情怀的人啊,每个人也都是有着同样情怀的人啊,可为何我们之间总是找不到互信互尊?
“大哥,我给你说了。”他先给我倒上酒,再把自己的酒杯斟满,端起来,我们两个一饮而尽。他一边嘶哈着,一边又分别把我俩的酒杯斟满。
“大哥,我真的要说了。”
“呵呵,说吧,兄弟。”
他喝了口水,看看我,“大哥,我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眼瞅着就没奔头了。”
“咱老家大多数农村孩子都这样,读完初中就该干啥干啥了,怎么能说没奔头呢?”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妈说的。我妈年轻时候还上过高中呢。我妈说,儿啊,你初中毕业了,没考上高中,也就没机会上大学,那是你命里没这个福分。可你要抓紧学门手艺。”
“嗯,俺大婶是个有眼光的母亲。”
“嗯,乡亲们都这么说。我妈年轻时候可是读过高中的。我妈给她儿子找的出路,是去学手艺,学厨师。妈妈说,一招鲜,吃遍天。儿啊,你去学做饭吧。她给我找的师傅,是我姥姥家的一个远门亲戚,我该喊他舅舅。这个舅舅六十来岁了,是我们那一带的名厨,在乡政府食堂做饭。他最拿手的好菜是醋溜豆芽,县里当官的到我们乡里去,每次都要让我这个舅舅给做醋溜豆芽。他做的醋溜豆芽,用筷子夹起来,从二尺高的地方丢到空盘子里,保准能断成三节。县长请客,经常把我这个老舅请到县城。我妈妈想让我去跟他学手艺。我妈妈说,你老舅就靠这门手艺,吃喝不尽,乡长都不敢得罪他,还能帮自家人办不少事儿哩。”
“你妈妈俺大婶说的一点不错,别看只是乡政府食堂的厨师,那也是御厨啊!”
“谁说不是。可我不想跟着老舅学手艺,现在时兴厨师学校,人家那里学到的古今中外水陆杂陈才真正能够吃得开,我老舅那样的,充其量就是一个乡下做饭的。”
我呵呵笑了笑,冲他点点头。
“我给我妈妈说了我的心思,想到济南学厨师,济南有个厨师学校很有名。妈妈想了想,也觉得我说的在理儿。毕竟我妈妈是高中毕业啊!可惜的是,我家里没那么多钱。我爸爸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话,没一个朋友。我妈妈就东奔西走,从姥爷舅舅家那头找钱,从叔叔大爷家这头找钱,能够说得着的街坊邻居也都借遍了,勉强凑足了学费。我动身去济南的前一天,妈妈把学费给我办了一张银行卡交给我。路费呢?妈妈找了一个帆布口袋,就是那种关东人家常用的老式口袋,细长身儿,能装百十斤粮食。妈妈从家里的粮囤里灌了满满一口袋大豆,足有百十斤。”
说到这里,他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下去。然后,又自个倒上一杯,也没招呼我,自个仰头灌下。他没吃菜,也不喝水,甚至也不再嘶哈嘴巴。显然,他已经喝多了,这个东北小老弟的酒量不如我,我们每个人仅仅喝了也就四两酒。
他的嘴角哆嗦了一下,眼睛里迟缓地掠过一种羞愧、痛苦交加的眼神。他醉意朦胧地看看我,“那是关东人家常见的老式帆布口袋,可能用了十来年了吧,脏乎乎的,分不出是啥颜色了。口袋细细的,长长的,一口袋能装百十斤大豆高粱谷子玉米啥的。我撑着口袋,妈妈从粮食囤里舀大豆,灌了满满一口袋,足有百十斤。妈妈扎好口袋,她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话,躬下身,”说到这里,他又倒上一杯酒,也许是醉眼朦胧看不清楚,酒洒到桌子上一些。然后,他有点哆嗦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想拦住他却没来得及。
“妈妈躬下已经开始发胖的身体,蹲在树着的口袋前边,两只手往后伸过去,抓住口袋口,把口袋抽到了自己的背上。”他顿了一下,低下头,低声说,“哥,每次想起我妈妈蹲着往后用力伸过去两手够口袋,嘴角还咧着,我……”他还要倒酒,我急忙抓住他的手,“兄弟,待会儿再喝。反正就这点酒,都喝了也喝不醉,哥不拦你。待会儿喝吧!”
他没有吱声儿,也没有抓酒瓶。呆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妈妈用力直起身,我看到,她的身体趔趄了几下,差一点歪倒。”他擤了一把鼻涕,在身上胡乱抹了一下,“可妈妈还是往前迈步了。一百来斤的口袋扛在我妈妈的肩膀上,我妈妈的身体和口袋差不多,差不多一样粗细。我妈妈已经开始发胖的身体就像那只口袋一样,扭来扭去。迈门槛的时候,她差一点摔倒。可妈妈还是吃力地扛着口袋,走出院子,走到街上。她是要到集上的粮贩子那里粜大豆给我换路费。”
他猛地抓起酒瓶,“咕嘟咕嘟”连续喝了两大口,把剩下的一点酒几乎快要喝光了。他把酒瓶“嘭”地一声磕在桌子上,咬着牙,恨恨地说:“哥,我真想用酒瓶砸自己的脑袋!我不是没砸过,砸过一回了,也是想起这事。”他撩起前额的头发,我看到,他的左前额有一道伤疤,一半在头发里。
“我跟在妈妈身后,看着妈妈已经开始发胖的身体像她肩上那只口袋一样,一扭一扭,一扭一扭。走了十来步,妈妈腾出右手,卡着腰,好多关东人扛东西的时候都喜欢这样卡着腰。妈妈走得很快,一扭一扭走得很快。我在后边跟着。”
说到这里,他突然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把双手插进头发里,狠命地拽着。饭馆老板,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走过来,我冲他摆摆手。他叹口气,走开了。
“大哥,我不是人啊!我怎么不把妈妈肩膀上的口袋接过来呀?我当时想没想过要把那只口袋接过来?我可能想都没想。大哥,我不是人啊,我是畜生啊!”
他趴在桌子上,我看到,他壮实的肩膀剧烈耸动着。我不知所措,也找不出合适的词句劝慰他。我觉得自己也已经醉了。楞了半天,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又抽搭了几下,抬起头,抓起餐巾纸擦着眼睛和脸颊。
“老弟,你也别过于自责。那个时候,你还小,妈妈是把你当成小孩了。这很正常,你不要过于自责。”
他擤了擤鼻涕,止住抽噎,“我那时候已经初中毕业了,已经十五岁了,应该能够扛得动那只口袋。那时候,我妈妈多大岁数了?应该四十多岁了吧?哎呀,我妈妈那个时候到底多大岁数?我算算啊,我那时候十五,可我妈妈多大岁数生的我呀?我妈妈那个时候到底多大岁数了?我妈妈今年多大岁数了?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可我妈妈到底多大岁数,我还真就不知道。”
“唉,兄弟,你也别过于自责,现在好多年轻人都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年纪。很正常,你不要过于自责。”
说实话,三十岁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准确年纪,即便后来,我也是根据儿子的年龄推算出父亲的年纪的。儿子出生的时候,父亲操办孙子的喜宴,累得阑尾炎发作,我在医院的手术单上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岁数,51岁。此后,总是根据儿子的年龄推算老人的岁数。
兄弟,我们都是不孝的人啊!
“大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不能原谅自己,我真不是人啊,我为啥不把妈妈肩膀上那只装满大豆的口袋接过来呀?我竟然不知道我妈妈多大岁数了!昨天老师不是说了,父母之年,不可不知。我竟然不知道我妈妈今年多大岁数,我爸爸多大岁数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他们都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了,我妈妈比我爸爸小三岁。除了这些,他们到底多大岁数我都不知道。大哥,我不是人啊!我真的不是人啊!”
他趴在桌子上,不再抽泣,却也一动不动。我看着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我又能说什么呢?我们每一个人在过往的岁月中,究竟犯下多少对于父母的愧疚呢?
朋友,你知道父母的生卒年月吗?你给他们办过几次生日呢?“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们都会念叨这样的词句,而且念叨的时候眼泪汪汪。可扪心自问,我们是怎么对待父母的呢?金涛兄弟把母亲肩上的口袋扛在自己心里,整整十五年,他就不愧是一个孝子,一个大孝子。作为社会底层的人,我们常年奔波在外,无法经常陪着父母,无法给父母好吃好喝。然而,只要能够像金涛兄弟这样,把父母时常放在心里,时常忏悔对父母的愧疚,那么,这就尽到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子的孝心。
让我们一起想念着父母,忏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