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店——在时光流淌中的奇遇

一间蹩辄的迎街小屋,一脚踏进去,不小心,甚至会闪了腰,里面的地板比台阶低太多。外面阳光照耀,突然进去,眼前一片漆黑,缓一缓,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后,三具大书架分开三列,顶天立地放置在屋子中间。

房间的顶棚四角挂着蛛丝,一股熟悉的霉味儿直冲鼻孔。书架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书,甚至过道也堆得到处都是。

老板远远坐在最靠里的一个拐角,嘴角叼着一支烟,一脸不屑地斜眼瞅着。别管他!他就是这个样子,来去无数回,买了多少书,他依旧保持着收债模样,一副吃定你的奸商气质!

目光回到大书架,从头看下来,上面最高层码着一册册大部头的精装大开本的书,《辞源》《辞海》《中国大百科全书》《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间杂乱地放着社科类,靠下文学类,最底下漫画小人书,排列倒很科学,大人抬头看字,孩子低头看画。

抽出一本五十年代出的《暴风骤雨》,封面已被孩子画的到处是小人儿,拍拍灰尘,翻看,里面是灰黄的粗纸,黑色的字,从书籍的装帧与纸质,就会明白,建国初期,出版行业的不易与艰辛。

胡乱翻开,内容正好是小说中重要人物“老孙头”斗争完地主“韩老六”,开始“挖财宝”。中学课文学过《分马》,节选自本书一段,了解“老孙头”性格,莫名冲老孙头这“熟人”笑了一下,合起书,重新插回书架。

眼睛继续上上下下溜达,一本黑龙江出版社出的《负暄琐话》,封二有张作者小照,张中行老先生笑着,一双睿智的小眼睛盯着读者,翻开,辜鸿铭活了起来,“知堂老人”活了起来……瓜皮小帽,脑后小辫儿,在那里口若悬河抨击时事,指点江山……“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开”……“旁人若问其中意,请到寒斋吃苦茶”……

挟起这本书,继续看下去。一本红白两色的《永无尽头的春天》,封底写着:内部读物。这类书,一度普通人难以接触,改革逐渐深入,虽然照旧写着“内部读物”,但是发行量大,市面上还是很容易读到。封二盖着某个单位的图书室印章,上面粘着小袋子,小袋子里,是一张借书卡,里面只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不过,签于这本书品相,恐怕即使这位借书人也未必全部读完过。它从出版社出来,被运到某个单位寄住了一段时间,最后等待被我收罗。它从纸变成书,曲曲折折迁徙,就这么等着我!也许等我死后,它又变成了纸,回到了它当初本色。

这简直就是为我印的!

四册黑色封面的《基督山伯爵》,品相好的像新书!1978年的版本,1982年四印,竟然胶订!那个时候,大部分的书都是线装订,而胶订最大的缺点是,容易掉页。这套书有一本便是因为胶开裂,前面几张有脱页迹象。比较现在的《基督山伯爵》那两本厚的砖头一样的大书,薄厚适中的四册,虽然有瑕疵,但还是接受了。

“邓蒂斯”被诬陷于“伊夫堡”,狱友老神父对他说:“一个人只要有一百五十本精选过的书,对人类的知识算是齐备了,至少是够用或把应该所知道都知道了。”……显然,大仲马这套《基督山伯爵》应该列入我的“一百五十本”之中。

电影发明后,《基督山伯爵》被改编过很多次,目前看到的,至少有六个版本。我认为,迄今拍的最好的还是1961年路易斯·乔丹的版本。当然,这喜欢里,有大部分来自上译厂的绝美配音。

孙道临先生的邓蒂斯!邱岳峰先生的维尔福!毕克先生的费尔南!刘广宁的海蒂!即使连伊夫堡的狱卒也是童自荣!这是怎么样豪华的艺术阵容!中国艺术讲“角儿”,从路易斯·乔丹的演技,到幕后配音的上译厂众神,这都算一部中外“角儿”们相互碰撞火花的电影!

抽出一本厚厚精装的《飘》,九十年代出版,纸张惨白质次,印刷粗劣不堪,看在眼里,总觉得对不起白瑞德和郝思嘉荡气回肠的爱情!正要丢下,突然看到封底写着一行字:“省了饭钱,终购此书。心愿既遂,内心喜悦,特此留言。”突然心头一热,为了看书,省了饭钱,幸好此书印刷粗劣,要不然该花更多饭钱,才能了却这书主人“心愿”,它的劣质,相较填饱肚子还真不算什么了……甚至多了一种功德!挟着吧……

《简爱》,网格本,这是七十年代末开始出版的一系列外国文学经典书籍,因为封面设计只有简单的点线交织,所以被喜欢的人称为网格本。这套书的出名,并不仅仅在于封面设计的“朴素、大方,有书卷气”,更因为它的译者,大多出自中国最顶尖的翻译家之手,几乎代表了当时中国的翻译水平。

《简爱》是此系列中的一本!发现它时,正好被压在一堆社科书下,我抽出时,它的品相好的像是刚出版!这一定是一位爱书人的藏书!因为它还包了书皮。抑或,这本书对主人有一种特别意义,让他(她)倍加珍惜……我慢慢翻开,里面夹着一封信!写给情人的信!

信,似乎是写给女孩儿的,内容充满八十年代特有的情感表达!读完后,摸摸这本旧书,想起八十年代初国产电影《女大学生宿舍》里所描绘的当时大学生的爱情和理想状态,觉得似乎与这封信暗合。

“莫让年华付水流”,这是当年的口号!国门初开,自由萌动,多年来形成的意识形态力量依旧巨大,学生们流露出的爱情虽然少了政治,多了些许真实,但含蓄矫情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气质。伟大理想掩盖不住情感的焦躁,引经据典难消思念恋人的愁闷。

我看着这张,光有字,没有皮的信,不知道这是一封收到的信,还是一封未被寄出去的信。也不知道,这对恋人最终是否分开,还是走到一起,他们走到一起最后是否快乐,只是,一本当时重要的书,一封珍贵的信,却二十多年后,辗转被我读到!“彩云易散琉璃脆”……原来是份情,现在成了物!

按照时间来推算,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中年,他们的孩子可能已经有了孩子。他们每天早晨早早起来,晚上迟迟归去,咬牙撑起一个家,照顾长辈,庇佑晚辈,一般的人生挫折,在他们眼里已经不算什么。电视里卿卿我我的镜头于他们早已远去,甚至厌恶。只是,只是他们是否会在夜深人静时,一杯淡酒入肠,望着窗外霓虹闪烁,香烟缭绕中想起曾经灯下读到《简爱》时的激动,写这封信的澎湃?!

这本书和这封信,让我产生无限遐想……

过去就过去了,祝福他们健康吧!但愿不像海莲·汉芙,当她终于到了伦敦,却发现弗兰克已经去往天国。

《查林十字街84号》作者海莲·汉芙说:我厌恶读新书!所以,她在信封里塞进美元,让大西洋彼岸的伦敦书商弗兰克给她邮寄旧书。这一邮寄竟然持续了二十年!来来回回的写信,来来回回的说话,他们之间的友谊早已超出了顾客和商家的买卖关系,他们成为熟人,成为朋友,甚至成为从未见面的情侣。她给他寄罐头,寄香肠,寄鸡蛋,他给她寄她爱的书,寄牵挂,寄思念……二十年后,海莲·汉芙终于到了她早就心仪的伦敦,弗兰克却已不在人世。

多美的故事!

这本书八十年代初被改编成电影。安东尼·霍普金斯与安妮·班克罗夫特主演!他们二位演活了这本书!

旧书里的故事,这一则,最让人动心!

我低头捡着喜欢的旧书,翻着泛黄的纸张,看着从前书主人留下的笔迹,从字里行间感受着他们当初购买的喜悦,抛弃的无奈。不必去读内容,时光的流逝,岁月沧桑就在眼前慢慢展开,“书”尤如此,人何以堪!一本书一个故事,与其说看书,倒不如说在阅世。

旧书店,逛起来,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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