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回了趟老家,下午睡起来,二叔让我骑车去镇政府,打问打问父亲养老保险的事。
我骑着二八自行车,一路歪歪斜斜,车身吱吱扭扭地打节拍。
我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多年,大部分都还是熟悉的面孔。她们稀罕地问,多会儿回来的,去哪儿呀,话未出先咧嘴笑。我也笑着一一作答。
骑到姥姥家门口时,我看见姥姥在人堆里坐着。姥姥也看到了我,她欲起身,看我没有停下的意思,又尴尬地坐下。
在我眼里姥姥是个坚强的女人。她的五个子女,大舅一直是光棍,二舅刚有孩子就因病去世,二妗改嫁,姥姥一手带大了孙子。三舅差点打了光棍,听说现在过得挺好。大姨过去三天两头闹离婚,现在我不清楚她过得怎么样。我母亲离婚,又再婚。姥姥似乎没因儿女的事愁眉苦脸,相反我记忆里她总是笑眯眯的。
我家离姥姥家不远,中间隔了大概十几排人家。我小的时候很喜欢去姥姥家蹭饭,觉得本村有个姥姥家很幸福。
模糊地想起,那年腊月姥姥家蒸年糕,热气弥漫在屋顶,一屋子人有说有笑。我吃过饭,在门口晾完汗,穿衣时一不小心把窗台上的暖壶碰掉地了。
那时候一个暖壶挺值钱,姥姥家好像也就那一只。一屋人顷刻安静了,眼巴巴地看着我。玻璃渣溅了一地,热气从地面升腾。姥姥急急过来抱住我:“烫到哪儿了?”我哭着摇头。姥姥才松口气:“没烫着就好。”转而对一屋子人说:“我这儿外孙女很乖的,从来没在我家祸害过。”她说得像我打碎了暖壶是件无尚光荣的事一样,惹得一屋人哈哈大笑。
父母离异后,我和妹妹再也没去过姥姥家。在农村夫妻关系崩裂,夫妻双方的亲属就成仇人了。我和妹妹跟了父亲,我们与母亲这边的亲戚就断交了。
姥姥几次捎话让我们去,我和妹妹谁都不去。一是怕去了惹奶奶伤心,二是去了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不想哭哭啼啼,不想纠缠往事,亦不想面对母亲建立的新家庭。
长长的岁月里,我们辍学、去打工、订婚、结婚都不再与母亲,与母亲的亲人有瓜葛。
当一份感情突然断裂,再想衔接已经很难了。再见需要勇气,我缺乏这份勇气。
前年回村里过年,突然想串个门,又似乎没地方可去。妹妹提意,去看看姥姥,挣扎了半天,我和妹妹领着小外甥相跟着去了。
姥姥和三舅住一个院里,三舅把姥姥那屋留下,自己这边盖了新瓦房。姥姥一个人(姥爷去世了)还住记忆中那小屋,我们悄然拉开家门。
屋里静悄悄的,不一会儿一个又高又壮的男孩走了进来,问我们找谁。我和妹妹有些尴尬,他是三舅的儿子,在他还没出生我父母就离婚了,他自然是不认识我们。
我回答,找姥姥。噢,我奶奶不在家,出去串门了。他漠然地说完,看着我们有送客的意思。我和妹妹拉起小外甥走了。临出大门我们看到三舅就坐在他家炕上,动也没动。
出了姥姥家门,妹妹直喊后悔,再也不来了,看三舅明明看到我们,门都没出,还有他儿子,哪有一点亲情味。还想着给姥姥留点钱,看来省了。我也有些丧气,本想我们多年未登门,姥姥该盛情迎接才是,没想却是这般情形。
自那儿以后我们再没有萌生过去看姥姥的念头。
我从镇里返回,姥姥看到我早早站了起来,迎上去对我说:“到家坐坐吧。”她比记忆里消瘦了,满头银发,前门牙掉了四颗,她浑浊的目光里满是期待。
好, 我跟着她走进巷子。三舅新盖的瓦房杵在姥姥矮小的土坯房旁,显得小屋越发低矮破败。进屋姥姥问我,吃过饭了吗?张罗给我热饺子,我忙说吃过了。问我喝水不,我走到水瓮边,拿起瓢喝了几口生水。
接下来我们坐一起聊了起来。这是母亲离婚后,我第一次和姥姥头对头坐在一起。屋里安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不知该说什么,很怕眼泪掉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我先开口,听说二舅的儿子结婚了,过得怎么样啊。大舅还在外面打工呢。三舅的女儿也该找对象了。
我们开启了问答模式。三舅的儿子在院里浇菜地,我以为姥姥会叫他进来给我们做个介绍,还好她没有。她聊起了我的母亲,她说母亲过得挺好,和那边的子女处的像一家人,根本看不出来是后妈。
我点头,那就好。后来姥姥询问了我的父亲,看得出来她很关心这个曾经的女婿,连连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父亲。我点头,眼看气氛不对,马上要进入哭哭啼啼的模式,我起身说:“我该回去了”。姥姥挽留:“吃过饭再走吧。”
我从钱夹里抽出仅有的一百块钱给姥姥,姥姥不肯要:“不不,姥姥有钱,你可怜的还得照顾你爸爸,你收起来给你爸爸买些好吃的。”推搡了半天,我坚持把钱塞到了她手里。
姥姥送我出门,一路和我解释,前年你们来看我,我刚出门,回来听孩子描述猜到是你们,我后悔死了,怨自己不该出门。又说你三舅眼神不好,根本没认出你们。我表示都过去了,我不会介意。
我们道了别,我推着自行车走出这条曾经熟悉的巷子。不知以后我还会不会再踏进这条巷子,走进姥姥家门。
但愿这些我不再熟悉的亲人,他们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