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开始，距离断桥初遇已经过了许久。
一
前些日子，许仙老说着要进金山寺，说什么为姐姐祈福，哼，我才不信，肯定是被上次姐姐雄黄酒后现出的蛇形吓坏了，对我们姐妹也有了怀疑，那几天我特地劝过姐姐，佛门圣地，高人辈出，若有人瞧见许仙身上的妖气，姐姐和许仙的情缘就危险了，我还记得姐姐当时双眉微蹙，眼中水波盈盈，她的心里比谁都清楚，当一个凡人的妻子，一个蛇妖，要忍受多大的苦，且不说学着走路，学着吃素，最难做的是一个贤妻要背负的责任，比如贤良大度，比如善解人意，姐姐最终没有挽留，就算明知他这一去也许会杳无踪迹，姐姐还是让他去了，结果早不出我所料，已经两月有余，音讯全无，我走进姐姐房间，担忧的望着。
姐姐斜倚在床柱边，手中是一把旧伞。
我认得，那是许仙送给姐姐的，是许仙与白娘子的定情之物，是这段姻缘的媒人。
青儿，你看，这是官人送与我避雨的呢，官人真傻，他还不知那场雨是我让你作弄他的。
青儿，时间过的真快，我和官人的孩子都已经六个月了。
青儿，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官人吗，素衣白衫，你还笑他酸腐，只是在姐姐眼中，他真的是清俊儒雅，神仙似的人物呀。
青儿，快去采些木耳，快入秋了，容易心烦气躁，官人回来，我给他炖汤润肺。
姐姐就这样絮絮叨叨的，像极了人世间苦候夫君归来的女子，专注，无悔。
听着听着，我的心里某个地方生疼，喉头一热，那些话便脱口而出。
姐姐，你还不懂吗，许仙不要你了，他躲到金山寺，说不定正在和老和尚商量着如何将青白二蛇妖一网打尽呢！
沉默。
姐姐，跟我回去吧，恩也报了，债也还了，将来将孩子送回来，你和他，就两不相欠！
还是沉默。
姐姐，青儿会照顾姐姐，陪着姐姐，你若舍不得孩子，我们也可以将他养大呀，我们教她法术，让他像你一样法力高深。
依然沉默。
姐姐，好不好，姐姐，你说话呀，姐姐，和青儿永远在一起不好么。
姐姐凝望着手中的旧伞，轻轻摩挲着伞把上的“许字”，幽幽道，青儿，在这场报恩的游戏里，我赔上了自己，你可懂得？
孩子不能没有爹，娘子不能没有相公，素珍不能没有许郎。
青儿，明日一早，我便要去金山寺，你前途远大，好好回峨嵋修炼吧。
青儿，此去凶险，是福是祸，但由天定，你切勿寻衅报复，免得毁你五百年修行。姐姐能和相公死在一起，早已心满意足。
听到此地，我心里一惊，姐姐，你要抛下我么。
想到这里，心里便是一阵心酸，孩子不能没有爹，娘子不能没有相公，素珍不能没有许郎，却唯独可以没有小青。
小青跟随姐姐多年，也不过是一个姐妹而已，在姐姐的心里，小青不是姐姐的家人么，是不是小青跟随姐姐多年，也不过是一个姐妹而已，一个始终站在远处的旁观者，对不对。
我还是没有说出心中的酸涩，我只是忽然扑上前，紧紧地抱住姐姐柔若无骨的身躯，在她耳边一字一句的说道，姐姐，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休想甩掉我。
然后冲出房门，落荒而逃，简直狼狈至极。
三
风雨。
激战，我负伤，姐姐完好，不见许仙。
四
天气明朗，微风。
我扶着姐姐来到西湖边的亭子里坐下，已到夏末秋初时节，西湖里竟然依旧盛开着荷花，荷花就那样在水中站着，不妖不媚，亭亭中自有一种风韵流泻，微风中，满眼的摇曳生姿，清香透骨，忽然间想起初遇姐姐时，她脸上清清浅浅的笑容，那般天然不加修饰，也似这满塘荷花，晃疼了我的眼睛。
一念至此，偷眼向姐姐望去，姐姐神色黯然，眼中已不见往日流转的光华，秀眉微蹙，平添几分哀怨，我呆了一呆，连忙转过头来，装作漫不经心的望着来来往往的游人。
我已明了，我的心里为什么这么开心，因为当我和姐姐浴血奋战时，许仙没有出现，姐姐一腔痴情付与东流，那许仙以后再不会有机会了。
那么，从今以后，姐姐的身边只会有我小青了。
游人如织，西湖果然好风景。忽然间，在断桥那边，我看到一个人，步履蹒跚，双目失神，面容憔悴，那人，赫然正是，许仙！不行，不能让姐姐看到他，先把姐姐引开，再来收拾他。可还没等我反映过来，姐姐似乎感应到什么，向这边望来，我慌忙站起身，企图挡住姐姐的视线。
可是我知道这是没有用的，姐姐曾对我说过，于千千万万人之中，要想找到你所爱的人，无论距离有多远，只消一眼，你甚至不必看清那人的脸，只消一个背影，只需一个手势，甚至仅仅凭着一缕气息。
姐姐看到了许仙，许仙也看到了姐姐。下一刻，他们已奔上断桥，向着对方狂奔而去。相隔那么远，彼此眼中的光芒，令那天上明亮的太阳都黯然失色。
耳边传来路人的感慨，
这对夫妻还真是一对璧人呐，男的俊，女的俏，真是般配。
看看人家这勇气，大庭广众下也毫不羞涩，真是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呀。
是这样么，那么，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铺天盖地的嫉妒席卷而来，我狂怒着赶走那些看热闹的路人，飞身来到断桥中央，盯着紧紧相拥的两人，再也不能忍了，青缸剑光华一闪，向着许仙劈了下去，“铮—”，果然。剑被挡住了。
是白乙剑，姐姐的白乙剑。我不甘，我不甘。
姐姐，你有孕在身，别伤了身体，这个负心人就交由我来为你处理。
青儿，你先别急着动手，我有话对相公说。
姐姐，你还是不忍心吗，这样的负心人你理他作甚。
青儿，有些事，不说清楚，姐姐是不会放手的。
望着姐姐清澈的眼睛，我心虚了，默默撤下剑，站在一边。
官人，为妻我并非凡间女子，我本是峨眉山间一条小小的白蛇，为报你千年前救命大恩，特下凡尘，许配与你。自成亲来我与官人恩爱甚笃，终于了悟，我已在不知不觉间动了凡心。为了你，我情愿放弃修道成仙的机缘，为了你，我发动水族，水漫金山，犯下大罪，为了你，不听青儿良言劝，而你，而你，躲在金山寺，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讲到这里，姐姐已是泣不成声，我抬眼望向许仙，想看看他什么表情，姐姐终于说出所有的实情，怎样，许仙，你一直害怕妻子是蛇妖，现在终于证实了，这下你该吓的滚得远远的吧，姐姐是我的，我和姐姐才是一类，自始至终都是。
夕阳西下，已到黄昏。
许仙没有预料中的那般惊恐，他是那般平静，脸庞如玉，目光如水，在夕阳余晖里，仿佛笼罩一层淡淡的光华，那种光泽，烂若晨星，我忽然就觉着自惭形秽，现在的我，定是无礼泼辣，不堪入目的吧，姐姐当初就是看上这样一张脸庞吧，如此看来，的确有理。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许仙开口了，娘子，我知道，我都知道了，是我对不住你。
娘子，金三寺里，我想了许久，你虽为异类，却从来没有害过我，你随我风餐露宿，悬壶济世，从没有过半句怨言，你对我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也不说半句苦话，便是凡间的女子，有几个如你这般贤淑，有几个能如此待我。
娘子，是我不好，害的你身怀六甲，还要奔波作法，法海将我藏在经楼，不准我见你，娘子，可知我听到你的呼唤，心里有多苦。
娘子，我也知道人妖相恋必遭天谴，也想过放弃，可我做不到，一闭上眼睛，便是你一颦一笑，一睁开眼睛，便是你一眉一眼，娇声笑语，犹在耳畔，娘子啊，我历经千辛逃了出来，为的是见你一面，不敢求你原谅，只求看你一眼。
如今心愿已了，小青，你动手吧！
我哑然失笑，呵，好个许仙，说完如此动人的话后，还要我杀他，可能么，姐姐是断然不能允许的。
果然，许仙话音刚落，姐姐已梨花带雨的扑到他身上。
相公，有你此话，素贞无憾。青儿，你放过相公吧，相公式有苦衷的，你也听到了。
姐姐，我在心中默念道，我还能说什么，青儿只是你的丫头，最多是个姐妹，我能怎样，我看着姐姐的眼睛，无言点点头，默默退到一边去。
娘子，此生许仙绝不负你。官人，我也是。
耳边传来姐姐和许相公暖暖的情话，我站在断桥那头，看着湖心摇曳的荷花，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清冷孤寂。
四
姐姐和许仙重修旧好，在镇江开了间药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他们夫妻耳鬓厮磨，听在我心里又是透骨的凉意，越想越闷，便拿上些银两，上街散心。
人间繁华，果然是忘忧之地。
信步来到一家楼房前，楼房精致华丽，烈香扑鼻，有女子的娇吟和男子的大笑传来，二楼的廊椅上或坐或立着几个美人，铅华浓浓，举手抬头间妖娆妩媚，有的用手绢向零零落落来往路过的男人们招手，有的装作无意间小露香肩，风情撩人。
是了，这定是镇江有名的天香楼，好久没到这样的地方了，看今天来人众多，估计又是某位姑娘的大日子了，待我变身进去瞧上一瞧，也许能像以往那样救上几位姑娘，也算功德一件。
果然名不虚传，装饰，雕刻皆为上品。一边品茗，一边留心周围的动静。
听说，今天是老十五岁的玉钏姑娘“大喜”之日，今日来了不少富贵人家的公子，若是有一人买下她，这姑娘方才不致就此沦落。
你倒是善心，那些个公子，都是贪图美色，玉姑娘天姿国色，以后替这天香楼赚的银子不可估量，要想赎身，只怕非万两黄金不行，那家公子愿出这么大笔钱。
哎，诸位不知，今日有位贵客，家财万贯，听说最爱行侠仗义，说不定，这玉姑娘会遇到这样的贵人呢。
奥，众人恍然，你说的变是宋府大公子宋清风吧！
宋清风，我在心中默念一遍。
听得门口一阵喧闹，众人簇拥着走近一位少年公子，我定睛一瞧，月白长衫，玉白腰带，远远望去，身影颀长，手里一把竹金大扇，嘴角似笑非笑，果然是玉树临风一少年！
看来在座只有我小青堪与比肩，心下暗想，这样的男子，不知伤了多少姑娘的心，真是红颜祸水，忽地记起，他是男子，比作红颜不恰当，不禁莞尔，心中郁闷之气竟少了许多。
正在这时，但觉一道目光穿透空气直射过来，目光灼热，想也不想便回瞪过去，果然是他，呵呵，看来本公子是他的强劲对手，想不引人注意都不行。宋清风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就这时，听得铜锣三声响，玉姑娘在丫头搀扶下缓缓步入厅堂，当下彼此收敛心神，向台上望去。
玉钏在人间也算是上等的容貌了，如柳双眉，如湖双目，樱桃小口，让人生怜，可怜碧玉质，偏堕污泥中，今日小青便当一回侠士，还她清白之身吧。
刚打打定主意，却见宋清德已站起来，老板，玉姑娘的赎身价是多少，你尽管说。
那老板赔笑了一阵，谄媚了一阵，然后冷不丁报了个价，三万两！
好，宋清风答应的更是爽快，立刻拿出三万两银票，老板没想到他如此爽快，眼睛一转，奸笑道，宋公子，我说的是黄金。
在场的人都愣了，这个价，也太离谱了。宋清风眉头皱了皱，向老板说到，宽限几日，凑足银两，请先保证玉姑娘清白。
老板一脸虚伪假笑，宋公子，这可就难煞老身，在座的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玉姑娘嘛，自然是价高者得咯！
宋清风面如寒霜，低头向随从道，我回去取银两，你们看着点！说罢，大步走出楼外。
老板当下转向厅内众人，开始喊价，有几位纨绔公子已站起身，轻浮的调笑着玉钏。
我心底一阵冷笑，好个吃人不吐渣的老板，今日我小青就让你人财两空，当下暗地做法，不一会，我站起身，朗声道，在下愿出十万两黄金，赎回玉姑娘。
拍拍手，十几位壮汉应身而入，抬进十箱黄金，我当着老板的面打开，满屋人被金光震住了，老板更是喜笑颜开，忙将玉钏拉过来，笑着说，公子好气派，又生的一表人才，玉钏真是有福，万望公子以后常来！
懒得听她废话，我轻握住玉钏姑娘的手，在那几个大汉的保护下，出了天香楼。
在城郊的柳树旁，我拿出随身带的百两纹银，对玉钏说到，姑娘，在下救你出来，并非觊觎姑娘美貌，只是不因姑娘堕落风尘，你拿着这钱，快些求生去吧！
哪知玉钏不肯走，她猛地跪在地上，颤声道，小女愿跟随公子，服侍公子一辈子。
此时，天色已不早，星光闪闪，夜色里，我们蛇类看的最清晰，但见她脸上些许的红晕，眼中流露几许娇羞，我就知道，她定是芳心暗许，准备以身侍君啦。
我轻轻解开束发长带，任一头青丝流泻下来，然后，扶起玉钏，抬起她的脸庞，让她与我对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眼中的恋慕黯淡下来，直到她轻轻拿起银两走向通往客栈的路上。
又伤了一个女子的心呀，她还那般单纯美好，第一次简单的爱慕竟这样收场。
我想起了自己，想起姐姐，想起花仙洞府里那烈火焚身的苦痛，想起断桥中央许仙和白娘子生死不离的拥抱。
好冷，好冷，有谁的怀抱可以让我温暖一下，有谁的肩膀可以让我停靠一下？
想着想着，我蜷缩在湖边的大柳树旁睡着了。
梦里面，温暖如春。
五
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朝阳从东方缓缓升起，看着整个人间喜喜悲悲，我讨厌太阳，讨厌那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俯视，讨厌它洞察一切，温暖一切的照耀。
正如讨厌我自己。
为什么要贪恋那一点人世的温暖呢，看着披在身上的月白长衫，我有刹那间的恍惚，许久之前，我也曾为一个女子披上衣服，那时我的心里是那样的柔软幸福，能为喜欢的人披上衣衫，的确是多么幸福的事。
等等，是谁为我披上的衣衫，是谁对我这般怜惜？
我连忙四顾，终于看到柳树背后的男子，对啊，早该想到是他，天下间又有几个男子对自己如此自信，感拿月白这种极易喧宾夺主的颜色作衣料。
他还在睡着，一夜风霜，仅仅吹乱了额前几缕发丝，却平添几分落拓，更显得侠客风流。凝望着，心里就有了几分感动，昨天梦里的温暖，是他给我的么！
正自出神，宋清风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抱拳道，姑娘，在下唐突了。
他的声音干净有力，听来十分舒服，我连忙回礼到，公子，见笑了，昨晚，应该是我失礼了吧。说着，将长衫递去，忽然间怀恋起昨日的温暖，便欺身上前，为他理衣。
站的那么近，我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暖暖的气息，清爽的味道不同于蛇类，也不同于女子，那一瞬间，我竟莫名的有些恍惚。
姑娘，昨日天香楼阔笔救人，今日也不避男女大嫌，胆识过人，不拘俗礼，让在下开了眼界。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依旧略略斜起，使得俊逸的脸庞他添了几分邪肆之气，微风拂过微风拂过，额前法丝飘向一边，风华朗朗，竟让我一时不敢正视。
忙低下头，问道，公子如何找到这里，又为何将长衫覆与我身上，又为何肯随我在这湿冷的湖边待上一夜。
姑娘，你的问题太多了，在下宋清风，还请姑娘告知芳名，好让在下为姑娘答疑解惑。
抬眼望去，刚好对上他戏谑的眸子，心中莫名一紧，小声道，叫我小青便是。
他没有继续追问，轻轻叹了口气，向我讲述了昨晚的一切。
原来，他昨晚尾随我和玉钏到了此地，却见我一头青丝，竟是女儿身，他让手下暗中保护玉钏，自己留下陪我，因为昨日天香楼老板在我们走后三个时辰，忽然发现那些黄金都变成石头，当下恼羞成怒，派人四处抓寻我们。他见了我之后，本不想惊动我，却见我忽然晕倒在柳树边，便来查看。谁知我当时泪流满面，却不肯睁开眼睛，他见更深露重，便脱下外衣为我御寒。这时，宋清风停下来，顿了顿道，姑娘，昨晚我本欲离去，谁知你拉住我的衣衫，不让我走。
姑娘，你一直在叫姐姐，姐姐。
姑娘，你说姐姐，我变成丫头了，你不会赶我了吧。
他又是一声叹息，原来姑娘，也是一个伤心人。
清晨的风仍旧有些凉意，而这个人的话，却如一股清泉，缓缓注入我的心里，心渐渐就安定下来，宋公子，有个故事，你愿不愿听？我向他微笑道。
他从怀中拿出白玉笛，细细擦拭，姑娘若信的过宋某，在下乐意倾听。
六
我本以为，这一世都不会再提起那件事，再不会提起那间洞府，洞府里熊熊燃烧的大火，火中间苦苦挣扎的小青蛇。
那是烈火焚身的苦痛呀，让我从男身化为女身。
我原本是一条自由自在的青蛇，在峨眉山嬉闹修炼，好不快活，只因在我四百岁那年看到了姐姐，便从此万劫不复，她要到人间报恩，却不愿身边跟着一条身怀爱慕的雄蛇，为了能陪伴姐姐身边，我在花仙家中苦苦哀求，因曾对花仙有恩，花仙使用她洞府中神鼎煅烧，只要能捱过七七四十九天，便可转换阴阳。我历经四十九天的炼狱之火，得到女儿之身，又用一百年的时间学习女儿家的行为举止，设计和姐姐的巧妙相遇，终于得以待在姐姐身边，以丫环小青的名义。
在这寂寥的人间，照顾姐姐，陪伴姐姐。
在属于姐姐和许仙的美丽传奇中，始终作一个默默的旁观者。
我看着宋清风，一字一句道，我是自己心爱女子和另一个男人爱情的见证人。
宋清风没有说话，定定的看着我，眸子闪亮，忽然他走上前来，一把抱住我。
青儿，我身子一僵，这是姐姐对我的称呼，从一个人类的口中呼唤出来，竟温暖到我想一直沉迷。
青儿，那日天香楼一见，便知你并非凡间女子。
青儿，不论你从前怎样，我只记得现在的你，是一身青衣的佳人。
青儿，自昨夜你拉住我的衣袖起，我就已经认定你，我愿终身怜惜你。
青儿，我爹娘是人狐相恋，我在人间也是无依无靠。
青儿，你姐姐那么幸福，你呢，给自己一次幸福的机会，可好？
刹那间，我说不出话来，这样急切猛烈的告白，让我在一时丢了自己。可以吗，可以吗，我还有可能再去经历一段情吗？
宋清风没有立刻要我回答，他缓缓放开我，斜倚柳树，竖起横笛，吹奏起来。
悠扬的笛声响起，整个世界一片安宁。
是凤求凰，凤兮凤兮求其凰。
在笛声中，我默然离去，对不起，宋清风。
在我弄清我究竟是凤还是凰后，再来找你。
七
自柳岸一别，以逾三月。临走时，宋清风说他每天清晨都会在岸边等候，等我一起看朝阳。
一日不来，我等一日，一月不来，我等一月，一年不来，我等一年，一生不来，我等一生。
我没有去，一次也没有去。
姐姐临盆的日子就要到了，药店内务我要打理，不能让姐姐过度操劳，免得姐夫又要像个老太婆似的碎碎念。那天回来，姐姐姐夫都很担心，看着姐姐姐夫异口同声的询问，我忽然就释然了，宋清风说的不错，姐姐的确很幸福，只要姐姐幸福，小青也会幸福的，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当我叫姐姐姐夫时，早已经没有了先前的不甘。
今天一边和姐姐闲聊，一边想着明天是否要到湖边见一见宋清风，这时姐姐忽然一阵腹痛，怕是要生了，我连忙手足无措的叫姐夫，药铺里立刻就人仰马翻，热闹起来了。看着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人，心底有莫名的感动，这就是烟火人间么？
人类的生命与妖精相比，何其短暂，人类的容貌，总有一天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人类的智慧，也经不起神仙鬼怪的小法术，可是，一代又一代，高高在上的神仙，生性凶残的妖魔，竟有许多人，宁愿犯下天规，宁愿舍弃多年修行，也要到人间，和一个人世里平凡女子或是男子，相携一生，或是牵扯几世，大概就是因为对这人间真情的一点贪恋，对这烟火气息的些许沉迷吧。
想着想着，脑中忽地冒出宋清风微微上扬的笑容，那种，让人怦然心动的笑容。
婴儿响亮的哭声将我拉回现实，我看到姐夫从房间喜滋滋的走出，那张俊逸的脸上多了初为人父的慈爱，见了守在房前的我，笑道，还不进去看看你的小外甥。
我这才回过神来，忙冲进姐姐房间，掀开粉色绣帐，看到一脸苍白，但眉尖眼梢都透出笑意的姐姐，姐姐已经不是当初那种清清浅浅的微笑，隐约间已经透出少妇的风韵，像是五月的石榴，娇艳明媚。
姐姐，这男孩叫什么名字。
我和相公一起取的，我们叫他仕林，青儿，还记得上次金山寺一战，我们提前引来大水，沿岸百姓防备不及，死伤无数，犯下弥天大错，这孩子将来会官至宰相，我希望他可以正直如大树，造福百姓。
话未说完，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一名小厮闯进来，娘娘快跑，有个和尚说娘娘是妖怪，许官人正在拖延！说完，又冲到前面去了。
姐姐，是法海，你快跑，我去挡他一阵！
青儿，且慢，你打不过他的，姐姐拿出一个香囊，塞给我，然后迅速飘向前厅，我还来不及抓住她的衣袂，人已经不见了。
青儿，这是信物，带着仕林离开，将来，他必定会救我夫妻，你要保重了，我要和相公在一起，青儿，谢谢你多年来的陪伴，来世，你我还做姐妹！
姐姐的声音还在厢房里飘荡，人，早已不见了。
没有时间犹豫，我抱起仕林，向后门跑去，不小心，摔到了，连忙爬起，继续向门口冲。
方才跨过门口，听得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前厅已经一片大火，天空中惊雷滚滚，狂风阵阵，街上行人争相逃命，我却毫无知觉，只是紧紧地抱着仕林。
姐姐，被那和尚杀死了么，我再也见不到姐姐了么？
不要不要不要，姐姐应该和小青在一起的，姐姐说好了不抛下小青的。
茫茫天地，我忽然记起自己不过是一条小小的青蛇，在这世间有多渺小，我快要沉没了，好冷好冷。
就在这时，一双手握住了我的手，那样真挚浓烈的温暖，直直的传到我的心间，恍若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他们就该这样握在一起，彼此依偎，彼此温暖。
青儿，怎么了。
宋清风，姐姐把仕林留给我，还有一个香囊，她跑去跟法海决斗了，在他面前，我所有的坚强轰然倒塌，哭得泣不成声。等等，香囊，香囊，仕林手腕上系着的香囊呢？
不见了，不见了，我抓住宋清风的手臂，定是在我摔倒时候掉在后门口了，那是姐姐给我的，那是姐姐给我的信物，不可以丢掉，不可以，我去取回来。
宋清风眸子一暗，双手一紧，低声道，若它对你很重要，我为你取回来，那里危险。
还没等我应声，宋清风一个翻身，向许家药铺飞去，白衣飘飘，英姿凛凛，在惊雷狂风中有如天神。
慌忙跟上，见前厅的火已烧至后院，宋清风忽地大喝一声，青儿，找到了，接住！香囊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的落入我手中。
清风，快出来呀。看着莫名闪耀许多的雷电，忽地忆起，他是狐仙之子！
清风，快出来呀。话音未落，一串惊雷自九天而落，正劈在宋清风身上。整个世界似乎安静了，我愣愣的看着雷电中的宋清风，紫蓝色的光芒里，他依旧嘴角上扬，露出七分正气，三分邪气的笑容，然后，灰飞烟灭。
八
姐姐被震雷锋塔下，姐夫出家为僧，日夜陪伴姐姐，他们始终是神仙眷侣，始终都是。
我找到了玉钏，玉钏和一个淳朴的渔民成了亲，夫妻俩男的打渔，女的纺织，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我来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粗布麻衣，却难掩眉目里的笑意，烟火人间里的平凡夫妻，竟是这般幸福，我将仕林托付与他们，相信仕林一定会在这样的家庭里体味人间疾苦，将来不负姐姐的期望，造福苍生。他将按照命运的安排，救出生身父母，完整整个传奇，只是那些，都不关我的事了。
安顿好一切，我一个人来到湖边，这个湖，我叫它清风湖，湖水清澈，柳树挺拔，微风温柔。就像他的眼，他的肩，他的唇。他的笑，他的眸，他的呼吸。
那个寒夜里覆在身上的长衫。
长衫里的温暖。
那清晨朝阳下紧紧的拥抱。
拥抱里刻骨的疼痛。
那柳树下急切的告白。
告白里炙热的温柔。
还有你的白玉笛子。
还有那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你说，一日不来，我等一日，一月不来，我等一月，一年不来，我等一年，一生不来，我等一生。
清风，我来了，你在哪儿，我不喜欢捉迷藏的，你快出来，好不好？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找回了自己。
姐姐使我成为女身，那只是为了遇见你的准备。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你，我成了真正的女子。
一个懂得等待的女子。
一个懂得爱慕的女子。
清风，快出来呀。
暗夜到来了，好冷。朦朦胧胧，我又想睡了，也许梦里可以看到清风，好温暖的梦，真想一直沉溺在里头，一直。
忽地一人急切的叫着，青儿，青儿，醒来，醒来。那声音是那般干净有力，又是那般蛊惑动人，只消一声，我便明了，普天下，只有他一人可以如此。
青儿，青儿，与君定下来世约，玉树临风一少年。
从梦里挣扎而出，慌忙四顾，却只有树影婆娑，万籁，无声。
尾声弹指间，百年已过。正逢盛世，国泰民安。
我站在路旁茶竂边，说书的艺人正在讲着姐姐姐夫的传奇，断桥初遇，灵山盗草，水漫金山，堪称跌宕起伏，缠绵悱恻。
里面的我是个重情重义的丫头，，忠心护主，聪颖坚强。
忽然间耳边一阵喧闹，路人纷纷闪避，一头惊马狂奔而来，躲闪不及，眼看就要撞上，斜地里飞出一道白色的身影，跨越马上，硬生生将马勒住。
在一片叫好声中，我看到马上的少年。
雪白束发，月白长衫，玉白腰带，纯白马靴，微风拂过，额前法丝飘向一边，朗朗风华，令人不敢正视。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整个脸看起来——三分邪气，七分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