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洲芳文】
按:这是篇旧文,但记述的一段经历却难忘。电视剧《啊摇篮》开播,勾起我的回忆,何妨蹭蹭热度?
逢到八月十五,不吃口月饼吧,这节过得不圆满;吃吧,又实在提不起兴趣。您瞧,现如今月饼已经沦落到惹人嫌的地步。
于是商家就打起花样翻新的主意。这不,友人发来帖子,报告了月饼馅料的创新。什么皮蛋榨菜腐乳的、老干妈辣子油的、酸菜牛蛙三文鱼的,还有保健月饼,什么金嗓子、菊花普洱…我不禁打趣道,有韭菜鸡蛋的吗?
这哪儿还是月饼呀,连包子馅饼都自愧弗如了!
关于月饼,吃不吃另说,但起码要保持一点尊重吧?好歹这吃食也是现于大唐、出自宫中,哪儿能这么糟贱呀?
我们这代人小时候吃月饼,一年就那么一次,还凭票。恐怕都没吃过整块的,大人把月饼切成一块块小瓣儿,充其量解个馋;还得小心揑着、捧着,掉个渣儿好接着。
可我家例外,不仅中秋,我们什么时候馋了,或者姥姥有兴致了,随时可以吃到月饼。因为姥姥会打月饼,还有一套家伙什儿----月饼模子。
那会儿,姥爷姥姥常年住我家。姥爷留着长长的白胡子,很是威严,常拿条帚疙瘩打我屁股(也怪我太淘)。长大后才听说他老人家,当过乔家大院“大德恒”的账房先生,那可是闻名天下的晋商票号!姥爷出身寒微,能当上账房,除了一表人才、一手好字,恐怕还须行为端正、谨言慎行。他斥责我的口头语就是“你梯梯的吧!”(晋中方言:你消停点!)
幸亏有姥姥,否则不知道这童年如何挨过?姥姥是我见过最慈祥的人,山西话本就柔软,让姥姥慢声细语地一说,更是动听。姥姥的出身与姥爷那是天壤之别,据说姥姥的爹爹是山西太原的开明士绅,还是辛亥革命的干将。
这样一对门第秉性都截然不同的人,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块儿,还恩爱有加,有照片为证,题词是姥爷的墨宝:
咱们还说月饼。
我小时候最甜蜜的记忆就是看姥姥打月饼。和面要打上鸡蛋还要加上香油。那时候香油金贵,舍不得多放,所以打出的月饼不够酥、偏硬。但有嚼头,越吃越香(不像店里买的,太软太腻)。馅料也很简单,以红糖为主,把炒熟的花生、芝麻擀碎了拌在一起,最后,再滴几滴桂花蜜提味。馅料舍不得多放,烤熟后往往粘在内皮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却道是馅儿不在多,馋人则灵!
打月饼最有趣的环节,就是倒模子了。没有这一节,家制的月饼不过是糖饼。只见姥姥把包好馅料的面团放进月饼模子,用手压压,然后倒过来一扣,就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一刻!精美的小圆饼、憨萌的小动物,不一会儿便挤满了案板,往往引得我们拍手欢叫、垂涎欲滴!
为写这篇小文,我特地翻箱倒柜把月饼模子找了出来,只剩两块,也年久不用了。老妈在世的时候,还放在明面上,她离休后时不时还用。但不知是老妈学艺不精,还是我们口味刁了,姥姥的味道再也找不到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爱吃自家打的月饼,胜过糕点铺的。因此,每次妈妈打月饼,依然格外隆重,并且要多打一些送给亲友。
老妈年轻时就参加了革命,属于“无产阶级”,未留下什么遗产,这两块月饼模子算得上“传家宝”级的物件了。老榆木的,挺沉。长年烟熏油浸,包浆润泽,图案朴拙,虽然不是什么工艺品,倒也精雕细刻,尤其是小老虎憨态可掬。模子背面刻有廿五年字样,估计是民国纪年,那在我家也保存80多年了!还有几个大字“三闹虎”,不解其意,是不是什么民间故事,抑或工匠的名号?未可知也。后来表弟----我二舅的二子考证,他爸小名叫“二闹”,那么我的三位舅舅是否就是“三闹虎”呢?也算一家之言吧。
这微不足道打月饼的生活体验,没想到日后竟成就了我的一段创作。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跟徐庆东大哥玩耍甚密。我一介文艺青年,他呢,在北京电影学院学导演,幼年在延安保育院生活过。
我还认识一位革命老前辈张炽昌,他本是打仗的老八路,解放战争中却鬼使神差当了延安保育院院长,据说还是康克清妈妈点的将!一个带兵的人,领着一百多个扁担挑骡马驮的孩子,连带着伙夫、老妈子一干队伍,冒着枪林弹雨,从延安转移到了北京,历时两年多走了三千多里路,你就想吧,这马背摇篮的故事该有多传奇!于是我跟东东大哥一拍即合,写出了电影剧本《啊!摇篮》。
片中有个老饮事员罗大叔(村里饰演),我们给他设计了一个贯穿动作,刻月饼模子--打月饼。
第一处情节是,保育院撒出延安,踏上马背摇篮路,罗大叔成天拿着块榆木疙瘩雕来刻去,导演给了一个特写镜头,交待那是一块月饼模子,图案是宝塔山。既表现了红军老战士对延安的怀念,也为后来的剧情埋下伏笔。
最后一处情节是影片的高潮,罗大叔为掩护孩子身负重伤,但在中秋之夜,仍然硬挺着为孩子们打月饼,最后在儿歌声中永远睡去。
这个情节如果没有见过姥姥打月饼,打死我也编不出来。
《月饼歌》的歌词是我写的,就几句很简单。信手拈来、一挥而就。
八月十五月儿明,爷爷为我打月饼,
月饼圆圆香又甜,一块月饼一片情。
爷爷是个老红军,爷爷待我亲又亲,
我为爷爷唱歌谣,献给爷爷一片心。
……
之所以说是信手拈来,也因为我们把唱儿歌当成了过场戏,并没费多少笔墨。但是没想到,后来拍摄时,谢晋大导演却是浓墨重彩!这兴许就是文学与电影的不同之处吧。
谢大师判断一个剧本的价值,完全凭直觉。他初读剧本,常拿着一枝笔,下意识地边看边画记号。打勾表示说得过去,画五角星表示精彩。一口气通读完剧本,再回过头数记号,如果有五六个对勾、两三个五角星,这剧本就算入了大师的法眼。
后来我们有幸看到大师画了记号的《啊!摇篮》脚本,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因为,整个剧本他标了七八个对勾、五六个五角星!仅仅打月饼唱儿歌这段,就重重画着两颗星!我们这才明白,为什么上影退了稿又请我们二进宫,原来是谢晋大导演慧眼识珠、从废纸篓里把我们捡了回来!
我第二次被惊到,是大师给我们说这段戏的时候。我们两个是初出茅庐的后生,谢导是享誉影坛的大师,而他把我们安顿在沙发上,他却在地当中连说带比划,全然不在意身份。“我要设几个机位,这儿一个、那儿一个;镜头要这样摇过来、推过去;这儿要给个特写、那儿要给个全景……”他口若悬河,手舞足蹈。时而用手拢成镜头,模拟镜头的运动而进退;时而紧揽着我们的肩,直接传输着他的激情;时而又进入角色念着台词,声音失控、语无伦次、迸着泪花、不能自已!
每说上一段,谢大师都要自鸣得意地问:怎么样,这样的镜头你们没看过吧?东东念电影学院看的片子多,有时会嗫嚅一句:好像在哪部片子里有。每逢于此,谢大师都要连问几个是吗?是吗?是吗?恨不得要把东东掐死!然后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颓然倒下。我们知道他视原创为生命,最忌雷同。正为他的失落心有戚戚,他却腾地跳起来,固执地说:我没看过不算抄袭!
就这样,谢导疯着,我俩看着。东东还算淡定,我呢,完全傻了!
文后我截取了这段影片,大家可以看看,大师为之忘情、为之癫狂的情节,最终怎样呈现给了观众----
破旧的马棚,欢快的歌声;垂死的老人,无忧的孩子;险恶的环境,美好的憧憬……在这十五月圆夜,一切看上去都那样平静,却又充满了戏剧冲突!大师的激情化做了村里老师的出色表演,孩子们童言无忌的道白,行云流水的镜头以及动人的童声合唱……怎不教人潸然泪下、肝肠寸断!
每逄佳节倍思亲,如今谢晋大师、村里老师已经作古,东东大哥英年早逝。与打月饼有关的姥姥、姥爷、老妈相继远去,我也年届古稀,唯有这月饼歌还听人唱起………
2018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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