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
作者/卓旸
热气从汽车屁股和人们嘴里呼出,消散在氤氲霓虹的冬夜街道。除夕之夜,人们忙着找事情跨年。
01
陈婉戴上下午到货的毛线帽子,在常与男友见面的街角等候。羽绒服、手套和雪地靴不够暖,她冻得直跺脚。
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走出街对面咖啡店,站在路边吸烟。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婉,盯得她背过身去。陈婉上次见男友是冬至,她们一起吃了饺子,看了场电影。男友约她到酒店过夜,她拒绝了。
陈婉不是第一次恋爱,也不是第一次拒绝男人。她认为现在的男友与以往稍有不同,他有性欲之外的野心,比如走入婚姻、开创事业。陈婉这样想着,扭身远望车水马龙,瞥见黑衣男子依然盯着她看。
她不安地掏出手机拨弄,却忘了摘掉手套。她气急败坏地用胳膊夹住手机,一把扯下手套,快速点开朋友圈,手指上下翻动,如同剧烈跳动的指针。
朋友圈里都是跨年聚餐的照片,铺满浮夸的笑脸。她不想点开,又忍不住点开。她一张张放大,艰难地认清照片里熟悉又陌生的男女,他们大多是陈婉近两年的同事。陈婉的男友是同事介绍的,在事业单位工作,市区里有两套不错的房子。可在她眼里算不上优秀,她本能地抵触爱吹牛的男人。她担心这段关系无疾而终,但想起同事的担保,又抱怨自己过于敏感。
她呵出一口热气,两秒不到,热气消散在冷夜中。有电话打进来,是牌友,她直接挂了。她看了眼时间,委屈地将手机塞回口袋,男友已经迟到了三十分钟。
陈婉像块木头似的戳在便道上,她瞥见黑衣男人仍在看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索性扭过头去与男人对视。男人看上去挺拔又利索,朝陈婉的方向缓缓吐出烟雾。寒夜里,陈婉逐渐感到血脉饱胀,红潮上脸,接连不断地喘出热气,她不确定是否希望男友这时候出现。陈婉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和家人撒谎,推开亲友的邀约,陪一个不在乎她的男人跨年。
最后一天,陈婉想要新鲜的体验。
她鼓起勇气走向黑衣男子,男人恰好扔掉吸完的烟,扭头回了咖啡店。陈婉顿了下,很不自然地转身回去。她拨通电话,裹了裹羽绒服,难以察觉地抹了下眼角。
02
下午六点,桌游吧没有客人。张文博以为跨年夜该有老客户包场,便提前一天把店里收拾干净。
“别丧着脸了,跨年呢,收拾干净点,不也是为了咱们自己吗?”赵倩怡安慰道,杵了把张文博的腰。
“不行,今天这局,我他妈非得组上。”
张文博发了狠,从椅子上窜起来,几步跨到狼人杀专用桌旁,一把将牌打散。
赵倩怡被张文博吓了一跳,说:“你抽什么疯?”
张文博皱着眉说:“你懂个屁,我这是抽签。”
张文博随机从牌堆里抽出一张,是女巫。他拨通一个备注是“女巫”的电话。
赵倩怡问他:“女的?”
张文博说:“你见过,说自己小仙女的那个。”
赵倩怡面露不悦,说:“哦,叫她干嘛?我陪你不够?”
张文博挑眉说:“我是想让她带对象一块儿来,他对象一张罗,今晚就热闹了。”
赵倩怡边说边穿外套:“行,那你热闹,跟别人媳妇跨年去。”
赵倩怡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玻璃门,砸的卷帘门哗啦哗啦响。张文博见状把手机扔在牌桌上,一边小跑一边哼哧:“你干嘛?大过年的找事儿是吗?不想过了?”
“不想过了!你找别人过去!滚蛋!”赵倩怡头也不回地喊道。
张文博慌了,几步绕到跟前,和赵倩怡在街上拉扯起来。赵倩怡一把撇开张文博,指着他的鼻子骂:“别他妈跟着我,找你的热闹去!滚!”说完立马上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最后一天,张文博彻底懵了。
03
“喂?过年好啊老李,干嘛呢?”陈婉带着颤音,故作轻松地问到。
“算账呢,咋了,有事?”李海宇不冷不热地说。
“没事,给你拜个年还不行,这么严肃,是你吗?”
“行吧,谢谢...新年快乐,你要没事,我这先忙了,事情有点多。”
“那你忙,拜。”
陈婉没等他再吱声,抢先挂断电话。李海宇压根没在意,把手机扔到一边继续看账。李海宇的女朋友刘子清压了压火,也跟着看账。过了几分钟,刘子清才幽幽地问道:“谁啊?”
李海宇说:“一朋友。”
刘子清说:“哦,对朋友这么严肃。”
李海宇说:“这不忙着呢么。”
刘子清试探道:“平时不严肃?”
李海宇推开账本,说:“嘶...你想说什么?”
刘子清把账本揽回来,说:“赶紧看,我妈等咱呢。”
李海宇说:“那你还磨蹭。”
刘子清知道电话那头是他的前女友,没再多问。清完账,二人打烊回家。
李海宇两手搭在方向盘上,有气无力地说:“这一天可真累。”
刘子清说:“开店就得多费心思,不能让爸妈的钱打了水漂啊。”
李海宇说:“算账的事儿,你这个老板得好好琢磨琢磨,我只是个厨子。”
刘子清说:“这话不对,你也是老板,李老板。”
李海宇笑了,说:“对,老板,都听媳妇的。”
刘子清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决心把李海宇据为己有。她的母亲备了一桌好菜,父亲备了两瓶好酒,她备了一个温柔贤惠的自己,打算全部送给李海宇。而陈婉只给李海宇备了一个残破的旧梦,还挑错了时候。
李海宇回家路上蹭了辆出租车的尾灯,刘子清知道他心思飞了,但忍住没提。她看李海宇下车跟司机聊了几句,两人点头哈腰的,看起来问题不大。李海宇和出租车后座的客人打了招呼才回车里。
刘子清问:“你跟客人道什么歉?”
李海宇说:“不是道歉,那人我认识。”
刘子清说:“你认识人真多。”
李海宇解释道:“算是牌友,桌游吧的老板娘。”
刘子清点了点头,她对桌游没有兴趣。
当晚两人回娘家吃了顿好饭。老两口觉得李海宇是踏实过日子的人,希望他俩天暖就结婚。李海宇酒量好,郑重其事地“自罚”了三杯。刘子清看着他,欲言又止,脸上堆起复杂的笑容。
“老李,等结婚了,我还使唤地动你吗?”刘子清问他。
“什么老李,爸在这呢。你随便使唤。”
“好,你说话要算数。”
“你放心。爸,妈,您二老也放心。”
说完这话,李海宇又自罚了一杯。
04
张文博坐在牌桌前,脑袋扔在桌上,像脱了线的风筝。他从混沌中缓过来,生起闷气。认定是赵倩怡太小心眼,于是对着空气数落了一番。等气撒完,却又担心她出事。天早已黑透,一个穿着时髦的漂亮姑娘,总容易让人担心被拐走。正当臆想时,手机响了,看到备注是“女巫”,张文博又来了劲头。
张文博调侃说:“咋了陈女士?刚才怎么不接电话?”
陈婉说:“刚有事,不方便。”
张文博说:“呦,听你这语气,被对象欺负了?”
陈婉有点不耐烦地说:“没有,找我有事吗?”
张文博打起哈哈,说:“没事儿啊,你有事儿吗?没事儿来店里跨年吧。”
陈婉想了想,问:“都有谁?”
张文博说:“就我一个。”
陈婉问:“你对象呢?”
这句话险些打消了张文博的兴致。
他说:“她有事,回家了。”
陈婉嘀咕道:“就你一个,我还干嘛去。”
他说:“你叫你对象一起来啊,他号召力强,人多热闹。”
陈婉说:“就我自己,他有事。”
张文博低声说:“哦...有事。”
陈婉有点急了。她已经对家人撒了谎,今晚不想回去,就问:“我自己去不行么?”
张文博有点犹豫地说:“你自己...”
他侧头看向门口,眼卷帘门的边缘深深地凹了进去。
张文博说:“行,你来吧。”
等陈婉到了,张文博把卷帘门拉下来,锁好玻璃门,关了大厅的灯。陈婉还没从黑衣男人的眼神里缓过来,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直接炸了毛。
“你干嘛?!”陈婉几乎是喊出来的。
“不干嘛啊,别激动...今天歇了,不做买卖,咱俩跨年。”
陈婉愣了愣,略带歉意地说:“行,跨年...我该买点酒。”
张文博说:“我这有,管够。”
二人来到里面的房间,这是张文博和赵倩怡休息的地方。
陈婉问:“你和你对象住这儿?”
张文博说:“嗯,怎么样,挺宽敞吧?”
陈婉说:“还不错。”
说完她一屁股坐在床上,开了一罐啤酒。张文博点了外卖,两人边吃披萨边喝酒。陈婉酒量不行,没喝两罐就斜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她的手机一直在响,她没理。
张文博看了眼屏幕,问:“你对象,接不接?”
陈婉小声说:“不接,放着吧。”
陈婉翻了个身,补充道:“等下帮我关机,我睡会儿。”
陈婉的自然令张文博感到不安。别人的女人躺在自己床上,自己的女人不知道在哪。他坐在沙发上,把剩下的酒全开了。
张文博说:“晚安美女,看来我今晚要月下独酌了。”
陈婉嘟囔道:“你声小点儿。”
张文博没好气地说:“睡你的吧。”
张文博的手机一直没响。床上的肉体随呼吸一起一伏,这令他感到厌烦。他歪倒在沙发上,止不住地灌酒。陈婉背对张文博躺着,右手攥紧床单,泪水灌满左耳。
05
赵倩怡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先是吵架,又被车撞,今年的最后一天过得太不顺心。她很久没回过家,刚进门就如闪电般蹿进卧室,吓得她爸妈跑去凿门。但无论爸妈如何询问,她只敷衍说累了,她一向这样应付了事。
赵倩怡听到父母脚步声远去,便扯来被子,蒙住头哭了起来。等哭完了,她后悔没听爸妈的话去相亲。她从床上起来,从抽屉底部的缝隙里抽出一包褶皱的香烟,开窗,点燃,一气呵成。
吸烟是跟初中那帮混小子学的。赵倩怡觉得父母不知道,索性不当他们的面吸。其实爸妈早就知道,但老两口都吸烟,想管也理屈词穷。赵倩怡在大专认识了张文博,两人毕业后没工作,跟家里要钱开了桌游吧。生意不算好,但靠着朋友关系能勉强维持。可一年过去,生意几乎没有起色不说,张文博反倒对生意越来越不上心,整日只顾呼朋唤友,免费开台组局。凭着这份“仗义”,拖欠台费的人越来越多。
她本来不在意这些,能让张文博开心比什么都重要,这是她心中“好女人”的标准。可是有那么几次,赵倩怡去店里,撞见张文博正和两三个姑娘有说有笑,牌具在整整齐齐地码在桌子一角。赵倩怡不好发作,就旁敲侧击地点他。
她问:“怎么不玩儿牌?光聊天多没劲啊。”
张文博大大咧咧地说:“她们都不会,就先聊着,回头等她们带朋友来呗。”
几个姑娘见状,纷纷表现出亲密的样子。
“呀,嫂子回来了。张哥业务能力是真强,说得我们都想玩儿了。”
赵倩怡说:“你们别信他那嘴,这玩意儿不好学。”
张文博一听,赶忙把话头收回来,“怎么不好学?一学就会!回头张哥教你们,一定带上朋友来啊。”
“好嘞张哥,哈哈哈...”
赵倩怡并不想拖张文博后腿。可一想到他连跨年夜都不愿留给自己,她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弹了下烟灰,眼看快到午夜,没有电话打进来,赵倩怡也不想再等,最后猛吸了一口,将烟头丢出窗外。烟气与热气一起,几秒钟内便消散在冷夜中。
06
秒针、分针与时针重合成一根,指向数字12的底端。
下一秒,它们又分开。
_THE END_
作者简介
卓旸:一个没有留任何简介的神秘作者。
故事大概:除夕夜的众生相。
写作初衷:见众生相,有感而发。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