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攀登路上，越来越陡峭。
她感到吃力，开始觉得热，从脚底慢慢上升到背。她回头望他，他已经早就脱下羽绒服，拿在手上。现在穿着麻质白色衬衫和一件灰色羊绒背心。
他瘦，而精神，眼睛神采奕奕，四处张望，温和地喘着气。是一名帅气的男子，气质清淡，寡言，紧闭着嘴，但举手投足之间，有强盛的目标感。他不看风景，只有目标。
风不大，但它们掠过峡谷，再碰撞到绝壁发出回响，像深沉浑厚的呼吸声。
第一次见，却似乎没有陌生感。
可能是孑然一身来到这里，离家千里之外的华山，胸腔中的世俗之气不知不觉被扔在山下，，内心的重重障碍也已被层层剔除，全身上下感觉新鲜而纯净，甚至似乎已经忘记现实生活中的大部分人。
这是身在大自然的力量。感受幽微，但真切。在大自然中，人们很容易让一切变得纯粹。
她觉得他是稳妥的，甚至真诚。不需要推断。虽然他们之间并无利益关系，也无情感关系。
也只是初见。
她站在狭长的峡谷旁边，凝望深渊。远远近近的山峦连绵起伏，树木并不浓密，松树与柏树的颜色是一种沧桑感的深绿，不动声色，又无容置疑地站在天空下，不知道存活了多久，还会存活多久。
或许从不考虑这些，偶尔一只鹰贮立休憩，然后又出发远游。它们服从孤独，承担命运。
她又看到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走路轻盈无声，沿着台阶边悠悠走来，它不怕人，望了她一眼，又望他一眼。
他照样拿出包里的面包，倒出酸奶，喂给它吃。猫很享受，吃完一小块，转了一圈，小小的头颅继续望着他，表示还想吃的样子。
他耐心地又撕了一块，拿在手上喂。猫舔着面包上的酸奶，斯文地把面包吃掉。
她惊奇地走过去，也翻出包里的面包，向他讨了酸奶，喂猫吃。
为什么华山上会有这么多猫？她问。
你是在问，为什么会是猫，而不是狗吧？他笑了一下。
沿路有不少小卖部，基本上小卖部都只有一个人，最多两个，他们长年在这里等待着谋名而来的游客，买一瓶比山脚下贵两倍的水，或方便面，人，都需要伴。为什么是猫而不是狗，狗很忠诚，但是俗物，猫则有仙气，而且不粘人，独立，傲娇，慵懒，而且，极其爱干净，应该是世上最爱干净的动物，没有之一，山上的人都更喜欢养猫。
在一块休息的平地，又看见一群猫。她数了一下，有八九只。
她靠近，一只只去抚摸，猫们似乎习以为常，很温顺地任由她抚摸。而他则再次掏出包里面的面包和酸奶，一只只地喂过去。
他抱起一只大白猫，很奇怪地凝视它，抚摸它，给它吃的。
她说，你很喜欢动物吗？
他不说话，放下大白猫，收拾起剩下的面包和酸奶放回包中，起身。
走吧，不要耽误太多时间。
山路更陡更窄了，她拉着一边的铁索默默往上爬。
曾经，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当时，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你大约25到27之间吧？他突然说。
是，27岁。她点点头。这个女孩子，就是你曾经承诺要带她来华山的那个人吗？
认识她很偶然。当时，我的助理把一位客户的手机号码给我，结果抄错了一个数字，我加微信，加了她。一看昵称和头像我就知道搞错了，也没当回事。后来她发了条消息过来问：请问您是？
我就回了一句，很抱歉，加错了。她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你看过苍央嘉措的诗吗？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很多事情，其实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当时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一定不会加她。
然后你们网恋了吗？
没有。我们只是偶尔聊聊天，聊工作，聊梦想，天马行空的聊。有一天晚上，我突然问她，在你的心里，我是什么？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回复：亦父，亦兄，亦友。
她有反问你吗？
没有。她从不问我问题，我们似乎在努力保持着某种平衡。
你早就有家室，并有儿女对不对？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有四字可以很恰当的形容：在劫难逃。而事实上，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荷尔蒙气息泛滥，脑子里多巴胺元素分泌旺盛，事实上我工作挺忙的，有时候只是休息前说一声晚安，甚至，只有一个安字。一秒发出，下一秒就入睡了。
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夏深，深刻的深，不是森林的森。怎么称呼你？
她说，一禾。
那我叫你小禾吧。
虽然你否认网恋，但是，你肯定有，而且，是精神出轨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混蛋渣男。
他眉目不变，面无表情。一个修炼得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随意表露自己真实情绪的中年男子。
那确实是一个让人心旌摇荡的梦境，非常美妙，是在一个熟悉的圈子里安全久了，就禁不住要伸出头去尝试一下的那种饮鸩的快乐。他说。但神情是沉郁的，并不快乐。
她觉得很渴，卸下背包，掏出矿泉水，喝了几口，不知道是因为热了，还是内心不舒服，她的脸涨得红红的。
饮鸩的快乐，也就是说，其实，你也只是想要尝一下，并没有真心喜欢过她？
小禾，我问你，你是怎么判断你是否真正喜欢一个人？
她说，我会想和他在一起，手牵手走在阳光下，看看太阳，经风雨，闻花香，共同经历一切，从无到有，包括生儿育女。
很好，年轻人的想法都简单而真实。
夏深，那你说，你真正喜欢过她吗？又是怎样喜欢的？
他默默地往前走，不说话。过了很久很久，才说，就算是分开了，但依然惦念她，喜欢她，尽管貌似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你依然感觉和她是血肉相关的，甚至连呼吸都有她的气息，挥之不去，这气息在心里扎了根似的。
你对她就是这样的吗？但是，没有落实到现实生活中的情爱，就是浮云，不过是虚妄一场。或许，这只是你的想象而已。
他不置可否。
很爱打抱不平，到底年轻。他又说。
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我知道女人内心最想要的，并不是什么分开了对方依然惦念，在心里扎根这些，而是坚实有力的拥抱，是生病了倒一杯热水，是开心时一起出去吃顿饭，一切触手可及的实实在在的生活。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包里有开心果，给你吃。
夏深真的拿出一大包开心果来，递给她。
为什么要给我开心果？
心里苦时，吃开心果就开心起来了。
幼稚。这不像是你这个年龄的人能想出来的话。
别管谁想的，来，吃了再说，你也累了，坐一会休息五分钟。
她想也没想，就一屁股往台阶上一坐，接过开心果，往口里塞了一粒。
你很喜欢白衬衫。
是。
不过你穿白衬衫确实很帅。
是。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永远心无波澜。
是。
其实你挺乏味的，很难想象为什么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会被你吸引。
我也觉得奇怪。
你一直这样吗？
是，也不是。苍央嘉措有一首诗是这样说的，你见，或不见我，我都在那里，不悲，不喜。我喜欢最后那四个字，不悲，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