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杜宝丽
麦收时节接到大哥电话,说后屋的杏子熟了,大嫂让我回家吃杏。彼时,我正站在阳台上向老家的方向张望,听到大哥笑吟吟地邀请,我握手机的手微微有些抖了,一股温情在周身蔓延,真高兴,我又要见到大嫂了。
每每想起大嫂,心里总是五味杂陈。已过古稀之年的大嫂,童年是在苦水里泡大的:三岁没了娘,七岁没了爹,堂叔家的哥嫂收养了她。同时她也成了哥嫂家的小保姆。她什么活都干,因为个子太矮小,刷锅要蹲在锅台上,喂猪要进到猪圈里,看孩子要扛到背上。那期间起五更睡半夜、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但每次提到哥嫂,大嫂总是充满感激,说如果没有他们她早就饿死了。
大嫂极聪慧,却没能上过一天学。十几岁已经成为生产队里的整劳力,种花生、割麦子、晒瓜干、收玉米等种种农活,大嫂样样是好手,而且还自己学会了做衣服。那时的大嫂是村里最能干的姑娘,也是小伙子心目中理想的媳妇。
当媒人到我家提亲时,十八岁的大哥在读工读师范,许是看中了大嫂的能干,许是看好了大嫂的好脾性,当时母亲一口应允,全然不顾大哥的竭力反对,并很快择吉日成了亲。
因为不中意这门包办婚姻,刚过门的大嫂受过大哥不少委屈。但最终大哥还是被大嫂的善良和宽容打动。到第三年,我的第一个侄子出生了。九个月后我出生了。那个时候大嫂背着九个月的孩子给婆婆伺候“月子”,一时成为小村里的美谈。而我从一下生就“抢”侄子的奶水吃,直到六岁母亲才给我断奶,那时我的第三个侄子都出生了。
我五岁时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父亲去世了。面对一个生病、三个上学的子女,母亲一筹莫展。这时的大嫂俨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里里外外一把手,挣着工分,操持着家,还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在小村人的心里是根深蒂固的,为此母亲很是得意当初的选择。后来做中学教师的大哥把大嫂和三个儿子农转非,全家搬到了大哥工作的学校。三个儿子先后参加工作,接二连三地买房、结婚、生子,把哥嫂省吃简用的一点积蓄花了个精光,还欠了不少饥荒,大嫂自然又挨家看孩子,直到三个孙子都上学了,大嫂才跟退休的大哥回到了小村,种几畦菜,养一群鸡,日子简单而快乐。
都说没有父母的老家像一棵断了根的树,失去了家的意义和鲜活,可是因为有大哥和大嫂,老家于我,即使没有了父母却还有无时不在的温暖和牵挂。隔一段时间不回家,我就会蔫蔫的,想家,想大嫂做的饭,甚至想小村的鸡叫。哥嫂也总有诸多叫我回家的理由:樱桃开花啦,麦黄杏熟啦,谁家娶媳妇、生孩子了,给攒了一篮子笨鸡蛋啦等等,每一条理由都是一条回家的路,每一条路上都铺满了亲情的召唤,而我喜欢做这条路上不倦的行者。
当我刚把车停在大哥门前,大嫂就笑眯眯地走了出来:“这么快就来啦,我已经包好饺子了,马上去炒菜,你和你大哥去后屋摘杏去吧。”
大嫂说的后屋,就是母亲住过的老屋,母亲去世以后,老屋空了,斑驳的墙面再也撑不起一片明朗的天空,荒芜的小院长满了柔软的疼痛,人迹罕至的老屋真的老了。后来老屋的压水井边神奇地长出了两株缠绕生长的小杏树,大哥砍掉其中的一棵,另一棵迅速生长,花开花落寒来暑往,小杏树长到了碗口粗,开始收获杏子了,于是我又多了一条回家的理由。常常想,莫非这是冥冥中母亲怕老屋寂寞,给儿女留下常来老屋的一种念想?
我跟随大哥来到后屋,推开吱吱作响的木门,只见东墙边的一棵杏树长满了半个院子,黄橙橙的杏子挂满了枝头。我迫不及待地摘起来,杏又大又甜,我一边摘一边吃。不多会同样被大嫂召唤来吃杏的姐姐姐夫也加入了摘杏队伍,很快我们就摘满了两大桶。当我们满载而归的时候,大嫂已经炒了满满一桌子菜。我看着走路呼呼生风的大嫂,说,大嫂你看起来更硬朗了,真不像七十多的人!大哥在一边嘿嘿笑着说,你大嫂每天晚上都去大队院里跳广场舞,还是个头头,管着音响,村里大姑娘小媳妇都敬着她呢。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七十五岁的大嫂领跳广场舞?一屋人禁不住大笑起来。
晚上我和大嫂一起睡在土炕上,我们一直说话,从我出生的弱小到小时候被侄子欺负,从我艰难的求学到我工作成家,从母亲去世到小孙子出生,从家长里短到奇闻怪事,我哭一阵笑一阵,不知不觉,东方欲晓……
第二天我要回家的时候,大嫂把我的后备箱装得满满的,除了一箱杏,还有一桶花生油、一袋玉米面、一摞煎饼、两袋野菜小豆腐,还有一袋子刚从菜园里薅的嫩绿的青菜……在大嫂一趟趟往车里装东西的时候,我一次次产生错觉,想到了去世十多年的母亲。其实,我对大嫂的感情一直是和娘亲差不多的。忽然想到小时候看《铡美案》,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包拯称他嫂子叫“嫂娘”,此时此刻,我竟然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词更合适的了。
泪眼朦胧中,车子慢慢驶出了这个五莲山下名叫常林子的小村,大嫂一直跟在车后挥手,我在心底默默呼唤:再见,嫂娘!
(杜宝丽,笔名山菊,山东五莲人,高级教师,青岛市作协会员。喜欢行与摄,热爱读与写,多篇文章发表或获奖。现居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