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厂所在的地方名叫“工人村”,这是一片很大的区域,这片地方最开始就是依附于大厂建设起来的,几乎是与共和国同龄,当年也曾经辉煌过,七八十年代的时候,这里就已经都是楼房了,估计那时候住在这片地方楼房的,在当时也算是全社会的人上人了,而如今这里还是七八十年代的楼房,因为土地产权的问题,这片地方也不会拆迁了。无论外界的社会怎样的发展,工人村却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面貌,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衰老。此时的工人村已经成为一片与世隔绝的落后的地区,破旧,无奈,固守着落后的时光,而无视着周围高速发展的社会,也或许执意要和周围的社会决裂,独立为一个封闭的世界。
在几何意义上来说,工人村这片区域是标准的市区,只不过自身和社会发展的落差,现在已经成为了市区中的郊区。工人村内长期活动的多是在大厂工作的员工,打工的农民工,附近的土著居民,做小生意的人们和一些结合了上述人群身份的社会混子。其中很多大厂员工都陆续在这片地方买房安家,三四十平的黄金面积,一部分没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的筒子楼价格更是会低于市场价。虽然房子年限太久,已经无法使用商业贷款,但是凭借大厂号称当地缴纳公积金最高当地单位,使用公积金贷款的优势,让买房这一艰巨的人生任务对于大厂人来说不再遥不可及。工人村虽然落后破旧,但却是一个独立而完善的城市生态系统,各种小市场、小商店、小商贩星罗棋布,价格低廉,也颇有些生机,多路公交车站可以到达很多地方,工人村小学和一个初中可以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需求。所以在这个城建很现代化,生活成本很高的城市,工人村这片地方也是多少人赖以生存的一个温床。
在工人村这一片随处可见穿着大厂工作服的人员,如果仔细辨认,可以分为如下几类:
正版工作服,非市售款,由大厂配发,只有大厂自己的员工才有资格穿着,本身也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高仿工作服,路边的劳保商店有售,多是在大厂工作的外协施工单位人员穿着;
盗版工作服,路边地摊上出省,穿着者基本都是农民工。
这几种工作服虽然外形款式基本相似,但是穿着效果截然不同,所以在工人村的大街上,虽然很多人都穿着相似的工作服,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人穿的是哪一种,也可以基本上猜出其身份的不同。正版工作服穿着显得人体格更加强壮,行走在工人村的街道上有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而如果实在工人村之外的地方,人们看见穿这些工作服的人,只会觉得这人精神不太正常。这就像大厂员工的身份,在一个小范围之内,人们觉得这是个好工作,有地位,稳定,而一旦跳出这个范围,人们只觉得你就是农民工。
工人村的桥头,有个略有点文化气息的卖盗版书的摊子,我开始以为这和我们大学时卖旧书的行为一样属于业余爱好,但见每天在人们下班和夜市开始之际准时出摊,我才认识到我们在大学时卖旧书的行为基本上属于败家似的娱乐,这个卖盗版的书摊则是一种谋生的方式。摊主是位带着眼镜,略有点文气的女青年,看样子可能是多年前某一届的高考落榜生,如今依靠着书摊维持生计。
过了这座桥,就是工人村最大的娱乐场所,我们心中的圣地——网吧。由于宿舍电力供应以及我们经济拮据的问题,宿舍员工的大多数人是没有电脑的,于是网吧就成了我们经常光顾消费的场所,虽然那时我已经不怎么玩游戏了,但是网络还是让我保持了和外界社会的联系,在那个地面和天花板都装饰成了黑色的网吧,各个电脑屏幕如星星之火一般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我也在这里度过了百无聊赖的工厂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已经告别了大学独食堂,宿舍有不能做饭(估计也没几个人愿意做),于是吃饭就成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宿舍楼旁有两个小吃部,福来面馆和三江河鱼(虽然叫这个名字,但我们在那吃的最多的还是最便宜的几种炒菜,几乎没吃过什么河鱼),这两家又都送餐上门,当时我们常光顾,和他们混的很熟,店主和店员也都认识我们,当然可能认识的并不是我们的人,而是我们的钱。旁边还有个“东大东饭店”,因风格定位过于高档,周围的人群又多是我们这些低收入者,所以人们光临甚少,生意奇差,于是就让一个服务员每到饭时就站在门口,高声叫喊“来吃点饭啊!吃饭屋里请!”这情景足以让人笑掉大牙,就更没人去吃饭了。后来生意冷清,就把服务员辞了,老板娘亲自站在门口高声叫喊揽客……在挣扎了近一年的时间之后,“东大东”理所当然地关门大吉。
日子依旧过着,我们依旧混着,那是我们对于一切都知之甚少,而且只能将个人的前程寄托给不可预知的命运,每个人的命运似乎又都不近相同。那时我就常想:是每个人一步步地走出了自己的命运,还是每个人的命运已注定,我们每个人的所作所为只是在履行着命运之路?
每到周末,我们都会坐公交车“进城”,去那些风光秀丽,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真正的市区去一饱眼福,虽然那些地区仅仅吃住的基本生活成本,都不是我们的收入所能承担的,但是过屠门而大嚼,至少可以满足我们精神上的幻想,然后再去肯德基麦当劳吉野家吃顿好的,坐公交回到工人村,再躺在宿舍的板床上,体验着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九月,也许是滨城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我在海边吹了一下午海风后来到商业街,商业街外灯火阑珊,灿烂绚丽,此时的情景和一年前实习时并无差别,但变化最大的就是我们的内心状态。一年前与此地偶然相遇,便惊叹其美丽,心中对未来抱有自认为美好的希望,而如今却已迷茫与现实。秋季,服装节开幕,在海边进行大型烟火表演,游人如潮,几乎倾城而出。漫天花雨的绽放,略带湿气的秋夜海风,这些令人感觉美好但却虚无缥缈的事物也许就是滨城的吸引人之处吧。东北地区大多处于苦寒之地,对于位于温暖湿润的气候自然心有向往,于是全城在全国名声大振,但我们每天的生活确实如此的真实。一天,我们讨论起滨城,小崔长叹一声:“来这里真后悔!”小崔家在山东,其实南下比北上更适合;大个则声色俱厉地对这里大肆批评,确实,纵观当时我校的那届毕业生,虽说此时也都是勉强度日,但在这里工作的确是混的最惨的。曾经让我们向往的未来,如今却在现实生活中惨淡经营,看来任何时候和地点,钱的因素都是第一位的!
自从上班以来的这段时间,充斥于我们内心的更多的就是对工作和对滨城的种种不满。除了物价高工资低这些表面现象之外,更深刻的则是产业链的低端以及个人发展机遇的匮乏。有人说他向往深圳,向往深圳那种机遇,那种挑战,那种竞争,那种浮华又略带不安的刺激……其实与其说我们向往这个向往那个,倒不如说我们不满与现实,不满于当地的高物价和低工资,不满于大厂的工作和毫无发展的前途。曾几何时,在计划经济时代,国企是那个时代的标志,但那个时代如今已经过去,我们错就错在刻舟求剑地思考,错就错在没有勇气和热血南下拼搏,而是选择了这个典型的旅游、观光、养老(前提是有的是钱)和销金(当然得有金可销)的城市。
冬季的夜晚,我独自徘徊在商业街上,酒绿灯红照在月薪一千二百元的我的身上,此时我觉得所谓的繁华,所谓的环境气候,所谓的城市建设等等,其实都如同这夜晚酒绿灯红一样,对我们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价值。此时感觉有着现实意义的道路大概两条:一是南下深圳,让年轻的心和年轻的生命在同样年轻又充满活力的深圳奋斗,面对各种机遇和挑战,感受各种物质和欲望;另一条路就是了却对于人生诸多奇异的理想和幻想,在一个平民城市老老实实地过着日子,平静而安稳的度过余生……
后来工作满一年之后,公司就不给提供宿舍了,原来的宿舍楼一个租期已到,据说是和那个以及倒闭了的原大厂子弟中学一起卖给了一个私立高中,另一个宿舍楼则是被某个外协劳务公司给租去了,为农民工提供住宿。我们在大厂工作的这批新生也转正了,收入有了大幅度提高,具备了几个人合伙租房子的经济条件了。我们基本上也告别了过去一年的胡混状态,投入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中,成为大厂生产建设中的一颗颗螺丝钉。
不过就在这时候,我悄然无声的跳槽了,我在软件园那边找了个工作,虽然还是在机械行业,其实工资也不怎么样,但是不用去工厂,都是在办公室工作,周围员工基本都是本科毕业生和一部分研究生,接触的人群也还算比较高档。跳槽的过程其实很简单,在那个年龄段有着充足的机会成本。于是我也就离开了工人村那个地方,记得一个同学帮我搬东西,送我到软件园的时候,他看见软件园整齐的街道,一座座或者玻璃幕墙外壳,或者是仿古欧式建筑的办公楼,路边绿树成荫,微风拂过,沁人心脾,他惊讶的目瞪口呆,他深知这种生活环境在现实中普遍存在,很多人每天都经历的日常,对于他来说,却是只能远观而不可能拥有的。
时至今日,工人村依然还是原来的面貌,岁月在它身上似乎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随着时光的流逝,它并没有显得多么衰老,因为已经没有多少再衰落下降的余地了,当年很多灰色的墙面,如今已经刷上了各种彩色的涂料,古老的工人村在新时代焕发出了崭新的色彩。工人村的居民也丝毫不见减少,这片地方已经成了他们安居乐业的乐园,工人村依旧是乱中有序的繁华。大厂的收入一直都非常稳定,现在据说还保持着十年前的水平,这也就为工人村这片区域的人们提供着维持生活的源泉。我们那一批毕业生,其实走的并不多,不是每个人都有和平凡的人生决裂的勇气和资本,工人村的生活才是这个社会多数人生真实的写照。
我离开了大厂,离开了工人村之后,《穿过幽暗的岁月》故事就已经结束,总共算起来我在大厂在工人村也只呆了一年左右的时间,但是这一年的时间是发人深思的,种种强烈对比的矛盾激发着我的思想,大厂在社会是显赫的名声和自身的落后腐朽,大厂员工那种普通民众羡慕的身份和自身艰苦的生活,当地市区的繁华和工人村的破旧落后,大厂工人恶劣的工作环境,辛劳的工作,但却极其不自律又放弃了学习进步的人生。如果是之前十几年做题家的和大学生的身份,就像象牙塔一样,给予了我一个乌托邦式的世界,一直在想我传授着各种看似光明但却并没有多少现实意义的东西,而大厂和工人村却形象生动的告诉我,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生活的真实状况就是这个样子,你可以接受它并在这个环境下生活下去,你也可以不接受它,去追寻另一种新的生活。我选择了离开大厂去追寻了新的生活,但同时我也选择接受更多的挑战,之后的人生注定会更加曲折,但无论如何,我当时的选择,都可以说是一段青春无悔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