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的“四言八句”
-蒋良善-
我一直认为,我的父亲母亲都是文化人,虽然他们都不识字。
父亲3岁那年,我的祖母去世,祖父一直没有续娶;母亲10岁时,我的外公去世,又三年后我的外婆改嫁,母亲成了寄居在她外婆家的“林黛玉”。
在我的印象中,他们是绝配:都有着超强的记忆力,都是天才的语言“艺术家”。“四言八句”经常随口抛出来就是,想都不用想。只是他们的语言风格迥异,完全是两个路子。
父亲虽然早年丧母,但祖母天生的爽朗与幽默,已经通过骨血遗留给了他。我听到父亲的悲哭,便只有我母亲离世那一瞬间的那一次。
我是父亲最小的孩子,我能记事的时候,父亲已过了知天命之年,所以父亲青年时代的样子,我无从知道。父亲留给我的形象记忆,始终是一支篙,一匹桨,驾着一条小船游走江湖,此外,就是那满嘴的顺口“丢”。
父亲对顺口“丢”的驾驭,熟练得如同他手中的那匹船桨,一插入水中,便像一条鱼,挥洒自如,这使得他和哪怕是第一次见面的人,看过去都像是老熟人。有一次,有人找他买石灰,是一对夫妻,女的身强力壮,也跟男的一样,推着鸡公车。或许在来的路上,夫妻俩为什么事吵过嘴,在往篾箩装石灰的时候,男的不时大声大气地指责斥责着妻子。女的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干活。父亲一向很欣赏那些能干的妇女,遇上前来照顾生意的对象,自然更是要逗他们开心,得知那男的小名叫南瓜,就边称石灰边夸了起来:“南瓜佬,南瓜佬,找个老婆真正好,推车担担个赛个,恁个老婆你还吵么吵?”说得夫妻二人笑了起来。等他们买够自己要的数量,地上还剩下一点落脚货,父亲又顺口“丢”了一句:“算了,这一点点你们就来个‘老母猪进菜园——一扫光’,全带走吧,便宜给你们。”
父亲一辈子救过好几条人命,全是在河里。有时这样的情况下, 他的顺口“丢”也不会缺席。最有意思的一次是一个夏天的大中午,别人都在睡午觉,父亲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在河边给心爱的船刮去旧桐油的保护层,抹上新桐油。这时村里一个妇女,和丈夫绊了几句嘴,也不知道是真想寻死还是吓吓人,披散着头发,浪到河里,把身子一蹲,头往水里一埋。
父亲听到水响,见是有人要寻死,赶忙跑过去,揪着那女人的头发往上一提,一看,认识,我母亲的一个远房表妹,平时“姐夫姐夫”地喊我父亲喊得挺亲热的。父亲一看是她,二话不说,扯着她的头发又往水里按,边按边骂:“打铙神投水——你怕人不晓得是啵?人不做装鬼样,好人不做做白眼星,要寻死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去,眼不见,将如净,尿洗萝卜干干净,跑我面前来撞死?死咯,死咯。”呛得那女人直喊:“哎呀,姐夫,舍呀,舍呀(放过我的意思),我不死了,我不死了。”在父亲“还不死回家”的呵斥声中狼狈地爬上岸,事后还煮了碗荷包蛋“谢恩面”端了给父亲吃。
在儿女的身上,父亲也会用到他的顺口“丢”。我有个姐姐,长得脑门有点微凸,嘴巴有点微翘,相貌也不是很难看,但人家还是给取了个外号叫“斫脑”,常常拿来取笑她。姐姐偏偏又是个本分人,笨嘴笨舌,只能忍气吞声。父亲可不一样,笑着来了句“前斫金,后斫银,一斫两斫,斫个聚宝盆”,又说“斫妹斫斫脑,通北角(我们村子叫北角)谋不到,斫妹子斫斫嘴,通北角谋不起”,四两拨千斤,很轻易地就化解了女儿的尴尬。
父亲在我身上也使用过顺口“丢”。应该是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我读书早,在班上是最小的一个。一次的劳动课,全班去河边担沙,中间为了什么事记不起来了,大概是其他同学调皮或者偷懒,负责劳动课的老师叫王以赞——很巧,以后我上高中他又成了我的英语老师——把我扁担没收了,我委屈得哭唧唧地跑回家。父亲又是嘿嘿地笑,说:“莫哭,下回你见到他,就说‘王以赞,王以赞,我又没捣蛋,你做么扯我的卵蛋,抢我的扁担?’”我一下笑了。当然后来我没有照父亲说的做——我没那胆量。
如果说,父亲的顺口“丢”显得俚俗,随心所欲,充满着谐趣、乐观,那母亲的“四言八句”就真的是“四言八句”,有几分周正典雅和哲理。
母亲的外婆家是当时的富豪,自然不能和林黛玉的外婆家相比,但是有钱人都比较讲究,迎来送往,处处有礼有节,就连划拳也是“一点高升,二喜好酒,三星高照,四季发财”这样的四字句,不徐不疾,有板有眼,斯斯文文。母亲寄人篱下,没有上过学,也没有享受像黛玉那样的小姐待遇,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一举一动,却沾染了几许大家闺秀的风范,骨子里有着几分倔强和矜持。
我对于母亲“四言八句”的最早也是最清晰的记忆是“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好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这是母亲带我睡觉时,躺在床上念给我听的,念完还讲解给我听,她说的那意思我还记得,就是“顾了眼面前的急,却把更重要的东西损失了”。那时我还小,没上学。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是唐代诗人聂夷中《咏田家/伤田家》的前半部分。这成了那个缺少唐诗的年代母亲对我的启蒙。
父亲会赚,母亲会算。母亲过日子是很精的,这从平时买零买碎看得出来,做小买卖的想从母亲这里讨到便宜是极难的事。货可以有孬有劣,价可以有讨有还,但秤杆必须做到不翘不坠。不占别人便宜,但也决不吃亏,称好的东西,母亲不仅会用自己家里的秤重新过一下,还有一句话等着他:“有钱不买无斤两。”
母亲有同情心,但很有限,绝不滥施,对于残疾人,她会根据情况或多或少打发,而对于好手好脚诸如送“春牛图”之类的人,她送出四个字:“多赶一家。”轻言细语,不让你难堪,但也不容你有丝毫纠缠的余地。
母亲不怎么背后议论东家长西家短,对于觉得合不来的人,往往就是不来往,不会阴三阳四,这点我几乎完全秉承了母亲。不过,人在俗世,有些俗也是免不了的,人交不完人,有时候还是担心别人背后说些坏话的,尤其在儿女婚事上,在那个主要靠媒人说亲的年代,“好人不怕多,坏人怕一个”。这种时候,母亲会微笑着拜托孩子们的“婶婶大妈”,也是四个字:“好言多借。”
这原本是一个歇后语的后半部分,前半部分是“司命老子上天”。父亲母亲都喜欢说歇后语,但母亲通常只说一半:要么前一半,要么后一半。说前半句的通常有“癞痢子做和尚”“大年三十晚上卖门”等。这样半句半句一说,有时显得含蓄,有时更为典雅。
母亲的“四言八句”有时是藏在故事里的。有一个故事说有个读书人,帮人家写对联贴在院门口,可是上下联都有错别字,于是有人送给了他一首打油诗:“先生本事大,担担石灰卖,卖又卖不去,倒在山门外”。“山门”是我们那一带对院门的叫法。还有个故事说有个秀才,喜欢卖弄,说话老用古文,有一次又小偷跑到他家里来了,他喊人来抓贼说:“侬,侬,小人盗,小人盗。”谁也听不懂他说什么,贼大模大样地跑了。
母亲的“四言八句”里,说得最多的,还是五字贤文、七字贤文,诸如“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之类,更有“千岁爷娘保不了百岁儿孙”之类的警语。
千岁爷娘当然是保不了百岁儿孙的,但父亲母亲依然将他们的老儿子看护到了三十多岁,直到他们觉得可以放手,才先后去了另一个世界,且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不过,他们的“四言八句”,却一直清晰地响在我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