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

有什么东西在晃动。长长的,细细的,沾着尘埃的灰色细线在空中舞动着。你睁大了眼睛看着它晃并思索着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也许是蛛丝,你抛出了第一个想法并立刻沿着这条长线寻找它的根源,比如说一只硕大但常见的鼓着肚子的无毒蜘蛛,出没在厨房与门厅顶上墙壁衔接的地方。你稍微眯一下眼睛养了养神,接着睁开,显然是希望看见什么。然而,充满空间的是死亡般的静谧,什么也没有。空白的墙上停留的是一道道颇具年岁的裂缝,他忽然想到这些裂缝早已存在,就在自己搬到这来的时候,只是那时窗外的庭院还是新的,玫瑰在吹向花园的风中摇晃。

你忽然觉得比起一个看老头回忆往事,更重要的应当是解决一件事情,那就是困扰着你的这根仍在晃动的细线到底是什么。他猛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与你一样,为自己的可笑错误自嘲着。哈哈,哪里有什么灰色的蛛丝?要是有的话早该见过了,要不然自己这么多年可算是白活了。他再想了想,咂了咂嘴,觉得自己刚刚确实是说出了一些足以证明沧桑的话来了,便再说了句什么,你可能并不想听。这是一句骂人的话,他觉得十分过瘾。当他走到庭院——携着美丽的妻子的手(那是十分般配的两人)在匆匆到来的牧师前发誓的时候绝不会想到多年以后文质彬彬的他会骂出如此难听的脏话。于是他住了嘴,仿佛是和尚偷尝了一块肉后封紧了手中的筷子。

可是,为什么啊?也许是几秒种后他开始懊悔起来…完全没有理由,毫无根据的…不,不能说毫无根据,你试图提醒他那根细线的存在,它可能是让他焦躁的原因,但他并没有理会。他的双眼嵌在深深的眼窝之中,眼角干涩,嘴角也是如此。多年的此地的生活让他变成了这样,像是慢慢的蒸发。此刻他的耳边听到了过去的声音,这让他直接瞪大了眼并坐了起来。

“我们走了。这里气候太差,孩子会毁了的。”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带着从他父亲继承来的魁梧身材和冷冰冰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那时的他已经不再似前,常年以来流动的风似乎抽走了他的什么,以至于多年以后他回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仍旧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只有一片模糊的幻影,虚假的色彩。只有一块地方时清晰的。言语易被遗忘,他说着,同时深刻的回忆起那块残存的角落,那是他的孙子当时给他的一个吻——也许长达十秒,即使这不是一张光滑可亲的少女的脸庞,相反,那上面已经爬上了斑纹,胡渣乱布;即使他已经是一个半大不小的青年,他的蓝眼睛,对着他的时候——就好像在镜子里照影。在一个夜晚他们离去,马车走的时候扬起了久未整理的庭院一片灰尘。星星在闪烁。

他想起了什么,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的大脑已经不大灵光,像是闪电之后过了许久才听见雷声。这个不恰当的比喻让屋外打起了雷,风从没关紧的窗中跑进来,安着窗户的木框事实上早已被蛀成空心。他想起来了,在那个新兴起的新奇的小镇上有很多不正常的东西,比如说在银色薄片上涂上粉末一样的东西能够摄魂的玩意,比如会转的超小型时钟,每一个小时还会报一次时间,比如到处鬼叫的恶魔鸟……多年以前他曾经带着孙子去玩过一次,留下了一张他们称之为照片的玩意。你可以看到他好像还挺开心,然而当他一回到家你便会发现即便是他沉入梦境之中脸上也没有一点血色,一如停滞的现在。

啪。大颗的雨珠敲在窗户上。他明白雨季总算到了。你自然是不会明白,对于长年生活在这的他,这是他多年以来最开心的时刻。在他住在这里的第二年他便发现了,惊讶的发现了,他不会明白为什么这个可以生长玫瑰的浪漫之地到处飞起了冒烟的风沙,从房子无数隐藏的空隙中钻入,或是寻觅新路,倔强的从天花板上钻出了新的裂隙。他的孙子便是因此被忍无可忍的父亲带去了那个新兴起的镇子,他百般劝阻,那里的人都是鬼怪化身,鼓弄些勾人魂魄的混账玩意。然而真正有着权威的人却在嘲笑,没见识,居然还读过书。于是这个成年人在走之前的那一夜陪他耍了一局镇上人教他的扑克牌戏法并将大小王一并扔到了地板之上。

从此他们便再也没来看过他。他本来以为最少他们回来一两次的——至少是他的孙子偷偷回来看他,可是他还是没有等来哪怕是一封信写着最简单的一句问候语。他摇了摇头,床边的煤油灯火也跟着闪了闪。在那个旧书抽屉里,他猛然记得,那张照片还在里面,他和他们。他突然开始犹豫起来,脸上显露出多年以前第一次与女友约会的那副扭捏的神态。风使他的头脑清醒过来并羞愧地下了一个决心,他拉开了补了几年的被子从床上下来,走向书柜,但这一事情发生的前提是他要找到他的草鞋,然而他找不到。谁也没有注意到雨从房间的另一面敞开的窗中泼了进来且洒了一地,你看到了。他匆匆地四处寻找他的鞋子,恰好踩到了一滩水上,头朝地板倒了下去。

直到第二天早晨你才终于又看到了什么东西。那是一根线,细长的,灰色的。烦躁掐住了他,破坏了他近来少有的颓唐与安宁。他在寻找原因,蓝色的眼珠在眼眶中转动,他很快便成功了。它在晃,那根细线。

他瞪大了眼睛,窗帘仍没有被拉开,但幕布之下阳光的旺盛使一切清晰可见,正如他过去旺盛的生命,烈日下的劳作,流水线上金属铁链的移动,闪光的铁皮罐头。他曾经看过“摩登时代”并对于类似的喜剧不报丝毫的欣慰或是赞赏的态度,那只是影视,夸张、可笑。他分得很清楚,现实中这样的工作可以说寻常到与男女厕所一同存在一般,许多鸟儿喜欢上了站在传送带上唱歌——这很有趣,可终究是妨碍到了他的工作。于是在一个下午他用厚实有力的双手将一只灰色皮毛的鸟取下并一把攥死,任凭破碎的肝脏继续在手中跳动。

多年以前的他碰到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你看见的,像这样,头朝上以大地作为枕头(准确的说是几年前铺上的大理石地板),一只脚仍旧搁在床上,指头上趿着破了洞的袜子,一半的被单拖在地上,与此同时,一根不知所以的灰色细线在眼球上几厘米的地方晃来晃去,他必定会一把将它抓住扯断,接着站起来收拾好床铺并收好衣服。他想起了日复一日自从来到新镇子后父亲对他的严格要求,稍微从地板上正起身子,以为会碰到那条不知名的灰色细线,但他没有,目光所及之处是墙上父亲蒙了灰的遗像和杂乱的油画。

你应当离开,那个疯子只会毁掉你。

耳畔中隐约有这样的声音响起,是父亲的话语……这么多年了,他渐渐怀疑父亲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死,而是作为一个幽灵在屋内彷徨。这很可怕,毕竟他的父亲一直教导他世界上不存在什么妖魔鬼怪,一旦他认为父亲幽冥的存在便是在精神上对他的一种背叛。然而在一个风沙过去的黄昏里他听见了他的低吟:

“万物皆有灵。”

这句话中语调的沧桑使他震惊。显然,这句话不可能从他或是他父亲的嘴里发出,那么,他想了想,只有一个人了,一个许久未见的固执地留在那块恶魔之地的老头。冥冥之中他认为自己应该回去看看,在十几年后的第一个清醒的早晨中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件事情。不得不说新镇子里他所有的作为孩子的好奇心和玩乐心被充分地满足了,甚至说过分也不为过,这让他感觉有些接受不来。每一天都有数不胜数的新奇玩意和事物,以及从未见过的水灵的女人。他想起了她,在一个商铺中他第一次遇见了他,那时他已经跨入青年了。好青年,他一下子便喜欢上了他。多年以后他不会想到自己仍然无法娶她,违背了夜梦之中自己发下的男子汉的誓言,愧对自己钢铁般的身躯。

这并不是指他品性不好,你能看见他的性格,一目了然。他幽默风趣,善于交谈,并且在这方面也是很有天赋。当邻家的黑人孩子向他倾吐单恋的苦恼之时他便做到了,他们手牵着手走上了一尘不染的大街(很久之前是这样的,现在只剩下战争留下的瓦砾),不少人向他们投来目光。没有人不知道这个英俊的青年和这个镇上最优雅的女子,那时候他们都是十五岁。几乎人人都认为这会成为多年以后的一个场景,只需要加上黑色西装和白色婚纱。他们在一天里路过了太阳和新月,她邀请他去她家吃饭。他精彩的辞令在饭桌之间的闲聊时刻让她的父母称赞不已。为了表现自己的良好修养,饭饱之后他以不打扰她们休息为由先行离开,背上停留着许多惊羡的目光。

咔哒。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入了信箱,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冲向门并顺手将窗帘打开。阳光在百叶窗的空隙中被折成条形印在了床上,空气中浮着的灰尘清晰可见。他已经打开了们,上了红油漆的铁皮信箱仿佛从来没有生锈过但空气中仍有着多年残存的铁锈气味。没用的,他对自己上红漆的原因早已经在多年的等待中遗忘。但是,既然信来了就可以想想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过程中他想起那个晚上他回到家时父亲告诉他的那个惊人的消息,导致他命运极大改变的一个消息——

你需要去参军。

为什么?他推开门的那一刻正打算告诉父亲他与她约定好的婚期,或许他们可以回到那块从前的长满玫瑰的浪漫之地彼此告白,然而他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惊住了。我帮你报了名,一个星期后走。他听见了他不由分说的口吻与坚毅的脸庞,如同多年以前他对他父亲提出搬家之时的脸庞。

那天晚上他认为时间是以十分之一秒为单位度过的。他没有争辩什么,什么让人称赞的口才根本就毫无作用。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地板穿过走廊一脚踹开了房间的门。他的父亲并没有说些什么,接着他关上了门来挡住父亲那张看起来越来越丑恶的脸。灯管在极高的天花板上刺伤了他的眼睛使他流泪,于是他关上了灯。打开窗帘,他躺在床上,注视着迷乱的星星。不…天穹上不曾有过星星,他摇了摇头,然而越来越多的在空中浮现的闪光的小点却让他不得不抱着希望。他在挣扎中度过了这个夜晚。第二天一早他便决定去和她告别,她理解了他。然而多年之后他为当时准备离开时脱口而出的怯懦语言感到惭愧,他本是不应当打扰她的,但他还是说了。

你能等我么?

那时的他们无法猜测出这句话的背后其实意味着什么,也没有预见到即将到来的战争将摧枯拉朽般将大多数人从地平面上抹去,他们甚至能使海水逆流,使地球倒转,使血液漫成一个内海……这些他们都不知道,炽热的青春之火在血液中燃烧,这个誓言的背后他们爱情的坚贞象征使他们提早流下了未来的泪水,为这深深感动。一切顺理成章地将他们推向了一致,他们决定留下点什么作为未来的凭证,作为彼此的相互拥有,一方付出了极大的牺牲……他的嘴角勾勒出许久未见的一丝笑容,锁总算开了。他想起他踏回这个小镇时并不是作为一个服役结束的普通人而是作为一个士兵,火光之中苍白的金属和玻璃扭曲了形状,太阳在滴血。他记不清那是第几次冲锋,在失败了数十次之后他和幸存的两名战友被俘,当局给予了他们极大的人道关怀并劝他们投降。在一个夜晚他用咬破的手指在投降书上按下指纹的时候乌鸦从树枝上飞起,巨大的响声里两个人撞死在了墙上。你可以看见凹面深达数毫米,肮脏的墙皮上粘着黏糊糊的脑浆,鲜血在墙上放射开来……他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强迫自己留在了这里,发了疯一样地为别人打工,一面寻找她。当仁慈的军官告诉他她逃掉的时候他想起了她说过的她家乡的地址便学会了写信甚至写诗。手汗沁出了手心,他感觉他的手中仍有温热的肝脏在跳动。只是,你可以看见他蓝色的眼球停留在空空如也的信箱里便不动了,铁皮箱张大着嘴可怜地索求着什么。世界开始混沌起来了这让他分不清楚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有风在呼呼地吹着,它吹跑了太阳,风声中响彻了他的一生,艰苦的参军生活、闪光的银色胶片、他们的誓言、传送带、他数十年如一日的等待、第无数次的打开,他的一切。迷信使他冲回了屋子随便从某个角落拿起了过去自制木家具时用的粗劣看到对着那砸了下去,果然是这样。照片被砍裂的那一瞬间它后面飞出了一大群白色的蛾子,仅仅破了一角的遗像立刻凹了进去,如同一具画出来的尸骨。你可以看见他砍断了闲置许久的吊床,将绳子扒了出来并走向屋外,那是庭院。在千方百计的请求下父亲才为了他向从前的家的庭院一样种上了植物,不是花,那只是一棵树,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最矮的一条树枝上扎了一根绳子之后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添了上去。也许是幻觉——他听到了雷声,接着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睁开眼时他仍然是醉醺醺的。一根长长的、灰色的细线在空中摇晃着。他的身体在颠簸着这让他记起自己尚未完成的任务。车里面的空气并不好,视线昏暗,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影子。

几点了?他喃喃着,没人回应,车还在继续开着,大概是懒得回答。他抬起手臂想看看表结果他失望了,表停了,时间仍停留在昨天他们出发的时刻。他是一名记者,这次应节目组的要求去这偏远的不毛之地进行探访。这绝对会火。领导兴奋地和他解释着未来的收视率会因为这个节目而发生怎样的变化。你想想,习惯了住在空调房里过现代生活的人们一定对于观看停留在过去的人们的生活有着极大的兴趣。如果成功播出了你可以涨工资,小伙子,好好干吧。于是他又记起了前日他们到达的第一个目的地,一个被战争破坏过的城市——事实上这样的修饰并不准确,毕竟这一带到处都是这样的。果真是和他们以前居住的地方有些不同,随行的记者称他们曾经在那里看见了乱爬的巨大老鼠,身型直追一只养胖了的橘猫。然而他想到他只看见了饿得在地上爬的人,笑声从鼻孔里哼了出来。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疑心。多年以前生出自己的父母是不是也处在这样的境地,要不然不至于他一个都没有见着。在子弹打来之际一对善良的正要出逃的人看见了草丛里第一次睁开双眼的他并将他带走。他是幸运的并坚信这份运气会一直伴随下去。当时他便显示出了与这对父母最大的不同——那双湛蓝的发光的眼睛。十岁的时候强健的体魄又和总是生病的这对父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知道这是必然的于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那个曾是新兴起的镇子与接踵而来的战争。即便他们在心里已经决定,一旦他提出离开他们会立刻同意并为他祈祷,然而他从来没有表露过这一意愿。他享受这一生活。然而他并没有想到这一行程会带他回到那个地方——战火之后当局将那个镇子分割成为了多个小村庄而他们正沿着它们一直向下。

很快他们便到达了下一个目的地,车停止后他决定醒过来并惊讶地发现那根细线没有碰到他,于是他确信这是幻觉。他拿着装备下了车,助手将车门关上,阵阵凉风让他清醒了不少。和昨天一样,脚下的土地因为多次爆炸而布满裂隙。他想起了他第一次作为记者外出采访时的意外遭遇,他尝到了甜头。有人判断说可能暴雨将要到来于是他们匆匆地分别赶往各自的目的地。约定的地点离他不远,这里的房屋好像和他齐肩,并且摇摇欲坠。女主人热情地接待了他,从厨房里捧出了自制的饮料。

这是他生命里的第二十个年头。他为自己完全的属于现代社会而自豪,父母告诉他多年以前他的祖宗仍然居住在蛮荒的恶魔之地时他十分不屑。作为一名记者,他实在见过太多的愚昧、疯狂、落后与恐惧了。这一天,在一个小村子里他喝醉了酒并且和从前一样毫不在意的在落后的村子里传播着自己的种子。在遥远的风沙之中,枯萎玫瑰花残存的香气里,日落时分一群猎狗和猎人嚎叫着扑了回来。寻常的木质大门被他们推开,看见的是潮湿的土地上翻滚的两具赤裸的身体。恼羞成怒的他们在雷声中一枪洞穿了两人的心脏。于是你可以看到在这个来过风暴的日子里摔死了一个老人、榕树之下吊死了一个中年人并且一个青年人偷情被杀死。这时我终于出现并将这条晃动的灰色细线收起并装进了口袋,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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